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大多中小学在这个时间正式开始了第二个学期。开学第一天早晨,悠换上制服,在胸口别上写着自己名字的名牌,早早乘上了去学校的电车。
就在昨天,这趟车里还多是身着日常装的乘客,今天就几乎都被制服占据了,这让悠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他明白,漫画里高中生拯救世界之类的故事仅仅是故事而已,漫画外的他们只能踩着应试教育铺的路,走向一眼看不到结局的未来。看着移动在眼前的一件件深蓝色诘襟和白色水手服,悠知道这是现实在提醒他,他即将又要投入一段紧张又麻木的生活中了,一段若想让梦变为现实就必然逃不掉的生活。
电车的广播里传来“清泉高校站”到站的提示音,车上穿水手服的女孩子们全都在这一站下了车。当电车开到下一站的“瑞穗高校站”时,悠和剩下那些穿诘襟的男孩子们一同下车,穿过站台走进学校的大门。秋风送来一阵淡淡的花香,校园里的波斯菊开了,枫叶的绿色也肉眼可见地正在淡褪,花坛和道路两侧红的红,粉的粉,一片艳丽。
瑞穗的学生们要进入教学楼,就要路过一个必经之地——一间占地大约三坪的宠物小屋,这是一个安置全校师生共同出资养的宠物的地方。按照习惯,大家平时会管它叫兔舍,但实际上里面根本没有兔子。之所以叫兔舍,据说是因为在很久以前,这里确实养过兔子,这种生物的繁殖能力极其惊人,但在当时未及时采取抑制措施,于是兔子们开始在校园中泛滥,甚至出现了学生们在上课的时候,兔子突然窜进教室的荒谬现象。后来,校长不得不开会强调,宠物小屋里再也不允许养兔子。当然,这条传言的真假已无从查证,总之悠来到瑞穗的时候,兔舍里在养的就只有几只小松鼠。
悠经过兔舍的时候停下脚步,他把手放在小屋的门把手上,隔着栅栏看着里面的小家伙们,它们有的睡着了,有的抱着松果啃咬,有的眯着眼睛晒太阳,上个学期,每当悠感到压力大或心情不好时,就会带上一些葵花籽来这里和松鼠们说话。
“今天出门比较匆忙,忘了给你们带零食,很抱歉,明天一定会带的。”悠轻声地对它们说,“总之,这个学期也请多多关照啦,诸位。”松鼠们依然在各自做各自的事情,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告别了松鼠,悠从后门走进教学楼,来到放置学生鞋柜的地方。阳光透过层层厚密的枫叶照进窗来,在鞋柜上形成斑驳的碎影,悠欣赏了一会儿那些金色的光斑后才换好鞋子离开那里。沿着东侧继续穿过一条走廊,就来到他所在的一年B班的门口了。
悠推开教室虚掩着的门,教室里已经到了零星的几个同学,他们正扎着堆侃天说地,见悠进来便淡淡说上一句“青木君早上好”然后继续埋头和别的同学聊天,悠也向他们回敬着“早上好”,除此之外没有过多交流。一切和上个学期没什么区别。
当悠回到阔别一个半月的座位上时,发现自己右侧原先空空如也的位置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副桌椅,并且还坐着一个他从没有见过的学生,那人手里正拿着一本伊藤润二的《富江》十分入迷地翻看。悠感到有些好奇,就多看了他几眼。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一直盯在身上的目光,那人突然转过头警觉地看着悠,悠立刻像犯了错被抓包的孩子一样赔笑着对他说“早上好”,那人的胸前没有别名牌,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那人却没有回应给悠笑脸,他的面色阴沉,犀利的五官像尖刀的锋刃,冷漠得如同冻结的冰棱在往下滴水,这样一副难以友好地亲近的样子,仿佛悠做了什么严重得罪他的事情。他用极其冷峻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悠,那种不屑就差把“你这种人也配和我说话吗?”这句话直接写在脸上,直到看见悠收起了笑容,他才把目光又转移回漫画上去。
悠感到嗓子发堵,好像生吞下了一口蛞蝓,咽不下也吐不出,直犯恶心,一大早的好心情,差点全被这个人莫名其妙的态度和行为给毁掉了。他有预感,今后和这个人做同学,一定会发生各种难以招架的麻烦事。
接下来半个小时,班上的同学陆陆续续到齐了,矮小敦实的小松淳太也来了,他一见到悠就兴冲冲地搬着自己的凳子坐到他的身边和他聊天,见到了淳太,悠的心情才由阴转晴了一些。
淳太絮絮叨叨地同悠谈起自己暑假中的见闻,他告诉悠暑假里父母和姐姐带他去的英国和冰岛有多好玩,悠在一旁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羡慕的神情。相比之下,他自己就只能把去东京的那些经历讲给淳太听,淳太已经去过东京很多次了,悠说的那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但他还是认真地聆听着,时不时会回应上一声“真厉害啊”。
两人从旅行聊到动漫和游戏,聊到即将出版的DC漫画时,淳太突然压低声音对悠说:“说起来……前两天,我去藤尾家补课的时候,她跟我们说咱班要来个转校生,据说还是从美国来的。”
“美国?转校生?”悠像想起什么似的朝着右边瞥了瞥,同样放低了声音,“你说的该不会是那家伙吧……”
淳太顺着悠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那个人,继续说道:“藤尾说,他在原本的学校就是优等生,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这次的转学成绩也相当优秀,”他把手放在悠的肩膀上拍了拍,“悠,你这回可是棋逢对手了。”
“那么优异的成绩和家庭条件,不去更大的地方,偏偏要来咱们这里……真是个好选择呢。”悠忍不住嘲讽道,“我敢说,像他那样受尽了美式教育的人,一定适应不了这里的环境。”
话才说到这里,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起,一年B班的班主任藤尾亚纪抱着她的备课本和资料准时走进了教室,乱糟糟的教室里顷刻间安静了下来,淳太赶紧搬起他的板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和往常一样的起立问好过后,藤尾亚纪在讲台上宣布:“各位同学,今天,我们班上转来了一位新同学,现在请他向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渡边君,快过来吧。”
那人从悠身边起身,走路的时候带起一阵风,他从容地在所有学生面前站好,开口说话的时候,神情仍然是冷如冰霜:“大家好,我是渡边凛介,我出生在美国,后来在大阪长大,最近因为家庭原因才搬来札幌,也许有许多地方还不能适应,还请大家多多关照,谢谢了。”
渡边凛介说话略带着一点关西腔,悠很听不惯,更让悠听不惯的是,他的语气当中似乎没有任何感情,好像他不是面对着三十来个同学介绍自己,而只是在给机器人提供语音样本一般。悠从来都不会想到,用礼貌体说出来的话,竟然可以带来指甲划黑板似的不适和别扭。对于眼前这个人,他的心中只有恶感,没有分毫好感。凛介鞠躬后起身时,眼神在无意间同悠交汇,悠带着反击的意味丢给他一个满脸不屑的表情,接着就把头转到一边,不去关注他了。
那天上午的第三节课是数学,教数学的是头发稀疏,戴着一副老花镜的佐藤清志。佐藤是个脾气古怪的人,他很喜欢选一些难题偏题,叫学生来讲台把详解写在黑板上,如果被他叫到的学生不幸没有解出题目,或者答案错误,就会被要求站在一旁不许回座位,直到下课。尽管数学是悠最拿手的科目,但佐藤的课他同样不喜欢。
不出意外,这节课佐藤又让大家拿出练习册翻到某一页,指着里面一道很困难的拓展题问道:“你们谁愿意上来做这道题?”没有人愿意,大家都尽可能低着头,避开佐藤的扫视,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不被叫到。佐藤看到大家不甚积极的态度,皱着眉开始用指关节一下下敲打讲台,哑着嗓子说:“没有人吗?那我就随便点名了。那个新来的渡边,你来。”
凛介拿着练习册走上讲台,稍作思考,便行云流水地在黑板上写下了这道题目包含的分问题的所有解题步骤。悠环顾四周,发现有不少人开始往练习册上照抄凛介的答案,但他多看几眼就发现这个答案存在问题,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可在考场上这样作答是一定会丢分的。
果不其然,佐藤的眉宇间皱得更厉害了,他问凛介:“你要再检查一下吗?”凛介仰起头看了看自己的答案,很自信地回答:“检查过了,没有问题。”佐藤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他让凛介先站在一边,然后转头向全班问道:“你们有谁对这个答案有异议吗?青木,你有别的看法吗?”
“是的,老师。”悠头一回对佐藤点他的名不抱反感态度,就算佐藤不叫他,他也会选择主动上前,他带着一丝兴奋地走到讲台上,用黑板擦擦掉了凛介写下的有问题的部分,重新写下了正确的。佐藤那拧成疙瘩的两道眉才舒展开来:“各位,这才是正确答案,你们就对照着这个去理解题目,有哪里不懂再提出来。”悠被允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经过凛介身边时,他故意露出了一个得意的表情,俨然就是个收刀入鞘的胜利者。
到了午餐时间,大家迫不及待地推桌倒椅,扎堆聚集,有人开始下飞行棋,有人开始打扑克,有人拿出自己珍藏的泳装写真集,窃笑着和周围同学一起分享。淳太像上学期一样,把自己的桌子和悠的拼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拿出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便当——母亲每天都会额外为他准备一些小吃,和悠熟络之后,每天中午他都会把这些小吃分一些给悠。
今天便当盒里装的是脆骨肠和章鱼烧,淳太一边用牙签从便当里取出几根肠和几个丸子放在悠的碟子里,一边小声说:“悠,今天你真的好厉害,给渡边那小子好好上了一课。”
“谢谢。”悠冲淳太温和地笑了笑,既是感谢他的分享,也是感谢他对自己的夸赞。他转头又瞥了一眼独自在角落吃饭的凛介,感叹道,“他那种人,一定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受过什么挫折,生活也是学习也是。只要体会几次被打败的感觉,大概就不会那么目中无人了。”
“是这样的啊。”
经过一个学期的生活,淳太是这个班上唯一一个可以和悠互相直呼其名的人,也是悠唯一一个认为他有资格称之为朋友的人。淳太出生在一个条件优渥的家庭,他的父母经营着大型的酒店,明明衣食无忧,可苍天就像开玩笑一样给他降下了生长迟滞的魔咒,淳太长到十四五岁时,身高还是不超过一米五,站在同龄的男生们身旁,仿佛站在一座座大山旁边。
第一学期刚开始时,淳太经常来向悠请教数学或理科问题,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得罪了悠,悠看见有人在自己面前如履薄冰,心里就不是滋味,他不希望自己被认为是那种难以相处的人,所以给淳太讲解那些题目时,他总是尽力地耐心和温柔,不时还会用“看,小松君做得不是很好吗”这样的话鼓励他。
某天下午放学,淳太来到悠面前,用请教问题时的语气说:“那个……青木君,今天可以一起回家吗?”悠虽然感到有些惊讶,但他还是答应了淳太的请求,从那以后,两个人放学的时候就常常相伴着走出校门,乘上同一班电车。
个子小小的,身材有点胖,动作却很灵巧,性格谨慎内向,这便是悠对淳太的最初印象。然而后来他们越发深入了解彼此,悠才发现实际上的淳太相当外向和开朗,除此之外还很有幽默细胞,不论和谁都能轻松自如地打交道。当悠问他为什么一开始表现得如此腼腆时,淳太告诉他,他在上初中时,因为身高缘故遭到不少同学的霸凌,上高中后他希望找到一个人能够保护他,在当时还没有认全班上同学的情况下,他直觉认为悠是那个最不可能欺负他的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悠在身边真的起到了保护作用,还是别的原因,总之上高中后确实没有人欺负淳太了。然而,淳太同样像悠误解他那样误解了悠,他曾以为以悠的性格和优异成绩,身边一定有不少朋友,然而实际上的悠才是那个因为内向的性格而很少交到朋友的人,他与绝大多数人不过是泛泛之交,真正的交心知己屈指可数。正因如此,当悠认真地告诉他“我真的感到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在身边,淳太”时,淳太很高兴能被他视为真正的朋友。
下午的课程在平淡无奇中度过了,很快就到了放学的时间,学生们断断续续地离开,教室由嘈杂慢慢归于宁静。悠和过去放学时一样来到淳太身边说道:“咱们走吧?”淳太却说:“今天我恐怕要晚一些,因为我参加了围棋社团,悠,要不你先回去吧?”
“这样啊……没关系,我去自习室等你。你那边结束了,来自习室找我吧?”
“好啊。”
淳太拿着书包在教室门口和悠短暂地告别,然后匆匆跑下了楼梯,悠慢条斯理地走向楼道尽头的自习室。自习室里的人很少,窗户正开着通风,早秋的微风微微吹动着窗帘,夕阳渲染着室内,整个自习室好像浸泡在色泽透明的粉色鸡尾酒中。悠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他刚从书包里拿出文具,自习室里就又进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渡边凛介。
悠感到有些晦气,但他并没有把注意力过多地放在凛介身上,直到凛介好像故意选择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他才有些愤然地提起书包,起身准备去楼下的自习室。
“你是青木悠君吧?”凛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悠停下了脚步,转头看见他正把一叠写满字迹的草稿摆纸放在了桌子上。
“我特地找藤尾老师看了上学期末的成绩单,你的数学成绩几乎是满分,很厉害呢。”凛介的语气里好像终于开始有了一些属于正常人类的情感,尽管关西口音还是存在,但在悠听来已经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那和渡边君没有什么关系吧。”悠的话里仍然带着些刺,但态度明显缓和了不少。
“我很想和青木君这样的人交朋友,彼此学习进步也有个照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青木君好像很讨厌我的样子。”凛介一脸无辜地看着悠,悠非常不可思议,原来像这种人竟然也会有委屈这种情绪,“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悠直接转过身,把书包重重甩在凛介跟前的桌子上,大声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是我哪里做错了吗?和你打招呼,你根本不理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懂礼貌的人。是文化差异吗?你虽然出生在美国,可我记得大阪也属于日本吧。”周围几个学生抬起头来看着他们,悠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了。
凛介马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说……早上那件事。真是非常抱歉啊,我这个人,一直都很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我的父母也很少教我这些,所以常常被许多人认为没有礼貌,不好相处,因为这样,在以前的学校里都没有多少朋友,尽管我在努力改正了,但不想还是冒犯到了别人。我很过意不去,我保证那只是无心之过,绝无恶意,青木君可以原谅我吗?”
夕阳更加深沉了一些,恰好映照在凛介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高挺的鼻子在另一侧脸颊上留下一小块阴影,这副面容已经不像上午那样犀利,甚至可以说能带来些温柔的感觉了。悠能断定,如果凛介以前读的是男女混校,大概每年都会收到不少女孩子的巧克力和情书。
“我……其实也没有怪渡边君的意思。”悠的内心深处有些动容,他垂下眼睑不去和凛介对视,隐隐责怪着自己太过敏感,又用恶意去揣测了别人,同时,他对凛介的好感开始逐渐上升,而恶感悄然下降。
“这就好。”凛介向悠伸出手来,“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渡边凛介。”
“青木悠。”悠接受了和他的握手。
悠的书包还放在凛介眼前的桌子上,凛介的注意力被他书包上的挂坠吸引了,那是暑假里悠去东京时在扭蛋机里抽到的小火龙迷你手办,回到家后他就给手办串上吊绳,挂在书包的拉链上。凛介伸出手,抚摸着悠的挂坠:“是宝可梦里的小火龙吧,真有品味,我也很喜欢这个。青木君经常打游戏吗?”
悠看着凛介抚摸那只小火龙,顿时感到脸有些发红发烧:“也说不上是经常,但确实很喜欢,不过我平时只去游戏厅打街机。”
“这样啊。”凛介说,“我家里有任天堂的游戏机,咱们可以找个空闲的时间,我请青木君去我家打宝可梦。”
悠不记得那天他有没有答应凛介,但他记得后来在一个周末,他确实去了凛介家里和他一起打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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