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今年陈都的雪来得早了些,一推开门就能瞧见院中已积了不少,空中还在不停地飘着雪花。

荣儿便欣喜道:“晚些我备着炙肉,咱们就在亭子里观雪煮茶,如何?”

盛明姝见她难得有此雅兴,自然笑着道了声好,转头看着小姑娘裹着斗篷出来,笑道:“昨日说好了带你去挂长寿牌,咱们也该走了。”

小姑娘没说话,看了眼荣儿,失神地跟了上去。

浐河离得并不远,途中经过长乐茶楼,还能听见茶楼内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从石阶向下走,便能瞧见浐河河面上结了薄冰,有年纪小的孩子想要去冰上玩,被家中长辈揪着耳朵训斥。

窦明珠垂首跟在盛明姝身后,她有好多话想说,也又不知从哪开始说起,只要咬唇忍住了,伸手攥住盛明姝斗篷一角。

盛明姝笑了笑,眉眼清润,也随着她去。

两人从一旁买了木牌,摆摊的商贩一见这天气还有人来,连忙在砚台中倒了清茶研磨。盛明姝倒是不急,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不可以多买几个牌子,我还想给爹娘和阿姐挂上。”

盛明姝颔首,“自然可以。”

她眸低有很浅的笑意,晕开时像是有涟漪泛起,很是好看。

小姑娘微微失神,很快挑了四块木牌,爹的,娘的,阿姐的,还有……她拿过一旁的毛笔蘸墨,写得很慢。

盛明姝笑笑,转身倚在河边木栏上,眸光却看向她们不远处佯装在河岸看风景的两人。昨日躲开的那些人,像是盛家的护城卫,而这两人……

“好了。”

盛明姝回神,看着小姑娘在商贩搀扶下从木阶上下来,商贩也诶呦一声,“坏了坏了,雪掉进衣服里了……”

小姑娘啊了声,想要上前帮忙,可也无从下手,只好作罢。盛明姝笑笑,“这么快?”

“一个是给爹的,一个是给娘的,一个是给阿姐的。”小姑娘低眸小声道,盛明姝眉眼清润,替她拂去肩上的雪,“还有一个才是给你自己的?”

小姑娘摇了摇头,盛明姝没打算细究,正欲抬手为她拢拢斗篷,谁知刚一抬手,小姑娘却躲了躲。

盛明姝手上落了空,也没细想,抬脚往河堤上走。走了两步却发现小姑娘并没有跟上来,有雪落在小姑娘斗篷上,很快化作水雾浸入布料,盛明姝站定,看着她。

小姑娘低头站在那里,像是置气,又像是想哭。

僵持许久,盛明姝先放轻了声音,“荣儿同你说了什么?”

小姑娘双手紧握着衣角,指尖泛白。

盛明姝无奈笑笑,正欲上前,肩膀突然被人扣住。她猛然回神,下意识地翻身躲开 ,与此同时,另一人一手捂住了小姑娘的口鼻,一手扣住小姑娘的脖颈。

小姑娘唔唔着,脸色煞白,惊恐交错。

一旁的小贩也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没等他呼救,已有长.刀横在他肩上。

盛明姝摸到腰间匕首的手顿了顿,放下,沉声看着挟持小姑娘的黑衣人,“放了她。”

很快,盛明姝的肩膀再次被人扣住,手腕上被人束缚在身后,那人嗓音粗糙,冷哼了声:“昨晚姑娘可是将我们几人好耍了一通。”

果然是护城卫的人……盛明姝看了眼面上惊恐的小姑娘,心中沉了沉,“从前都说护城卫是孟家走狗,怎么,如今孟家倒台,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投入了盛家门下?如今看来,那些陈都世家的家臣都瞧不起护城卫,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说着,她讥笑了下。

几人面色一变,盛明姝只觉得脖颈被人狠狠勒住,钳制住她的黑衣人恶狠狠道:“别以为公子要活的,我就不敢动你?”

盛明姝喘不过气来,并不挣扎,只艰难地开口,“怎么,先祖皇帝设下护城卫,亲笔题字‘铁卫’,意为陈都之铜墙铁壁。看来自徐都尉之后,这铜墙铁壁也不过都是只会欺侮百姓的走狗罢了……”

“你懂什……”

破风声突然传来!

钳制住盛明姝的黑衣人突然松手。小姑娘见状,突然张口咬在了钳制住她的手上,那人也没料到,手猛然松了下,没等再次抓住小姑娘,一根铁棍就迎了上来。

一见着铁棍,几个黑衣人纷纷色变,竟把这位老祖宗都惊动了出来?

黑衣人对视一眼,既然把人不能带回去,宰了一个回去也好交代!当即抽出长刀,一把劈向最近的小姑娘,还未缓过来的盛明姝猛然回神,想也不想地猛地扑向小姑娘……

“阿姐!”

没等黑衣人再次动手,一记铁棍突然敲在他的手腕上。随着闷声响起,那人凄厉叫了声,黑衣人面面相觑,恶狠狠地道了句“撤!”

小贩一见黑衣人走了,从地上爬起来就往石阶上跑去。

“阿姐,你不要有事,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被扑在地上的小姑娘不敢动,只能抽泣着低声认错。盛明姝缓了缓,觉得脑中清醒些许,才无奈笑道:“哭什么,没伤到。”

“啊?”小姑娘突然止住眼泪,眸子清亮地看着她揉着肩从地上站起。

盛明姝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转眸看向从她们出门起就一直跟着的两人,笑笑,“今日多谢两位了。”

从刚被黑衣人钳制住起,她就瞧见这两人从身后拿出了铁棍,这才一直借徐都尉一事去触护城卫逆鳞。否则,以盛明槊生不见人死要见尸的行事手段,那些护城卫一旦发觉有曹老夫人的护院在,她二人今日怕是没命回去了……

手执铁棍的中年男人挠头笑笑,“那些人,可不够我二人塞牙缝儿的。”

盛明姝笑着道了声,“那是自然。”

身后小姑娘揪了揪她的斗篷,盛明姝安抚地拍拍小姑娘的手,转眸道:“可否劳烦两位带晚辈去拜见曹老夫人?”

两人一愣,也不含糊道:“老夫人昨日吃了酒,怕是要晚些时候到,劳烦姑娘先去长乐茶楼等着吧。”

盛明姝颔首,没问为何是在长乐茶楼,只带着小姑娘往长乐茶楼走去。

戏台上演的是代父从军的女将军,鼓点作响,颇有两军交战之势。她一步一步踩着木阶往上走,小姑娘跟在她身后。

直到落了座,盛明姝才认真看向咬唇不语的小姑娘,“吓到了?”

小姑娘的眼泪突然就后怕地落了下来,点头,“阿姐,我怕……”

盛明姝递了杯热茶给她,温声道:“阿姐也怕,怕你出事。”

对上小姑娘噙着泪珠的眸子,她耐心地开口:“所以,你很好,你不是阿姐的累赘,也不是阿姐的麻烦。阿姐想让你活成我无法活成的样子,去任性,去撒娇,去做一个小姑娘想做的事情。明珠,阿姐成为不了的人,只能麻烦明珠辛苦一点,去替阿姐做一个这样的人,好不好?”

台子上娇俏的女娇娥,已换做了男儿扮相,正挥泪告别父母。

小姑娘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有些想哭,她知道,她都知道。

像是紧绷的弦猛地崩开,小姑娘的泪水像是决堤一般,带着哭腔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待我很好,也知道我年纪小,不如荣姐姐聪慧能干,你……我都听你的,我就是…有点儿难过,还有些…想我爹娘…我…我…阿姐…”

她开始语无伦次,不能自已地抽泣着。

盛明姝没说话,由着小姑娘都哭出来。她不知晓荣儿同小姑娘说过什么,只能猜测着小姑娘不安的源头。

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的抽泣声逐渐低了,戏台子上的女将军已擒获敌军首领,盛明姝试图缓和着小姑娘的情绪,边看着戏台子上的女将军边道:“我同你讲个故事罢。”

小姑娘还在抽泣,眸子清亮地看向她。

“约莫五十年前,有位信安侯。这位侯爷府中,有个独生姑娘,十四岁就熟读兵书,十五岁时就冒充称一位士兵在信安侯的军中。后来被人发现,信安侯就命人把她押回了信安侯府,可没过多久,又有人给信安侯传信,说他家那姑娘,又冒充士兵进入军营了。这么一来二去的,信安侯也被折腾烦了,索性就让那姑娘身穿兵甲留在了自己军中……”

小姑娘没说话,盛明姝继续。

“就是这个姑娘,拿着一杆红缨枪,随父出征多次。去过漠北,也去过岭南。后来这位姑娘,同军中一位曹姓将军结了亲,夫妻二人携手剿灭过贼匪,也守过一方安定。”

小姑娘逐渐止住了抽泣。

“之后,那位姑娘因怀有身孕,便逐渐修养在府中。可也是那年,有了辽东兵变。”

“曹将军奉命镇压,不想兵力不足被叛军围堵在辽东谢城,旁的地方又不能及时增援。那位姑娘听说之后,当机立断带着曹家所有护院以及就近营中的降军,营造了里外夹击的虚势。叛军以为这是早就定好的计策,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一直拖延到援军赶到,辽东兵变这才取了胜。”

“也是那场兵变,曹夫人滑胎。”

小姑娘啊了声。

在她身后,一位妇人扶着另一位拄着手杖的老婆婆正缓慢向她们走来。正听得起劲儿的小姑娘抬眸时瞧见了,正要开口,老婆婆却抬了抬手,示意她噤声。妇人也要出声阻止,却被身旁老婆婆拦了下来,继续听下去。

盛明姝倒了盏茶递给听得出神的小姑娘,继续,“在那之后,这夫妇二人也时常一同披挂上阵,更有甚者,当年卫**队进犯,其主将听闻是这夫妇二人领兵。当即连夜撤军到十里之外,僵持三个月,未敢再出兵进犯,签下不战条约。先帝在时,感慨夫妇二人之忠勇,封曹将军曹夫人同承忠国公,满门忠烈。”

“后来呢?”小姑娘一脸急切地问。

盛明姝抿了口茶水,有些恍惚道:“后来……”

“后来啊……”身后有人猛然开口,盛明姝被惊到。回眸看清是谁,忙要起身拱手,一只手却压在了她的肩上。

老夫人被人扶着落了座,“后来啊,这夫妇二人年纪大了,上不了战场了,就顶着那些虚名躲身在了府中。膝下没有嫡亲的子嗣,只好从旁系过继了三个小辈,可一个个都脾气硬命却薄,都在沙场上战死。”

盛明姝听得心中发闷,老夫人身后的那位妇人拍了拍老夫人的肩,老夫人摇头笑笑,示意没事。

“再后来,老将军一生杀戮,过不了清平日子,死了。什么忠国公府满门忠烈,如今也不过就剩了两个老婆子罢了。”

窦明珠一听这话,还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跟决堤似的,“可戏文分明说,大将军都是长命百岁的,还说有大功德的人都不会死的……”

盛明姝不禁笑笑,同曹老夫人道了句失礼。

曹老夫人摇头笑笑,接过她递来的茶水,转眸看向哭得不能自已的小丫头,无奈道:“你都看得看得哪里的戏文?”

小姑娘抽泣了下,默默指了指台下还在演着的女将军,断断续续地委屈解释道:“戏文里还说,女将军代父从军,是不会被人发现是姑娘的。阿姐方才说的那个姑娘,都被人发现好几次了……”

曹老夫人一听这话,笑得前俯后仰。她身后那位老妇人也笑,看向窦明珠,“上回在昶御园门口见着,就觉得你这丫头有意思,没想到,还是个憨傻的……”

盛明姝想起来了,上回小姑娘在昶御园门口等着自己时,确实说过见到过位老婆婆,不禁惊了惊。曹老夫人缓了缓,看向盛明姝,“老身那日可是等着姑娘来讨彩头,没等着姑娘,只能自己着人去请了。”

思量片刻,盛明姝出声道:“那日不想引人注目,这才匆匆离去,还望老夫人恕罪。”

曹老夫人喝了口茶,“秦老将军翻案一事,是你做的?”

盛明姝微愣,曹老夫人看了她一眼道:“昨日同摄政王说起秦老将军一事,道他做得很好,可摄政王却说,做此事者,是另有旁人。若不是老身查得透彻,竟不知晓一个陆家孤女,能让盛家人栽了两回……只怕当年那个盛家小丫头救下你时,也没想过,她没做到的事情,竟被你给做了……”

提及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盛家小姑娘,曹老夫人有些感慨。

小姑娘抽泣着没听懂,盛明姝端着茶盏的手松了松,笑笑,“拙劣小计,瞒不过老夫人的眼。”

“若是老身再年轻二三十岁,就同你一道,捅一捅盛家的根。可如今年纪大了,只想图个清净,所以不会拿忠国公府去赌。”

带有岁月痕迹的眸光多了疲累,可却清晰洞察到了盛明姝的野心。盛明姝没说话,她本就不想将忠国公府再扯入这泥潭当中。

曹老夫人看了眼缩在一边的小姑娘,眸光柔和了些许,开口道:“不过,这个小姑娘,老身可替你护着。一是为谢你为秦老将军翻案,二则,老身瞧着这丫头讨喜得紧……只要我忠国公府还在,这小姑娘就能顶着这忠国公府独女的身份,如意顺遂地活着,如何?”

盛明姝惊了惊,看向曹老夫人,“若能得老夫人庇佑,自然是好,只是若小妹不愿,晚辈也不会擅自……”

“阿姐,我愿意的。”

一旁沉默的小姑娘突然开口,她愿意的,愿意如阿姐说得那般,活成阿姐期望的模样。想起今日那些黑衣人,她还有些后怕,她总是不明白阿姐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可阿姐做的,那一定是对的。

盛明姝看着她,见她脸上没有勉强之色,才点头。

曹老夫人身后的妇人笑了下,道:“阿嫂膝下无儿无女,如今到了这把年纪,只想身旁有个乖巧懂事的丫头说说话斗斗趣。如今陈都内的各家,一听闻此事,便总想着将自家女儿送进来,借一借忠国公府的门楣。可我阿嫂不愿蹚各家的浑水,就一直拖着,如今倒好了,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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