第40章 喜忧参半

一个月之后,止戈回来了。

止戈身着一身孝服,跪在乔陌和云素面前。

整个院子安静得只能听见人的心跳声和偶尔头顶略过的风声,只因为刚刚从止戈口中说出的消息,太过震惊。

“云纨姐姐,自尽了。”

像是有人忽然将立足的地面抽走,换上了松松软软的棉花,乔陌只觉得两脚无力支撑,好在阿九眼疾手快,赶在她倒向地面的瞬间扶住。

乔陌得了阿九的支撑,将全身大半的力气都托付给她。

到底是云素开口了,她的声音喑哑,“你亲眼所见?”

止戈将头埋得更深些,声音却清晰无比:“并非亲眼所见,是我动身后才自裁的。后来客栈里的人匆匆忙忙来找我回去,这才得知。是用一把匕首插入心间,十分用力,连柄都没了些进去,再无生还可能。”

乔陌的眼泪从眼眶深处不停地涌出来,就像战场上被割喉的士兵,因为割到动脉,而血涌不止。

“她..”乔陌哀戚道:“是存了必死的心,生怕自己...被得救吗?”

云素此刻慢慢移到廊下,靠着柱子,慢慢滑下。一开始只是小声抽泣,满眼都是倔强,满脸都是不信。转而便是不可抑制地哭,哭得嘴唇颤抖不已,哭得浑身一阵一阵地抽搐。

不疑居里只有两人的抽泣声,没有人敢高声言语,在这压抑的沉闷中,呼吸声都变得刻意。

奴婢们也识相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玉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回去。

止戈缓缓抬起头,摸向自己怀中,掏出两封信,大着胆子给乔陌:“姐姐,这是...”乔陌接过来,将云素的那一封给她,云素躲着不要。乔陌就打开自己的那封,上面写得很简短,只有四个字。

“好好活着。”

短短四字,却有着锥心之痛。

面前像是浮现起云纨临终的模样,告诉她,“我是不可能活了,你要好好活着,我——”

“受不住了。”

看着帛书上的泪痕,知道云纨执笔之时必然是肝肠寸断。之前的来信中,也曾诉说过悔恨,写尽了罪孽,如今,不必多言,只用好好活着。

乔陌觉得,云纨是以一己之身,替所有参与了皖城屠杀的人赎罪。然后换了他们的心安理得,继续活着。为自己开心的事情放肆大笑,将自己杀过的人抛诸脑后。

信似有千钧之重,叫她拿不住,阿九抢在信掉在地上的前一瞬间接过来,不无担心,“姑娘...”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自己也是经历过生死离别的人,知道此时言语毫无助益。

云素还是藏在柱子后面哭着,拿手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后来索性咬住自己的手。

她不想让自己哭,是出于成为暗卫的本能反应。这么多年,都没哭过了。

乔陌只感觉体内似有无数只小虫在啃噬,下腹尤甚。渐渐地,下腹的痛感覆盖过哭泣的**,她用另一只手抵住自己的小腹,希望可以减少疼痛。

阿九也扶不住她了,只能让她慢慢地蹲下,忽然尖叫起来:“血!有血!”

房内的玉浮听得这一声尖叫,也坐不住了,冲出来看到底怎么回事。

天很应景地下着雨,滴滴答答地像是在为谁哀悼时的哀乐。

云素在见到乔陌身上的血时,才将注意力移到了眼前。她慌忙地上去帮忙,手抖得连力气也使不上,只好让止戈来。

玉浮在议事厅外等了好久,才得以进去见到孙权,匆忙说过乔陌的情况后,孙权面色铁青地赶过去。

乔陌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也惨白的,比当年的高烧还要吓人。

止戈对着孙权行礼道,“陌姐姐小产了。”

他继续解释道:“有孕不久,胎气还未稳固,如今又经历大悲之事,所以就...”孙权看向玉浮,面上的愠怒比刚刚听说乔陌出事还过之不及:“怎么回事?”

玉浮哪里会知道,她见着乔陌哭得伤心就离开院子了,倒是止戈替她解围:“云纨自尽了,陌姐姐知道后,就...”

就伤心过度,小产了。

孙权有些摇晃,但很快稳住身体,知道现在并不是追问责任的时候,“她现在...好些了吗?”

止戈点点头:“已经清理干净了,醒来就没事了。”

孙权这才觉得屋子里有一股极重的血腥味,就像战场上一样。

他只是挥挥衣袖示意他们都离开,此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玉浮赶紧将止戈拽下去,留他们二人在房内。

听说人的血液若是流失枯竭,便会撒手人寰。他只觉得房间内血液的味道愈发浓郁,这味道钻入他的鼻孔,垂直向上,进入他的脑内。以前觉得在心里住着的小人像是跑到了头脑里来,翻江倒海,让他血脉喷张。

孙权的呼吸声让乔陌醒过来,她看着用一只手扶额的孙权,心下不免有些愧疚。方才她也听见了止戈的言语。

“主公。”她努力将自己撑起来,孙权听见她叫自己,忙不迭地过去扶她起来。孙权坐在她背后,让她可以靠在自己怀里,有个支撑。

“对不起。”

乔陌稍微向后面偏偏头,眼泪倾泻而下。

孙权抱住她,声音也是喑哑:“不要说这个,这不怪你。”

说到底,还是他下了屠城令,才让云纨抑郁多年,等到戈长大后才自杀,进而导致今日的局面。

很多事若真要推究问责,谁都有错,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他将手臂上加了些力,圈住她瘦弱单薄的身体。

其实乔陌是很瘦弱的,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是全副武装的模样,让他觉得这小小女子也像是有改天换地的力量。如今她只着单衣,更显脆弱。

外面雨声还是淅淅沥沥地落着,乔陌看向外面,喃喃道:“蝶言也是这样,死在一个雨夜里。”

还没说完,又是泣不成声。

抱住她的孙权听到蝶言的名字后不免身体一僵。他很好地抬起手掩饰,用自己的衣袖轻轻蹭在她脸上,像蜻蜓点水一样,轻轻为她拭泪。

“阿陌,以后会好的,你还有我。”

说着,他又吻了吻她的头发。

乔陌知道自己的身体需要将养,就只好看着云素带着云岚踏上去皖城的路途。

她对云素说:“在皖城找个好地方安葬她吧,就不必带她回来了,她不愿意。”

云素点点头,“止戈我就不带走了,你...”她说得犹犹豫豫,“好好保重身体。”

乔陌点头,看着眼睛红红的云岚,又忍不住想哭,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走吧,走吧。”

待进了房内,阿九绞好了帕子给她擦脸。

“姑娘别哭了,现在可哭不得的。”她一脸的担忧,“说是现在哭了以后会瞎的!”

乔陌听着这句话倒是笑了,“哪有这么回事。”

止戈在阿九的眼神下不得不附和道:“确有此事。”阿九更觉有理,“止戈都这么说了,姑娘就听吧。”

乔陌不再与她争执,擦好脸后,让阿九去做些吃的。

“我饿了,你去做些糕点来吧。”

阿九应声去了,乔陌让止戈靠近些。

“云纨是自裁?你确定么?”

止戈想了想才回答:“我毕竟不是仵作,看不了太仔细,只能看个大概。与自裁并不矛盾。”

乔陌紧绷的弦应声而松,低头自语:“她果然还是...”

可我多希望,她是被杀的,是被陷害的。

至少这样,我知道她还想活着,还在努力地回到从前。

乔陌抬头看着止戈,他已经长大了,从垂髫小儿长成临风少年,还有着一手好医术,云纨只怕也是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才会自杀的吧。

她觉得很累,很倦,疲惫像潮水一样起起落落,打着她的心脏。

“你去煎药吧。”

“诺。”

孙权近日有些忙碌,隔了好几天才得空来看她。

乔陌正好在喝药,看见她干净利落地饮下汤药,孙权一时觉得欣慰,又想起了以前怕喝药的乔陌。

“难得你像喝酒一样喝药。”

乔陌笑而不语,含了一颗蜜饯去苦味。

孙权坐下捏捏她的脸:“说件喜事吧!今晚设宴,孤打算给兴霸赐婚,你觉得谁好?”

乔陌有些诧异,差点将蜜饯吐出来,说话含含糊糊:“甘宁?赐婚?”

孙权点点头,“是啊,他也老大不小了,始终孑然一身,回来的时候特特找过孤,说想要成家。还说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他家业未定,如何能征战平天下。”

乔陌终于露出这许多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吞下蜜饯后说话也利索些:“看来少时的书没白读,还知道这些道理。”她偏过头看向孙权:“那主公打算许配谁?总不会是文官中哪家的女儿吧?”

“他倒是有个人选,”孙权目光闪烁,“洛千帆。”

“洛姑姑?”乔陌实实被惊住了,心叹还好刚才吃完了,不然可得噎着。

暗卫里的人,是要一个个地都嫁人生子了么?

孙权看她一切如常,心下也放松许多,“是啊,孤也着实震惊,想来是征伐黄祖时,两人熟识的。再加上赤壁一战,就有了情愫吧。”

乔陌之前与甘宁虽然言语龃龉,但是也真把他当朋友的。洛千帆又是教导过她的师长,乔陌也为他们高兴。

孙权见她也不反对,当即便定了:“今晚庆功宴时,就让甘宁如偿所愿。”

“好,好,真是畅快。”孙权举杯,大家都停下,看向这位年轻的主公。

孙权看向甘宁,“此番诸将皆是拼命死战的,尤其是兴霸,”孙权示意他起身向前,“来我江东后的首战,就立下如此功勋,叫孤怎么能不高兴!”

甘宁拜谢:“主公谬赞,末将不过跟随大都督而已,岂敢居功。”

孙权心里一沉,但面上表情不改,“公瑾自然要赏,你自然也要。”他放下酒爵,“你说你想要成家,才可立业,孤准了,就将洛千帆赐予你罢。”

甘宁听得前半句是异常的欣喜,连连称是,但听到洛千帆的名字后,欣喜瞬间冻结在脸上,“什么?”

孙权指着他,哈哈大笑:“看看,这是高兴傻了。”他朝远处挥手,让洛千帆走上前,“洛氏,你上前来。”

洛千帆着盛装,每一步都走得端庄沉稳。

周瑜在军中与之有过交集,觉得也是不错的一人,便顺水推舟,起身恭贺。其余将领也乖觉地起身:“祝贺兴霸。”

凌统见甘宁不像是高兴傻了的模样,而是有些抗拒,心里竟然有些高兴。他端着酒爵走到甘宁面前,笑意不减:“恭喜,兴霸。”

甘宁骑虎难下,接过酒爵就是一饮而尽,“多谢。”

乔陌得了孙权的允许,偷偷站在外面等宴席散。

待洛千帆和甘宁一齐出来时,对他们招手:“千帆!这!”乔陌是真心高兴的,身边的人在慢慢幸福着,云素终究会走出那片阴影,而自己,也一定还会迎来自己的孩子。

甘宁见是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乔陌奇怪道:“你们怎么看上去兴致不高?当时梓暮嫁人的时候可高兴了。”

洛千帆一贯沉稳的,乔陌见怪不怪,遂对着甘宁发问:“你怎么回事?娶到洛姑姑不高兴吗?”

甘宁是那种喜怒哀乐全然写在脸上的人,行事作风也是高调张扬,和孙尚香有得一拼。照着平时的性子,应该会喜不自胜才是,可怎么看上去苦大仇深的?

甘宁咧咧嘴角,看着乔陌十分欣喜地祝福他们,只得道:“成家了,自然要沉稳。”

乔陌忍不住笑,“甘兴霸,你也有今天。”笑过之后,她又郑重道:“洛姑姑不太爱说话,一贯是沉稳安静的性子。只是面上冷,你可别误会。”

阿九暗中戳一下乔陌:“姑娘,该回去了。晚上风凉得很。”

乔陌抖抖身上的披风:“不碍事的,这厚着呢。”

“我看你还是快回去吧,”洛千帆口吻中带着怜惜,“你才小产,这段时间是关键,别伤了身体。”

乔陌听她这么说,不免又有些伤心,倒是甘宁惊诧道:“你小产了?”

洛千帆装作娇嗔般打了甘宁一下:“这么伤心的事你怎么还说,回去我可得收拾你。”

乔陌拿过阿九手中捧着的盒子,递给洛千帆,想了想又不对,又转向甘宁,“这是恭贺你们新婚之喜。”

甘宁接过来,声音发涩:“多谢。”

“那我走了,保重。”乔陌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甘宁克制住自己想冲上去的**,洛千帆看似故作亲密地拉住他,制止了他的行为。

洛千帆沉声道:“走吧。”

甘宁实在忍不住,“洛——”

“你确定要在这说?”洛千帆沉沉地看着他,目光一潭死水。

回到住所之后,洛千帆习惯性地回顾左右,才敢开口:“你想问小产的事?”

甘宁点头:“她何时有孕?又何时小产?”不过是外出打仗几个月,怎么回来之时整个世界天翻地覆了?

洛千帆坐下喝口茶:“我也是听梓晞说的,云纨自裁,乔陌伤心之余才发现自己有孕,不过实在是悲恸,孩子也就没了。”

甘宁一头雾水,“梓晞?云纨?”

“我不过问你的私事,你也别过问我的。这些人你听听就好,不要记着。”洛千帆像是看透他心里所思所想,抬手活动一下筋骨,“还有问题吗?”

甘宁迟疑好久才问:“孩子...是谁的?”

洛千帆好笑地看着他:“你明明知道答案,干嘛多此一举问我?”不过见着甘宁此刻呆头呆脑的样子,好心道:“主公的”

见甘宁此刻呆头呆脑的,好像很好糊弄,洛千帆便道:“有一件事,我要你答应我。”

甘宁闷闷道:“你说。”

“你记住了,现在我是你副将洛翎的妹妹,而你,不管愿不愿意,人前你都给我将鹣鲽情深的戏演好。”

甘宁会意,点头:“行。”

周瑜请求出兵江陵,搏一搏荆州的可能,孙权也有此意,就应允了。是以洛千帆的婚仪,办得比梓暮还要仓促和简洁,甚至可以说是草草了事。大军开拔,孙权站在五云楼上送别。

想起甘宁那日匆匆忙忙闯进书房,支支吾吾地说想要成家,希望主公赐婚。末了,又说希望对方是乔陌。

他丝毫没有慌张,只是笑着回答:“等到庆功宴时,孤会满足你成家的愿望。”在说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要嫁之人,只能是随军的洛千帆、与暗卫关系不深的洛千帆。

他为什么没有慌张?甚至面对乔陌时连一点点的心虚都没有?谎言说得那么自然,仿佛甘宁说的就是洛千帆的名字一般。

赤壁的捷报传来,百姓欢愉不已,走街串巷都能听见大家对周瑜的赞美。甚至戏坊里,还有专门为周瑜小乔两人传唱的戏文。

赤壁劳军,刚行至帐外,就听见诸将对周瑜的不吝赞美。

“大都督人如其名,果真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玉啊。”

“都是大都督用兵如神,运筹帷幄。”

“大都督神策,与讨逆将军,也难分伯仲呐!”

“末将不过追随大都督而已,不敢居功。”

大都督、大都督...

孙权闭上眼睛,以此来屏蔽令人心烦意乱的消息。一个可怖的念头跳着进入到他的脑海里,此次对战江陵,对方是久经沙场的曹仁,周瑜会不会失手?或许,会不会,死亡?

像是被自己吓着了,孙权猛然睁开眼睛,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么肮脏,这么卑劣的想法。

梓晞立在他身旁,看着他表情的变幻莫测,不发一语。实在不愿孙权再在这里胡思乱想,她上前道:“主公,是时候回去了。”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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