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禁军….禁军撑不了多时了…娘娘速下决断吧…”
凤德宫外，康公公踉跄爬进殿内，嘴里不时发出几声哀嚎。朱红的院墙也阻隔不开的呐喊，一道又一道击在凤德宫每个人的心上。
五月前，北乾镇军大将军郑明达率三十万大军攻袭南夏，夏乾这场迟了一百二十年的较量终究在乾明军的战鼓声中重谈。夏乾本自一家，只因百余年前西辽进犯，加之王朝更迭，乾王之母不幸殒命于夏王之手，乾王愤懑不已，遂割据北方封地称霸，后改为母姓章氏，即当今北乾王姓。
数百年间，北乾对南夏一向虎视眈眈。然大夏积弊良久，视崇山天堑为护，崇文抑武，自定西老将军顾惟义三年前病逝后，朝中已无一人可堪托付。今上乃先帝第九子，娶定西将军之女顾氏为妻，后又因大夏内乱被草草推上皇位，在位八载，碌碌无为，平生之好唯琴棋书画，谈不上什么开疆扩土的千古一帝，甚至连守成之主亦难评。
不到三个月，大夏已丢失近半国土，直至昨日，南乾三皇子章玄晏率军攻至西夏都城，剑指宫门。
兵临城下，朝庭上下自正一品到从五品文武官员竟无一人敢率三万禁军相抗。
“娘娘，还请娘娘速下决断啊！”康公公以头抢地，“顾老将军的三十万定西军虽被牵制，但青山尚在，娘娘带着华阳公主此刻还来得及走啊！”
顾皇后眼眸微动，于凤座上缓缓起身，层层叠叠的凤袍如山河画卷展开，原是金线制成的，当华贵璀璨，只是乌云密布，屋内纵点了烛火依旧暗淡无光。
“定西军，非贺兰氏一家之臣。”
三十万定西军，挡的是整个西辽，守的是整个大夏。若定西军撤回，纠葛在夏乾之间，大夏腹背受敌，只能亡得更快！届时，夏乾争锋，势必两败俱伤，连百姓也护不住。
西辽外族渔翁得利，父亲五十载戎马生涯，岂非全然辜负？
“是前世祖宗们的债。”顾皇后沉沉一叹，凤眸微閤，“华阳此刻何在？”
“公主，公主昨日夜里才回朝，如今跪在昭仁殿外，想要带兵。”
“胡闹！”顾皇后一声呵斥，殿内宫人无不跪下请罪，偌大的宫室一时间仿佛能听见沙漏的声响，却见顾皇后只摆了摆手，转身回了殿内，“她想跪，便跪吧…”
“娘娘！”康公公从未见顾皇后如此神情，身子一颤，当下便有不好的预感。
“康佑，你从王府便跟着本宫，明月和琮儿都是你看着长大的。”顾皇后拿取诏书的手微微一颤，“此事，本宫也只放心你去做。”
“奴才誓死不辜负娘娘！定将懿旨传给华阳公主！”听顾皇后提及去了的太子殿下，康佑悲痛叩首，双手微颤接过诏书。
景元五年，顾老将军病逝关西，西辽蠢蠢欲动，国祚不稳，朝中唯有太子贺兰琮请命出征，“儿臣既承百姓恩泽，亦得顾老将军教诲，当以身为先，护我大夏。”
景元六年，关西一役胶着近八个月，大夏几乎投入王朝所有兵力。皇太子率四十五万兵马全力对抗西辽六十万匈奴。龙血玄黄，血流漂杵…至立夏时分，大夏兵马损失近半，太子琮亦身负重伤，危在旦夕。
四月初七，华阳公主贺兰珏自请率五万禁军驰援关西，“本宫乃今上嫡女，八岁起便随皇长兄与定西军一同教养，朝中再无人可比之本宫者！”
帝准，时年，华阳公主年方二八。
九月初九，西辽败走。然归途中，太子琮伤重复发，薨于僚城，帝后大恸。
·
昭仁殿外，贺兰珏一身红衣戎装跪于阶前。两年前之乱，景元帝曾加封华阳公主为镇国公主，虽无封下兵马属地，但夏室上下无人敢置喙，更有甚者屡次上书，奏请立华阳公主为皇太女。
“父皇，儿臣恳请率禁军三万，护父皇母后圣体安康！”
宫室之内，一道朱门锁不住华阳公主的啼血恳求。殿内，龙涎香丝丝缕缕，萦绕正中的六根盘龙金丝楠木金柱。身侧，高公公不忍地望了一眼窗外的身影，开口：“陛下，华阳公主已跪了一个时辰了。”
景元帝面色一动，露出些许不忍，转瞬之间，却再不见和善：“大夏之存续，便只得托付于她了。”
景元帝握着国玺的手微微颤抖，终究在早已拟好的诏书上留下鲜红的印痕。
“你去，将圣旨传给胡统领，他知晓如何行事。”景元帝吩咐道。
高公公颤颤巍巍接过圣旨，再不多言一句，忍着泪只对着景元帝三叩首。
“罢了，你以后也保重，朕…朕终究还是对不住琮儿和华阳…罢了，罢了…你，你去吧。”
高公公含泪垂首告退，几道瞬息，却听闻金樽落地…
贺兰珏冲进昭仁宫的时候，只瞧见了躺倒在龙椅上的景元帝，和龙袍上一抹刺眼的红。
天子崩，三万钟。
贺兰珏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到景元帝身前的，虽说兄弟姊妹二十余人，但抛开朝堂争斗，抛开皇权跌宕，这昭仁宫里住着的，也是她的父皇。
“高荃，本宫问你，这酒，是父皇何时嘱咐你备下的？”贺兰珏只回首，血眸死死盯着高公公。
高荃顶不住华阳公主骇人的目光，垂首道：“陛下半月前便已命奴才备下了。”
“半月…”父皇竟从透露出消息，也不知他是否和母后提及。
母后？母后？
贺兰珏心神一震，当即起身：“速速来人备马，随本宫去凤鸾宫。”
行至高荃处，贺兰珏眼神看向他手中的圣旨，对身后武婢霜降吩咐道：“你亲自带着高公公先随本宫去凤鸾宫，不得有误。”
贺兰珏来不及思虑高公公手上的遗诏，更不敢想母后心中如何打算。
祖宗规矩，凡入武定门，朱雀门之内，不得驭马，唯有皇帝亲允者可于太平门外驭马缓行。
凤鸾宫与昭仁宫不过一刻钟路程，待贺兰珏带人冲进殿内，却见顾皇后缓缓抬头，身下是一盏倒了的金樽。
“母后！”贺兰珏双眸血红，哀嚎出声，“来人，速去请太医！”
顾皇后见到唯一的女儿跪在阶前，心中万般不忍，依旧撑着身子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明月，莫哭了…”
“母后，儿臣不要您离开……皇兄走了，父皇也走了，母后也要弃了儿臣吗？”
顾皇后摇了摇头，“你父皇…称不上好皇帝，夫妻一体，如今这局面，是咱们欠下的。定西军，永远是你活着的依仗，母后要你，莫与北乾纠葛…..”
言罢，像是失了气力，顾皇后吐出一口鲜血，贺兰珏瓷白的双手上多出一抹刺眼的殷红。
“不，母后，儿臣能有办法保住您！”
贺兰珏慌乱回神，转头直视顾皇后身边的吴嬷嬷，厉声道：“去！把母后匣子里的玉清丹拿来。”
吴嬷嬷看了眼榻上顾皇后阻止的神情，犹豫一瞬，垂首叩头。
“殿下，玉清丹只此一颗，娘娘…娘娘嘱托了要为您留着……”
若北乾靖安帝不顾定西军的存在，华阳公主便只能假死脱身，这玉清丹，就是贺兰珏最后的机会。
顾皇后无意于成为女儿的掣肘，只盼她能够好好活着。
“霜降！你去拿！”
贺兰珏顾不上被顾皇后紧握着的手，她只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母后。
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
殿外，侍卫来报，北乾三皇子已率军击破武定门，不到半个时辰便可拿下太平门。
闻此消息，顾皇后只觉气血上涌，又吐了一口鲜血，已近失去神智。慌乱中，霜降取了顾皇后妆奁里的玉清丹，殿中，无人敢阻。
正当玉清丹被送入贺兰珏手中时，顾皇后却死死抵住牙关，拼了命地摇头，金凤攒珠钗再也攀不住尊荣，砰的一声坠落在地。
“母后，孩儿求您，求您不要留下明月一人！”
“孩儿…孩儿于北乾有用，大辽桀骜，皇兄不在，定西军三十万人，靖安…靖安帝需要儿臣替他收降！”
“儿臣知晓顾氏祖训，不会干出自相残杀之事，母后所愿，孩儿…孩儿都懂…”
“求母后…莫要留孩儿一人！”
“母后！若母后此番离去，明月绝不独活！”
言罢，贺兰珏随手抄起身侧的凤鸣剑，殿内跟随贺兰珏而来的将士毫无防备，欲上前阻拦，却见那刀刃已离华阳公主不足一寸，当即不敢轻举妄动。
“公主！”
“求殿下三思！”
“求皇后娘娘三思！”
顾皇后见此，凤眸绝望紧闭，泪水滴落在贺兰珏的手上，依言松开了牙关。
待顾后含下丹药，便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贺兰珏探了探气息，心神一松，旋即想起身后被带来的高荃，冷声道：“陛下的圣旨要交与何人？”
高荃顶不住华阳公主的质问，垂首道：“回殿下，交与金吾卫胡将军。”
“胡晋义？”
“回殿下的话，正是此人。”
贺兰珏敛眉在脑中过了一遍此人，父皇心腹，却素日混酒，仗势欺人，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昔日父皇惜他忠勇救驾，允了他金吾卫一职，不想此人依旧不思进取。
奈何朝堂沉疴已久，她自兄长过世后便专注精力整饬定西军，稳定西南局势，实在腾不出手来将这些臭鱼烂虾一并清理。
“圣旨拿来。”
“这…”高荃有些犹豫，拿不准主意。
“你伴驾数十年，本宫想留些情分。”凤鸣未收，贺兰珏侧头低眸道。
高荃身子一颤，将圣旨双手奉上。
霜降利落从高荃手中接过圣旨，外头检查无误后将其递给贺兰珏，至于圣旨上的内容，霜降不敢打开一看。
贺兰珏打开卷轴，只略微一扫，心下早已自嘲出声。
他父皇！竟然还妄想以定西军为筹码，换南夏王朝之存续，立她华阳公主为大夏正统。却也不想若此封遗诏被北乾人知晓，定西军与大夏百姓，才是当真没有退路可言。
“陛下近段时日可有召胡晋义？”
“回殿下，胡将军统领宫城守卫，陛下时常召见。”
贺兰珏眉梢一皱，她拿不准胡晋义是否早已知晓父皇的打算，若他知晓，此人便是最大的麻烦。
眼下，贺兰珏又看了一眼圣旨，吩咐人取来烛火，亲自将圣旨卷回，于烛火前引燃。
“此非圣旨，想来高公公忙中出了乱，拿了父皇随手小作，许是圣旨已于半月前交与胡将军了？”
高荃惊骇于华阳公主的举措，顿了顿，反应过来，垂首叩头。
“老奴记错了，陛下于二十日前传召胡将军，将军离去时曾手拿圣旨。”
贺兰珏满意于高荃的知时务，毕竟高荃自小跟随景元帝，也算尽忠了四十多年，若可以，贺兰珏自然愿意留他一命。
何况，兹事体大，遗诏已被她烧毁，若有心之人追究起来，高荃若不识相，才是必死无疑。
“你以后便跟着伺候母后。”
高荃长舒一口气，知晓华阳公主仍旧不放心自己，但也不打算立时要了自己这条老命。
内殿里，玉清丹虽已被顾皇后服下，但太医迟迟未至。贺兰珏只粗通医术，却见顾皇后虽已气息平稳，但神色恹恹，毕竟亏空良多，若无太医及时救治，只怕又要步入危境。
宫中遭受此乱，太医院想来也已人去楼空。
为今之计，唯有主动迎上北乾。
贺兰珏回神，将凤鸣剑收于鞘中，盯上下首跪着的左右监门卫中郎将。
“楚煜，北乾章玄晏的人到哪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