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长生是被吵醒的。
这并不常见。
镇律在身边的情况下,他通常不大会被吵醒。
应长生睁开眼,他眼窝深,眉骨高,并非是北大陆这里常见的凹凸不平,棱角分明的深法,每寸线条轮廓都有着点恰到好处的柔软细腻,如同古东方用于歌颂美人的繁丽文辞。
但也确实是有压迫感的长相,睫羽浓密,眼角带一点刀尖的锐,睁开的瞬间,眸子射出的光透过那双眉眼,隆重华美。
镇律拉他起来一些,恰好和应长生睁出的眸光对个正着。
镇律见过很多次类似的情形,心中真诚地赞美过很多次漂亮,为这一瞬间,恐怕很多人都会愿意熬个彻夜不眠。
也有过一些对自己内心不那么真诚与光彩的时刻。
然后他看见应长生瞳孔中的光蒙蒙拢着一层,没有彻底聚起来。
一个想法压倒一切。
应长生没有睡好。
“凛冬镇上刚刚迎来了几位来客。”镇律声音轻而缓,“从无序之都前来,我想,或多或少代表着愤怒君王。”
几位来客造访的动静,本来不该被住在旅馆中的他们听到。
但应长生,本来也不会被能够听到的动静吵醒。
无序之都,愤怒君王的王都,世界上七座不夜之城之一。
大陆上有千千万万座凛冬镇,只有一所无序之都。
它是大陆北面的心脏。
所以无序之都的贵客,又怎么会亲自前来宛如放逐之地的凛冬镇?
应长生置若罔闻:“镇律。”
没有前文,没有后话。
他在叫镇律的名字。
镇律安抚性地拍了拍应长生,从指掌间传递的温度像个代替的答案。
应长生手指用力,牢牢地抓住镇律手腕一侧。
旅馆坐落于小镇的中心地带,图兰朵拉开一楼窗帘,窗外是凛冬镇的广场,被遗弃了几百年,只有早已模糊的灰白石雕屹立着,广场周围稀疏地围着几家疏于打理的商店,腐朽的木质招牌半坠不坠,从黑夜里透出个轮廓。
只有雾气是清晰的。
它们密密麻麻地涌动在石子路的间隙里,且愈加涌动着,热烈地涌动着,仿佛是在欢迎某些贵客的到来。
从石子路的尽头,传来一声吟唱。
那吟唱汇聚着所有世间激烈的情感,与所有世间不可知的秘密。
图兰朵听不懂那种语言。
但声音一下子钻入她的骨髓,令她头皮发麻,几乎要沦陷在这歌声之中。
“这是属于愤怒君王的语言。”另外一面,图兰朵的身后,同样传来一道声音。
大陆上有很多种语言,东西南北…还有属于永恒贤者的无尽海洋。
哪怕是同一块地区,平民有平民的语言,超凡者有超凡者的语言,教会有教会的语言。
那道声音讲着北大陆最常用的,用于平民之间的语言,温和、标准,像最日常的谈话——
然后无意间压过振聋发聩的歌声。
“伟大的君王,执掌力量的权柄。于781年的寒冬降临,恩主眷顾祂的土地…”镇律复述一遍,“他们到了,无序之都的人。”
他与应长生,一同从楼梯上走下。
同时,雾气被歌声分成两半,其后凛冬镇的夜空是从未有过的干净。
直至……鲜红的华袍出现在黑幕之前。
愤怒君王座下神血者与神恩者官方服饰的颜色是红色,代表着愤怒与鲜血。
所以图兰朵在看到凛冬镇的白袍牧师时会诧异。
他们看上去并不愤怒。
鲜红华袍排成两列,拖过凛冬镇的地面,很快,隔着旅馆窗户,可以辨识出他们面貌,那才是图兰朵印象中该有的样子,声势浩大,面目鲜明,傲慢易怒。
走到哪,哪里便伴随着对君王的歌颂。
如果忽略队伍中间那口格格不入的棺材。
老板娘走到她身边,觑出图兰朵的疑惑:“他们是来给凛冬镇送棺材匠的。”“凛冬镇与外界几乎从不交流,除了无序之都会来人给凛冬镇送棺材匠,老的棺材匠死了,就从无序之都换一个新的棺材匠,只能是无序之都的棺材匠。”
她似乎在强调着什么,图兰朵能察知到,凛冬镇最后的秘密也离他们越来越近。
图兰朵情难自禁:“这么说起来,凛冬镇原来的棺材匠也死了?”
几天连死五个人,就算有一个赫柏是外来的,凛冬镇的死亡率未免也太高了点吧!
这见鬼的小镇是怎么延续到今天的!
“是的。”老板娘同情道,“哦,我想作为一个需要见证各式各样死法的棺材匠,他的死亡一定不会太好受。”
图兰朵虚伪地表示理解:“那么希望掌管死亡的行刑者不会介意他君王座下的异教徒。”
老板娘被逗笑了。
很快,她的笑容云朵一样消散。
她们两个都站在落地窗前,上半张脸几乎贴在窗上。
和行至他们这边的红袍神恩者对个正着。
为首的两人拥有灰色的眼眸,被镶嵌在眼眶之中,明明这里不亮,灰色也不是种夺目的颜色,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高昂着头颅的傲慢。
“神血者!”
图兰朵低呼。
她与很多个神血者打过交道,甚至她杀过的神血者数量,可能比任何一个专职猎杀的神血猎人都要多,但是此刻,她的心脏被许多未知串联的锁链攥紧了。
神血者是六神血裔的统一代称。
身为君王的裔亲族群,地位高贵,哪怕在无序之都,也是备受重视的大人物。
他们天然与凛冬镇是两个世界。
随着她一声低呼,左侧靠近她的神血者转头,看见图兰朵极富异域风情的长相:“外乡人。”
他对一位白袍牧师说,北地王都的口音中显示出浓重的杀意与疑惑:“她为什么还没有死?”
更后面一点,应长生与镇律并排站着,应长生也说:“神血者。”
与图兰朵不同,那是极端肯定的判断。
离他们较远的,右边那位神血者也转过头:“外乡人。”
他对着余下的白袍牧师说。
镇律:“我想是的。”
右边神血者原想像他的同伴、他的同族那样做出点高高在上的点评,可是最终他的颧骨却由于愤怒而涨红,这本该带给他凌驾一切的力量,他有世间最高贵的血统,愤怒赐予的血统。
然而老板娘的玻璃擦得很干净,能让旅馆里面的人被一览无遗。
越一览无遗,越不敢发作。
像种……血统上的压制。
真可笑,谁能压制得了他?
神血者陷入难得的静默,考虑到他愤怒君王的血脉,这堪称罕见:“准备血祭吧。”
白袍牧师:“是的,大人。”
他们一行人逗留在广场,与旅馆里面的人隔着一层玻璃。
雾气又恢复涌动,一波一波的居民在一波一波的雾气中,默然无声地来到广场,成群结队,脸上有麻木的狂热。
和狂热的麻木。
老板娘的神态不一样,是悲悯的,图兰朵很少在凛冬镇,甚至很少在这片土地上,见到这种温情的,人类的神态:“他们需要鲜血浇铸,为新的棺材匠开棺。”
“血祭在各片土地上,都不罕见。”
认真比较起来,祭祀掌管的大陆南面,是真正的重灾区,只是愤怒君王胜在混乱,尤其是靠近无序之都的地方,为了祭祀献出家人的情况屡见不鲜。
图兰朵刚想提一两句,忽然顿住。
窗外,伊莉莎、阿弗利、还有其他他们在赫柏时间线里见过的小孩…被一双又一双居民的手推出来,推出人群,推到广场的最中心,推到石雕下方。
他们是选中的祭品。
高大的白袍牧师端正正对着旅馆的窗户,身前一群孩童,朝他们咧开嘴,缓缓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
那个笑容无比清晰地被映出来。
图兰朵勃然大怒:“他们敢?他这是在挑衅!”
她一下子被愤怒冲昏头脑,短暂理解了对方愤怒带来力量的歪理邪说,转身拾起弓箭,就要冲出门去。
图兰朵的胳膊被老板娘结结实实地拉住。
“准确来说,是威胁。”镇律没有阻拦她,“他们不会在这里举行祭祀,我想会在教堂。赫柏死于意图带人离开,你想要救镇上的孩子,就必须带人离开。他们希望你,或者说我们,以相同的方式死去。”
他和应长生很相同,又很不相同,一个永远不会愤怒,另一个也永远不会愤怒,以截然相反的方式。
图兰朵的冲动逐渐沉淀,却积攒成更深层次的暴躁,她凝视着窗外的牧师:“一座小镇,又不是君王亲临,就算有传奇位格——我不怕他们。”
“赫柏当初大约和你抱有一样的想法,图兰朵。”
窗外牧师嘴角越咧越开,弧度提到夸张。
一道冷光滚滚横来,映上玻璃,截断有若实质的恶意。
图兰朵挡了下眼睛,下意识顺着光源方向望去。
哪里有光?
只不过是应长生抽出一截刀,很少的一截刀。
图兰朵没见过应长生抽刀,即使是在赫柏的时间线中,那一场淹没小镇的黑暗,应长生也没有抽刀。
所以她理所当然没有见过那把刀的模样。
近乎透明的,尽管只有一小截,也看得出来刀锋必然薄而乍,弯曲流线像展开的翅膀,区别于玻璃水晶晶莹剔透的质地,刀身是如水流般有生命力的透,迤逦铺开一枝一节的纹路,像蝉翼在跳动。
应长生从刀光中抬头,直视牧师。
窗内窗外,所有的呼吸都静了,所有狂热的祈祷声都停了。
他隔着玻璃,立于小旅馆昏暗的阶梯尽头,万众瞩目。
他们不知道应长生是谁,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这把刀又叫什么。
但他们知道危险。
凛冬镇的人,天生对危险灵敏。
刀光迸进牧师眼中。
镇律不紧不慢,对他微笑了一下。
他拥有十分出色的容貌,笑容自然动人。
牧师想起昨天的一些画面。
自己身上所有的特意都消失,被勒紧咽喉,不能发出声音,像凛冬镇上的普通人一样,只能无力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锋。
他笑不出来了,只能挥一下手。
人群和各色衣物一重重淡出凋敝许久的广场,留下纯粹的君王队伍,两位白袍牧师,两位红袍神血者,身后一众无序之都跟来的侍从、棺材、棺材匠,与被侍从押送的祭品。
启程往教堂方向。
“阿应,先等一等。”
镇律覆盖住应长生握刀的右手,就着他的手,将那截刀锋推进鞘中,“我们这就去教堂,先把余下的事情解决,然后随你处置,可以吗?”
图兰朵惊奇地望着两人。
镇律能够成为天不夜的建立者,当然不缺说服人的本领,和一些不容置疑的气场。
就像他与图兰朵的对话。
可是镇律面对应长生,并没有摆出有力的论据,和有理有节的说辞。
只是单纯的商量。
也许如果应长生说不可以,他就真的会换个方法。
甚至…他明明可以在应长生拔刀前制止应长生,那才是天不夜首领应有的做法,因为拔出刀后的应长生,已经不可控。
但他仍然等到牧师离开之后。
如果应长生真的做出超越拔刀的行为,如果真的不可控。
那就不可控。
三人没有特意收拾准备什么,直接前去教堂,这次没有克诺伊带路,图兰朵也记得路径。
应长生…应长生谁知道呢?
老板娘说过,凛冬镇的教堂仅有两位牧师,没有侍从和别人,从无序之都来的贵客更不可能屈尊降贵替他们看门。
三人畅通无阻地来到教堂门前。
图兰朵有心想要观察一下情况,不曾直接进去,绕到石质墙壁的窗户上,往里窥去。
她愣住。
有两袭红袍,看身形是为首的两名神血者,卑微跪伏在地上。
无序之都的贵客,愤怒君王的后裔,世间最贵重的六条血脉之一。
竟然在亲吻极北极偏僻小镇的地面。
两人和他们前方的白袍牧师似有所感,齐齐偏头。
来了,图兰朵觉得拜这鬼地方所赐,有上次白袍牧师扭头的阴影,自己有一段时间不敢随便扭头。
她压低声音,鬼鬼祟祟:“我们这个…算不算偷窥?”
一只手替她推开窗户。
那只手在路上被人捂透,捂热了,便不再那么像死物,淡青筋脉静静卧于白肤之下,指节轻盈纤美。
镇律好心替应长生解释:“阿应的意思是,推开窗就不算偷窥,是大大方方看。”
图兰朵:“……”
一天内第二次,她和白袍的,红袍的大眼瞪小眼,正脸对正脸,进退两难。
想到那些白袍牧师突然出现,突然扭头,突然咧嘴的场面,图兰朵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来都来了。
她透过窗框,也咧开嘴,森森地向牧师笑了起来。
一些废话系列:
如果真的不可控,那就不可控。
一个永远不会愤怒,另一个也永远不会愤怒。
cp感的来源(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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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凛冬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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