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盛明姝刚到了定奉当铺,就瞧见刑部的人在当铺门口盘问。她心中略微思索,抬脚上前,徐掌柜一见着她,连忙上前,“您可算是回来了。”
“怎么回事?”盛明姝疑惑,徐掌柜一脸担忧懂啊:“方才明珠姑娘来找您了,谁知正撞上盛大人来盘查……”
盛明槊?
盛明姝心中一沉,一手已经摸在了袖中匕首上。正在此时,两人从铺子内走了出来,小姑娘一见着她连忙凑了过来,“阿……兄长。”
盛明槊也看了过来,笑道:“原来这铺子就是陆兄的啊。”说着,他看了眼小脸圆乎乎的小姑娘,阴柔的五官笑意更甚,“你家这个小丫头啊,倒是护短,这些人还没问几句呢,小丫头就要赶本官走。”
小姑娘缩了缩脑袋,“我兄长又不是坏人……”
盛明姝心中松了口气,眸中淡了淡,“小姑娘不懂事,若是盛大人还有什么要查问的,直接问便是,我等必将全力配合。”
“倒也没什么了。”盛明槊打量了四处的商铺,招呼着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再去趟长乐茶楼。”
语罢,他便带着剩余的人往刑部走去。
盛明槊……盛明姝眸中笑意微淡,让徐掌柜人等人先进去。小姑娘不明所以地蹭着她的胳膊,“阿姐是不是不开心了?”
“不关你的事。”盛明姝摇头笑笑,“日后再遇到这位盛大人,能避则避罢。”
“阿姐不喜欢他么?”小姑娘不解,“我看着这位大人还挺好的,对了,还送了我这个!”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精致的手帖,递给盛明姝。
盛明姝一见手帖外观,便有几分了然,小姑娘继续开口,“方才我说咱们铺子内摆的花不如咱们窦家村的好看,他就说陈都也有好看的花的,不过都被那些个贵人养起来了。然后就给了我这个,还说拿着这个,可以去那个什么园看花,还能看美人儿。”
昶御园。
盛明姝打开手帖看了看,昶御园是昔日先祖皇帝为讨贵妃欢心所建,收揽各处名花异草。时至今日,昶御园唯有手持手帖的人才能入内。从前…母亲很喜欢那地方,她曾说在那里比在盛府能让她安宁些……
可自从那日开始,母亲再未踏出过国公府半步,盛怀逼她,宅子里的污言秽语逼她,还有盛林……
她脸色有些苍白,小姑娘不知所措道:“阿姐……阿姐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就不去看花了,我也不喜欢那些的,肯定没有窦家村的好看。”
盛明姝摇头,“不关你的事,日后记得离他远些就好。”
小姑娘乖巧点头,盛明姝抿唇,转头看着小姑娘认真道:“明珠,你若喜欢看花,日后阿姐带你去城外潜山脚下看。这手帖……借阿姐一用,可好?”
她不想小姑娘涉及这些事情,只想让小姑娘平淡无虞地长大,自然也也不愿她去昶御园。小姑娘不懂这些,一听到阿姐认真询问她借手帖的事儿,连忙点头,“嗯!”
盛明姝瞧见她的模样,一时没有说话,只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阿姐先送你回去。”
昶御园位于惠安道最深处,处于陈都外围街道。多有些名贵的园子,供都城内的贵人解乏。
已近初冬,百花将歇。但昶御园内总有巧手匠人,想方设法,养出些不和时令的娇花。世人都爱瞧个稀奇,以至于春日里来赏花的贵人寥寥无几,可冬日里,却要多些。
养护花木的都是些早年在宫中侍奉的内监,因出宫后无家可回,便由皇家做主,留在昶御园养护花木。
盛明姝来,是想见一个人。
始一到了昶御园门口,发觉已有不少马车停在外头,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思索缘由。
被人从马车上搀扶着下来的陈可岚正要抬脚入园子,突然停下脚步,目光顿在一处,一动不动。
陈可岚身旁随行的粉衣姑娘一见自家姑娘这模样,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果不其然,没等片刻,她家姑娘提着裙摆就冲着一位姿容很是好看的姑娘走去,并在在那姑娘平静的目光下绕着走了两圈。
陈可岚目光逐渐热切,不等盛明姝开口,自己就道:“这位姑娘瞧着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年方几何?许亲否?可有心上人?”
她一连串的话问出口,盛明姝微愣片刻,转眸笑了,“陈……”
可盛明姝刚开口,陈可岚就拉起盛明姝的手,边走边道:“我有位兄长,今年二十有四,家住南丰街凤台巷,官任大理寺少卿,生得兰芝玉树,处事颇有风度,还……”
说着,两人已到了昶御园门口,有守门的护卫拦下了两人。其中一人一脸打趣地看了看盛明姝,又看了看被打断话的陈可岚,护卫笑道:“陈三姑娘这是又替沈大人来的?”
陈可岚佯怒地看了那护卫一眼,转头示意婢子将手帖递过去。盛明姝也欲将自己手中的手帖递过去,岂料那护卫却冲着她二人连连摆手,玩笑道:“祝陈三姑娘早日为咱们小沈大人觅得良缘。”
说着,直接让她二人入内。
盛明姝眉眼清润地笑笑,只好又将帖子收在袖中。她正要开口,陈可岚直接拉着她往昶御园前园去,口中还在嘟囔着,“我方才说到哪儿来着,哦对了,芝兰玉树,我兄长芝兰玉树,那是样貌好文采好,更……”
盛明姝无奈,陈家历来都是书香门第,只是人丁稀薄又大多患疾早逝,因而陈家前两位姑娘都寄样在外祖家中,唯有陈三姑娘年幼不宜奔波,沈家念及可怜,就养在了沈禁膝下。
从前也听女眷戏言,道寡言的沈禁不知为何偏养出了话多的小雀儿,如今一见,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一会儿功夫,这陈三姑娘就已从她那位兄长幼时马球夺冠,讲到了成年加冠……
盛明姝想要抽身离开,可也插不进去话,无奈看了眼陈可岚身后的粉衣姑娘。粉衣姑娘了然,不禁掩面,她家姑娘自从接了为公子寻亲的事儿来,只要一瞧见面善的姑娘家,就得拉上人家说上小半日……
粉衣姑娘一脸同情地摇头,我也…无能为力啊…
前园内多是木亭回廊,回廊两侧皆是精心侍奉的花木,每一处木亭内都燃着香味轻浅的香炉。方才她们进来时,已有不少手拿团扇的贵女在回廊内和木亭内交谈。
有人瞥见了陈可岚,默默拍了拍身旁人的衣襟,不多时,就躲得远了些,顺带还给了盛明姝一个怜爱且同情的眼神。
盛明姝:……
浅淡花香中,有着内监衣物的人正细致地修剪着花木枝叶,那人很快整理小径上的落枝,很快离开。盛明姝心中沉了沉,正要跟上去,胳膊被陈可岚拉住,陈可岚一脸期待地问:“姑娘,你意下如何啊?”
盛明姝微愣,意下如何?只好收回目光,眉眼温润地笑笑,“陈三姑娘,你实在是……”误会了三个字还未开口,就瞧见一个小厮小步匆匆地跑了过来,附耳同粉衣姑娘收了什么,粉衣姑娘立即扯了扯陈可岚的衣袖,小声道:“公子说,让姑娘你过去。”
陈可岚惊讶,“兄长也来了?”
遂一脸不舍地看向盛明姝,留恋道:“那你先等我会儿,我还会回来的,我觉得跟你聊得很投缘……”
投缘?盛明姝想了想,方才她…一句完整话都未曾说罢……
陈三姑娘两步一回头地跟着小厮往后园去,盛明姝松了口气,想想,无奈笑笑,抬脚往方才那人消失的方向跟过去。
那人走得不快,见周遭人都少了些,盛明姝这才追上开口唤了句,“敢问,陆上监可还在这里?”
内监愣了下,抬眸看向追上来的姑娘,这姑娘衣着不如前园那些贵女,可偏眉眼多了几分旁人都没的从容雅致,像是沉静温润的上好白玉。
盛明姝又笑着问了句,内监连忙回神,往周遭看了看,疑惑道:“如今这园子是杜上监管的,陆上监八月初的时候就病逝了。”
盛明姝脚下气力突然消失,一手扶在石墙上,嗓音干涩,“病逝……”
内监叹了口气,“是啊,年纪大了,从前只念叨着若是再能见着明德皇太后一面便能安心离世了,可谁知宫里先传出了明德皇太后仙逝的消息,一直吊着的那一口气没了,这人啊,都是靠心里那口气吊着的……”
她听得鼻尖酸涩,良久才挤出一句,“阿翁他……”
神思过于混乱,她一时竟忘了后半句要说什么,只觉得心口处闷得厉害。
内监见她神色,想着这姑娘是与陆上监有些亲戚情谊的,宽慰道:“说来也是世事无常,陆上监若是知晓还有人惦念他,想来也是开心的……”
说着,内监拍了下手掌,想起什么道:“说起这个,上监还有些物件儿在此处,既然姑娘与上监相识,想来交给姑娘,也比被园子里那些新来的觊觎要好。”
那内监交代两句,很快往后园最深处跑去。盛明姝心口疼得厉害,倚墙蹲了下去,脑中突然想起了初见阿翁那日。
那日她在昶御园被盛明槊捉弄推进了冰湖里,寒意直侵入骨髓,她咬牙一声不吭地爬了出来,趴在一处冰面上不敢动。盛明槊笑着坐在湖边看着她,幸灾乐祸道:“来,同小爷说一声,说哥哥我错了,小爷就拉你出来……”
盛明槊在看着,盛明喻在看着,就连盛明昇,也在看着。这些盛国公盛侯府家的人,园子里的内监,没人敢上前。
僵持了很久,她已经开始浑身发抖,盛明槊拿起弓箭对准冰面,威胁道:“再不认错,小爷可就射冰了,冰面一裂,我可不会救你的。”
她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缓慢地往湖边去爬,她知道,盛明槊不敢。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来的,也记不起盛明槊几人是何反应,只知道冷,冷得她想哭。可越是想哭,她就越不能哭……
再次醒来时,只依稀瞧见有佝偻的身影拿浸了热水的帕子覆在她额上,脚底也被塞了手炉暖着。她不习惯这样的温暖,比湖里的寒冷还让她觉得害怕,可她太贪恋这温暖了,委屈和害怕一涌而出。
阿翁就站在那里,静静等着她哭完,才到门外请她母亲进来……
“姑娘?”
肩膀被人轻拍了下,一个用布裹着的物件儿就被放到了自己手中。盛明姝起身靠在石墙上,打开了包着的布。
有些年头的旧布中,仅有一块玉佩静静躺在其中。
这玉佩,是她的。
“上监离世当晚,将存下的金银都给了我们这些人养老,唯独这一块玉佩,上监原说要带着入土,可又改口,说要真带着入土了,这世上兴许就没人记得那个会哭的小姑娘了。我们也没问上监说的那个人是谁,不过都在猜着是不是那位明德皇太后……”
“说句僭越的话,那位皇太后也算是上监看着长大的,当年封后的仪仗步辇路过园子门口,上监就在那里瞧着,又跟着仪仗走了很久…..”
“唉,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内监摇头笑笑,看着一旁面色发白的姑娘,继续道:“这东西,姑娘就收着罢,权当替上监收着了,也省得那些贪财的惦记。”
盛明姝垂着眸子没吭声,神色平静了些时才转身往外走,内监却清晰地瞧见,这姑娘的脚步不太稳当,握着玉佩的手也紧握成拳……
他不解,却只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可到底,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为谁惋惜……
巷子稍长,又背着光,盛明姝一步一步地在阴影中往外走。手中玉佩重得她有些承受不住,那些陈年往事却又像一刀一刀刻在骨子里的,清晰到她记得每一个细节。
每走一步,都仿佛看到阿翁佝偻着背站在那里……
“姑娘是盛国公府的嫡女,日后还是少同老奴这等人来往,怕坏了姑娘的贵气。”
“这园子不缺东西,姑娘以后不要再往园子里送东西了……”
“老奴承受不起姑娘这一声阿翁的,姑娘还是……唉,罢了,随姑娘去罢……”
“姑娘若是不弃,日后受了委屈,就来老奴这里哭一场罢,人前不能哭,人后总是要哭一哭的……”
“丫头,你母亲还是护着你的,只是兴许她也有她的难处……”
“丫头,你恨老奴也好,可今日老奴不拦着你,这园子里的人都要遭殃的,就连你自己,怕也活不成的……”
“丫头,回去罢,日后也别来这园子了……”
“丫头,走罢,往前走,老奴就是这巷子里的灯笼,能陪着姑娘幼时这一段泥泞,日后也别无所求了……”
身后是阴暗的巷子,身前是初冬的日头。
另一侧墙内有玩闹的声音传来,有些吵闹。
盛明姝就站在巷子口,有些恍惚。她有些分不清再往前走,究竟是前尘,还是以后。
她只是,想回到那日。日头透过窗缝儿,阿翁狗搂着背守在一旁,她缩在层层锦被里,浑身暖得不像话。那时她想,若阿翁是她爹,就好了。
大婚的事儿,她做不了主儿,可唯一是她决定的一件,是步辇要多走一段路,路过昶御园。那时她气着阿翁,可还想要阿翁送她一程……
阿翁一定知道她的心思,她也知道,阿翁就在她的步辇之后。
她让人在安乐宫的长廊里挂满了灯笼,她现下的居所,院子里也挂了很多灯笼。
阿翁说,他就是这巷子里的灯笼,陪她走了一段路。可并不是,他一直都在,在宫中的那七年、如今、还有日后,他会一直在……
着素青襦裙的姑娘看着略显昏暗的巷子,像是在失神。
兴许是听到身后有动静,回眸看了眼。一贯清润从容的眉眼黯淡了些许,像是失了心爱的物件儿。
相裕瞧见的,就是这副景象。方才陈三姑娘说要为沈越年介绍位姑娘认识,骆子肆一听这话,便要凑热闹,可不好一个人前来,就拉上了他。没想到,她也在。
“方才有内监道,你是往这里来了,我可算找到你了!”陈可岚笑颜如花道,说中还拽着自家兄长的衣袖,沈越年一脸悲壮。
盛明姝脸色苍白,目光越过沈越年,看到了负手走过来的相裕。陈可岚没察觉到什么,一脸疑惑地往她身后看了看,“你在这儿看什么呢,那后面好像是内监的居所……”
盛明姝也回头看了看巷子,没头没尾说了句,“这里从前,是有灯笼的……”
相裕抿唇,看着她身后有些昏暗的巷子,这昶御园,他从前随着先帝来过,因着要隔开内监居所与世家子玩乐的后园,这一处刻意没挂上灯盏,以防有人误入。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陈可岚不解,沈越年与骆子肆自然也是这里的常客,嘟囔了句有么。
“若是喜欢,明日便让将王府后园,都挂上灯笼。”一道清淡的嗓音响起,方才还在说话的陈可岚、沈越年,甚至是骆子肆,顿时戛然而止。
接着,便是死寂。
盛明姝微愣,转眸看他。
骆子肆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沈越年目光在这个极好看的姑娘和一旁负手站着的王爷之间扫了扫,心中一惊,连忙作揖道:“小妹素来胡闹,方才若是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雅量。”
“我才没胡闹,明明是给你寻了个好看的夫……唔……”沈越年眼疾手快地捂住了自家小妹的嘴,笑呵呵道:“这丫头脑子坏掉了,我先带她去找个郎中,对,郎中……”
说着,拉着不情愿离开的陈可岚就往外走。
骆子肆不禁幸灾乐祸,啧啧啧,谁曾想,今日还能撞见这样一出好戏?
沈越年这厮,怕是有些惨……
他正要开口说话,转眸就瞧见相裕神色清淡地看着自己,骆子肆背脊一凉,摸着后颈就往外走,“我脑子也坏……”
突然觉得不太对劲,骆子肆拍了下自己的嘴,弯腰捡起折扇就往外走,边走边道:“这扇子,不禁摔,对,不禁摔,我得找个地方修一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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