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本室的寒意,如同附骨之疽,空气里人工合成的“晨曦”味道,此刻闻起来像烧焦的塑料。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尖细腻光滑,却带着机械般的精准。
她是BZ-Ξ,一个被强行移植意识的载体,一个旧日躯体的劣质替代品。
而伊芙,那个曾被她视作造物主的女人,实则是将她从濒死躯壳中暴力“剥离”,再塞进这具陌生皮囊的外科医生。
又或者说,刽子手。
她坐在观测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反复划动着那个代表“普罗米修斯”的符号。每一次划动,都像是在确认这个残酷的真实。
房间门无声滑开,伊芙站在门口。
她已经换上了一丝不苟的实验袍,眼神,比实验室的冷光还要刺骨。
“跟我来。”
她命令道,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
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一声声,敲打在凝固的空气上。
这一次,实验室中央的合金台旁,矗立着一台更加复杂、形态更具侵略性的仪器。
它由多条可灵活转动的机械臂构成,臂的末端不是锋利的刀刃,而是细密如发丝、闪烁着幽蓝微光的神经探针簇。它们微微颤动着,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渴望钻入大脑最柔软的沟回。
“实验编号:N-114。”
伊芙走到主控台前,手指快速滑动,调出参数。
“本次实验,三级神经信号模拟。目标:精准定位并激活边缘系统及杏仁核区域,模拟‘失去挚爱的极端痛苦’。”
她抬起眼,目光穿透冷光落在白芷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欲。
“我需要你尽可能描述所有非痛觉范围内的感知变化。包括但不限于:幻视、幻听、记忆闪回、以及任何形式的情绪波动前兆。”
束缚带自动扣紧,将白芷牢牢固定在台面上。
伊芙亲自操作着机械臂,探针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蛇群,精准地悬停在白芷的太阳穴两侧,细微的嗡鸣声钻进白芷的耳膜,
“开始记录。”伊芙按下了启动钮。
没有物理层面的冲击。
但下一秒,白芷的整个“世界”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撕裂、重构了。
“纯粹的感受洪流”,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意识的堤坝。
撕心裂肺的空洞感,从心脏的位置疯狂蔓延,
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绝望,浓稠得如同沥青,包裹着她,将她拖向无光的深渊。
喉咙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窒息感伴随着心脏被生生捏碎碾磨成粉末的幻觉,让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这就是……“失去挚爱的极端痛苦”?
监测屏幕上,她的身体,在忠实地反应着这种模拟出来的情感风暴。
然而,她的脸,依旧是一片平静的荒漠。
没有眼泪,没有扭曲,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只有漆黑的瞳孔,在惨白的灯光下,不受控制地微微放大,映照着仪器冰冷的轮廓。
伊芙紧紧盯着她的脸,盯着数据屏幕。
她在等待,等待那理论上应该被删除、却可能因强烈刺激而泄露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感裂痕。
“描述你的感受。”
白芷的嘴唇翕动,声音因为模拟的窒息感而有些断续,但依旧平稳得可怕:
“报告……强烈的……胸腔压迫感。伴随……呃……严重的眩晕和……方位迷失感。感知到……强烈的……生理性厌恶和……回避冲动。”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翻译,将一种毁天灭地的情感,精准地“翻译”成了纯粹的生理症状报告。
伊芙的指尖,在主控台上轻轻敲击着,节奏透露出她内心的焦躁。
这不对。
这和她理论推演的结果不一样。
如此强度的模拟,就算无法产生真实情感,也至少应该引起一些……更剧烈的生理排斥反应才对。
就在伊芙准备进一步提升模拟强度的那一刻,
白芷的脑海中,一个画面,如同被闪电劈开的黑暗,骤然亮起:
一片狼藉的实验室,闪烁着故障警报的红光,年轻得多的伊芙,正死死抓着自己的手。
脸上,是白芷从未见过的疯狂和……“磅礴的爱意与痛苦”。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旧白芷的手背上,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不准放弃!听见没有!我不准你放弃!”】
【“你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的!你这个骗子!”】
【“我会救你……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什么代价都可以!求你……别丢下我……”】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爱,如此真实,如此滚烫,与此刻神经探针模拟出的“痛苦”形成了最讽刺的对比!
“呃……!”
一声极其短促的闷哼,从白芷的唇边溢出。
几乎在同一瞬间,监测屏幕上,代表大脑特定区域活跃度的图谱,一个原本应该彻底沉寂的区域,猛地爆发出了一簇异常耀眼的不规则电信号高峰!
伊芙的瞳孔骤然收缩!
成功了?
是情感残留被激活了吗?!
狂热中混合着巨大期待的光芒,在她眼中炸开。
她几乎是扑到操作台前,手指颤抖着将探针的能量输出和定位精度,瞬间推到了理论安全的极限!
“反馈!白芷!立刻反馈你刚才感知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音。
更强的能量洪流涌入。
但那段真实的记忆碎片,如同昙花一现,被随之而来更加狂暴的模拟信号彻底淹没、撕碎。
白芷绷紧的身体,在那超出极限的模拟痛苦中,反而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她躺在那里,像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过后,终于失去所有生命力的叶子。
大脑中那片异常活跃的区域,也如同烧断的保险丝,恢复了一片死寂。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伊芙。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钉入了伊芙沸腾的期待之中:
“伊芙博士……”
“你刚才……是想从我这里,‘看到’你自己吗?”
伊芙脸上那近乎胜利的表情,瞬间冻结,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她看着白芷那双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眼睛,看着屏幕上那再次恢复“正常”的、代表着绝对“无感”的脑波图谱......
主控台上,标志着能量过载的红色指示灯,开始疯狂闪烁,发出刺耳的警报。
但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仿佛她才是那个,被神经探针刺穿了灵魂的人。
神经探针的嗡鸣声与伊芙那双骤然冰冻的眼睛一起,构成了白芷意识里一幅新的且更加诡异的图景。
伊芙没有回答。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再给予白芷。
她只是沉默地关闭了仍在发出过载警报的仪器,解除了白芷身上的束缚带。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实验室。
背影依旧挺直,步伐依旧稳定,却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一地冰冷的尘埃。
白芷缓缓坐起身,刚才的神经冲击让她的意识还有些恍惚。
左胸腔内,那颗被编辑过的心脏平稳地跳动着,但她清晰地感知到,某种平衡似乎被打破了。
返回房间的路径变得略有不同。
走廊墙壁上流动的虚拟花海,此刻在她眼中显得格外虚假和刺目。
房间门口,是早就等在那里的林晚。
林晚的手中依旧托着银盘,上面是一管散发着柔和幽绿色光芒的舒缓凝胶,以及一套干净且质地异常柔软的白色的衣物。
“伊芙博士吩咐,让你使用这个。”
林晚的声音比平时更低,眼神躲闪,不敢与白芷对视。
白芷没有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林晚的手臂僵在半空,递也不是,收也不是。空气中的沉默仿佛有了重量,压得她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终于抬起眼,飞快地瞥了白芷一眼,又立刻垂下,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今天的实验……强度很高。”
她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白芷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银盘。
“林副官,”
白芷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划开了对方努力维持的平静,
“你似乎,一直很害怕。”
不是疑问,是陈述。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强装的镇定覆盖。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履行职责。”
“包括,在她删除自己之后,继续守在这个地方,看着这一切发生?”
林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你……你怎么会……”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猛地咬住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白芷没有逼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示意林晚可以离开。
但林晚却没有动。
她站在哪里,肩膀微微垮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走廊里模拟的夕阳光线,将她脸上挣扎的痕迹照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她的本意。”
良久,林晚才用一种极其沙哑的声音说道。她像是在对白芷说,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只是……太害怕失去了。”
“那时候,你的基因崩解已经到了末期,所有常规手段都无效了。她试遍了所有方法,不眠不休,几乎……快要疯了。”
“普罗米修斯计划……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是一个……禁忌。”林晚的声音带着颤音,
“成功率低得可怜,而且涉及到意识转移和……大规模基因编辑的伦理禁区。所有人都反对,包括我。”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在失控边缘的伊芙:
【“没有时间了!林晚!没时间了!要么和她一起死,要么赌这唯一的机会!你让我怎么选?!我还能怎么选?!”】
“决定实施计划的那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核心实验室里。等我强行闯进去的时候……她刚刚……刚刚完成对自我的编辑。”
林晚闭上眼,不愿回忆那骇人的一幕:
“她坐在操作台前,脸色白得像鬼,仪器屏幕上还显示着大脑杏仁核功能区的删除确认报告。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可怕。她说……”
【“这样就好了。林晚。”】
【“我不会再害怕失去了。因为我已经感觉不到,失去她会有多痛了。”】
【“可是也……感觉不到,爱她了。”】
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虚拟夕阳无声沉落的光影,在缓慢移动。
林晚说完这些,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勇气,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墙壁才稳住身体。她不敢再看白芷,低着头,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
“她以为删除的是痛苦,就能冷静地执行计划,拯救你。”
“她以为……只要你还‘存在’,以任何形式存在,就够了。”
“她不知道……删除痛苦的同时,那份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的爱……也一并被切除了。”
林晚抬起头,脸上已是泪痕遍布,
“所以,求求你……”
“别再刺激她了。她承受不住的。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凭借执念和逻辑驱动的空壳。
她折磨你,是因为那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与她记忆中那份‘重要’的东西建立连接的方式……
尽管她早已忘了那连接是什么。”
林晚再也说不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凌乱地回响,很快消失不见。
白芷依旧站在原地,手中端着那盘象征着“关怀”的舒缓凝胶和衣物。
虚拟的夜幕降临,走廊陷入一片深蓝。
原来……
这场持续百年的、残酷的刑罚。
都源于一个如此……可笑、又可悲的源头。
一个忘记了为何执着的灵魂,在用最错误的方式,追寻着一个早已被自己亲手删除的答案。
白芷缓缓低下头,看着银盘中那管散发着柔和蓝光的凝胶。
这算是遵循着百年前那个深爱着她的自己,所遗留下来的、照顾爱人的本能吗?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蔓延,浸透四肢百骸,像铅块般压在胸腔里,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引力在前方牵引,白芷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再次转向那个被列为禁区的方向——标本室。
淡蓝色的冷冻雾霭在舱体内缓缓流淌,像被困在其中不断挣扎的亡魂,无声地诉说着不甘。
白芷停在休眠舱前,隔着厚重的强化玻璃,与另一个“自己”无声对望。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休眠舱周围的区域。
与其他标本储存柜的整洁、有序不同,这里有些不自然的“杂乱”,最终定格在休眠舱底座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
一个手工焊接而成的飞鸟芯片,在满是科技感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做工拙劣得一眼就能看出来,可它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正对着休眠舱内那具躯体的脸庞。
那个连桌面物品摆放角度都要精确到毫米的女人,怎么会留下这样一个“不完美”的手工制品?
她蹲下身,缓缓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只冰凉的金属飞鸟。
随即,她的目光被飞鸟下方的一块金属面板吸引——
那块面板颜色略深,边缘光滑,显然是被人经常摩挲的缘故,上面还刻着两行字。
似乎是用某种尖锐的器具,一下一下深深划刻上去的。
笔画歪斜,刻痕深到几乎要穿透金属板,仿佛刻字的人要将所有情绪都倾注在这方寸之间。
第一行,是那个代表“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古老代码符号,线条扭曲却清晰可辨。
第二行,是一句简短的话,用的是伊芙的母语,
那是一种在星际时代几乎失传的古老语言,一种只存在于白芷那些“随机放电”的记忆碎片深处、模糊又熟悉的语言。
【原谅我。】
【或者,永远恨我。】
这绝不是伊芙·李博士会说的话!
那个连语气都不会有起伏的女人,绝不会刻下这样充满情绪的句子!
这只能是……那个还没有进行自我编辑的、年轻的、濒临崩溃的伊芙刻下的!
她甚至为她准备好了另一种情感归宿,如果无法得到原谅,那就用恨意来填充她们之间永恒的时光?
她宁愿被恨着,也要让她“存在”下去?
白芷猛地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上身后的标本储存柜,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慌乱地环顾四周,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突然钻入她的脑海,瞬间占据了所有思绪:
伊芙保留这具躯体,或许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研究”!
她是在……试图“修复”它!?
所以她才如此执着于在她这个“新载体”身上寻找“感受”?因为她想确认,意识是否完好无损?是否有一天,能够完整地“归还”?
白芷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她终于明白了,
“普罗米修斯”计划确实需要祭品。只是伊芙搞错了祭品是谁。
被献上祭坛的,从来不是她白芷。
而是伊芙自己。
伊芙献祭了自己的爱,献祭了自己的痛苦,献祭了自己作为“人”最重要的情感与温度,
换来了白芷永恒的、却失去色彩的“存在”。
而这场持续了百年的折磨,不过是伊芙在通过折磨这个唯一留下的与“爱”相关的载体,试图感知那早已被删除的名为“痛苦”的坐标,以此来定位自己遗失在时光里爱的位置。
白芷缓缓抬起手,轻轻悬停在自己的左胸口,
那里,空无一物,平稳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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