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燕婉此生吃过不少的苦,年少时被人折辱,被打被骂乃是常事;好不容易成为宠妃,可依旧朝不夕保,宠爱时有时无,位分起起落落,后来搬倒皇后,成为皇贵妃,也管束不了后宫妃嫔,贻笑大方,皇贵妃有名无实,让她有苦难言。
即使千百般种苦,在牵机面前,也就不值一提了。
魏燕婉倒在冰冷的地上,裹着破旧的棉被,挡不住寒气侵犯,曾经富贵一时的永寿宫,此刻连一点人气儿也没有。皇帝恨极了她,每隔两天就喂给她一碗牵机药,服下之后,五脏六腑肝肠寸断,却死不了人,只能吊着一口气勉强活着。如此两三年,风华正茂的皇贵妃犹如八旬老妪,实在是不堪入目。
魏燕婉望着白合雕花窗外纷飞的白雪,袭来一室冰凉刺骨。这样的雪,纷纷扬扬,琉璃清澈。宫里年年下雪,从前也伤不着她半分。江南进贡的暖缎,直隶献上的紫铜手炉,宫中一品的炭火源源不断的送去永寿宫,数九寒冬,永寿宫也熏得如三春暖阳一般,她炩妃,在宫中是何等尊贵。
百般筹谋千般算计功亏一篑。魏燕婉苦笑,怪她自己,不够狠心,没能彻底斩草除根,也怪那薄情寡义的皇帝,无情无义!枉她替他生儿育女,管理后宫,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她魏燕婉即使是下了地狱,也要诅咒他,荣光不在,孤寡一生,即使以她生生世世的代价。
她握着手中的戒指,依稀看见年少时凌云彻带着浓烈的情意站在长廊尽头,漫天云霞铺满紫禁城,映得如诗如画。她用力向他奔去,“云彻哥哥!”
“炩皇贵妃,殁。”
“小主。”朦胧间似乎有人撩开了帷幔,不知深浅的探出手来触碰,魏燕婉想睁眼,却始终没有力气,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倏然又像是有人拿刀劈砍她的脑袋,乍疼不已,她没有心思去管有谁叫喊了,只恨不得昏过去才好,才能摆脱这深入骨髓的痛。
宝鹃端着费心熬好的安神汤走进西配殿,案台上的烛光闪烁跳跃,烛影落在思南秋霞琉璃屏风上,无端显出几分落寞来。
宝鹊守在榻前,安稳静默。
“小主还未醒来么?”宝鹃轻问。
宝鹊摇摇头,“温太医说过主子是忧心劳神,积郁于心,少不了要昏睡些时日。”
“多睡些也是好的,免得出去被人看了笑话。”如今宫里最大的笑话,就是延禧宫安答应被完璧归赵,这可是后宫里头一遭,被一个宫女出生的娘子踩在脚底下,传的满后宫人尽皆知,她出去都是臊尽了脸面。
“嘘。”宝鹊见帷幔里并无动静,才轻声道“小心被主子听了去,把你打发出去。咱们做奴婢的,怎么能轻易议论主子。”
宝鹃噤声,烛光映照下,这张并不谦和的脸尤露出三分不忿。
良久,寂静的宫室里有了一丝声响。久睡干涸,平日里百灵鸟般清脆的嗓音也染上几分沙哑,“宝鹊,扶我起来。”
宝鹃宝鹊连忙卷开碧纱帷幔,将银丝软枕垫在安陵容腰下,扶她慢慢起身。
“小主,这两日您昏昏沉沉,莞常在请了太医院的温太医为小主诊脉,开了方子已经熬好了,小主且用两口吧。”宝鹊端着尚有余温的药盏上前。
碧绿的瓷釉装着黑漆漆的药,魏燕婉看着直犯恶心,她如今最见不得的就是这药,可身上的乏力虚弱由不得她任性,她端过药碗,一饮而尽。安陵容不受宠,宫里连像样的果脯蜜饯都拿不出来,魏燕婉任由苦味在舌尖蔓延,抬眼往向窗外,黑压压的夜色笼罩下来,窗外守夜的太监宫女也不见人影,偌大一个延禧宫,也只能听见对面的富察贵人处传来些许言语。
这个安陵容,着实落魄。
儿子的小妾死了,摇身一变成了老爹的小妾,想来何等荒唐可笑,伦理纲常都乱了,老天爷是看她可怜,还是对她的报复?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昔年在宝华寺听得法师诵经,完整的金刚经也记不得了,唯有这句记忆深刻。人生苦短,她魏燕婉只管当世的富贵,做什么贤良淑德,唯有往上爬,享尽世间荣华富贵,才不枉她来此一朝。安陵容呀安陵容,不管是怎样的缘法,如今,也只能由我魏燕婉接手了。
宝鹃见她神色莫名难测,只以为她伤心难渡,“小主,晌午皇后娘娘遣了剪秋姑姑探问,送了不少药材绸缎,只是小主还昏睡着,剪秋姑姑略略看过便回了话。可见,皇后娘娘惦记着小主呢。”
后宫中,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得了皇后娘娘的照拂,也是莫大幸事。
魏燕婉深瞥了一眼宝鹃,露出三分不可置信来,“娘娘贤德,不愧是阖宫表率。将药材收起来,缎子留下来放着,待我做几个香囊献给皇后娘娘,聊表谢意。”魏燕婉望向和合二仙梨木桌上摆着的名贵药材和绫罗绸缎,药材难得,非她这个小小答应能轻易得到,绸缎却是寻常,正合了答应的份例,真真细心不过。若她是还是单纯无依的小答应,心里怕是对她感激涕零,看来这位乌拉那拉家的皇后并非蠢钝之辈,收买人心的手段,不也高明?
只是再精明聪慧,也是这莞常在的手下败将。
莞常在,日后的熹贵妃,大清太后,威名赫赫的钮祜禄太后,也是将她推入地狱的祸首之一。
可是,现在我们是好姐妹。魏燕婉心想,好姐妹,要么扶持一生,要么,背叛到底。安陵容记忆里的甄嬛,聘婷秀雅清丽如仙,又满腹诗书,像极了翊坤宫那位主子,一点也不像魏燕婉见过的太后,精于权谋又盛气凌人,阖宫嫔妃无不敬畏。
这其中的变迁,也只有紫禁城悠悠流逝的岁月才知道,若真是与翊坤宫主子一样,早淹没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了。
安神汤的药效涌上,倦意袭来,魏燕婉却不想睡下,她起了身,坐在窗边,稍稍推开一条缝,秋凉肃杀之气弥漫,到底是寒冬,凉意竟这般刺骨。她殁在隆冬,醒在初春,想来老天也不想她过的如意,可她偏要活在盛夏,繁花胜锦。
延禧宫的位置并不算太偏,殿宇如群山重叠连绵而去,零星的宫灯点缀,庄重而森严,一如魏燕婉日日夜夜见过的紫禁城,凤鸾承恩车的轱辘缓缓碾过寂静的宫道,妙音娘子曼妙的昆曲萦绕远去,魏燕婉暮得想起自己曾经为讨皇帝开心,跟着宫中的乐师学练昆曲,落得宫中人人耻笑,她曾经不就像极了这个妙音娘子?
后宫里岁月更迭,埋藏了一个又一个芳华女子,宠爱与权势,是宫中亘古不变的话题,也是每一个妃嫔孜孜以求的如意,她魏燕婉,不过是重新服侍一位帝王,又重新去斗一批陌生的女人,幸运的是,有些人的结局,早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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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嬿晚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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