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靠山

宋纯熙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小六子住处的,双腿如灌铅了般沉重,每走一步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冬日的寒风好似吹进了宋纯熙的胸膛,冷意透彻心扉。

“宋姑娘,您慢些!”四喜儿紧紧跟在宋纯熙身后,唯恐她被雪滑了脚。

宋纯熙是宫女,理应不该来太监的住所,但西胡同的其他小太监都被派去扫雪,现在只有她与四喜儿。

宋纯熙走至小六子的房门前,顿了良久,终是推开了门,屋内没有该有的暖气,雪顺着打开的窗户吹进,竟比屋外还冷上几分!

四喜儿未跟进来,抹着眼泪替宋纯熙守在门外,目光望着远方,神情却渐渐变得麻木。

宋纯熙一眼就瞧见了小六子双眼紧闭的躺在大通铺上,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被,就那样静静的躺着。

“小六子……?”宋纯熙靠近,目光触及他露在外面皮肤上的青紫伤痕,浑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

无法言喻的悲痛自心中蔓延,无处宣泄,只觉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肤,像是被人用巨大的石轮缓慢碾压,疼痛不堪。

宋纯熙没有哭,只是坐在通铺上将小六子冰冷的身体抱入怀中,眼神空洞,仿佛悲伤到了极点就无泪可流了。

宋纯熙不明白,明明昨日还活蹦乱跳的人,今儿个怎么就没了?

若不是,若不是为了她,小六子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脑海中闪过张海奸恶的面孔,宋纯熙抱着小六子的手蓦然收紧,心头升腾起一股恨意。

“小六子,你是不是很疼?”宋纯熙声音中带着涩意,指尖轻轻抚过他脸上早已结痂的伤口。

可惜,再无人能回应宋纯熙。

小六子怕极了疼,这满身的伤痕,怕是遭了天大的罪。

他哪有什么靠山,只是怕宋纯熙担心,胡乱说的。

宋纯熙就这样不知抱了小六子多久,眼眸直直的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脑海中盘旋着张海说过的话。

她想,是得找个靠山了。

宋纯熙用自己的所有积蓄买了口薄棺,打点了一个出宫采买的太监把小六子带到宫外安葬了。

小六子前半生被困在这皇宫中,死后应当也不想再困在这里。

宋纯熙站定在雪地中,目光出神的望着红墙之外的天空,任由雪花飘落至眉梢、发间。

小六子的音容笑貌不断从眼前闪过,然后不露痕迹地在冬日的萧瑟里,一点点消散......

张海,她是不会放过他的。

夜色深沉,万物静默,月光星影洒落在楼宇上落下一片阴影。

宋纯熙的屋内烛火长明,她坐于书案前,案上的宣纸写满了名字。

宋纯熙的脸庞在烛火下忽暗忽明,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目光一个个略过上面的名字,再用朱笔将不合适的名字划去。

最后,满是红痕的宣纸上只余了一人的名字——

魏玹!

选定了目标,宋纯熙的心绪便明朗起来,将宣纸拿起在手中仔细端详了魏玹的名字,随后放到烛火上,火舌瞬间就吞噬宣纸,化为了灰烬。

这几日宋纯熙都在暗中打探魏玹的行踪,得知魏玹有夜赏红梅的喜好便与一个宫女换了夜班,去清扫御花园中的落雪。

御花园中的红梅开得正盛,宋纯熙拿着扫帚望去,一片触目皆白的雪地中,红梅如火,傲然盛开,哪怕雪花积落也无法压下它的树梢。

宋纯熙看着那雪中一点红,忽的想起一句诗来:

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看着看着,宋纯熙不由自主的抬手抚上枝梢的梅花,似火般的红与白皙的指尖交错。

今夜永和帝盛宠容妃,容妃爱梅,便差遣张海前来御花园摘梅。

出了乾清宫张海便没了好脸,他堂堂御前总管太监,竟被指使来摘梅!

容妃想必是记着那日他替宋纯熙解围,特意落他面子。

张海心头不爽快,远远的便瞧见抬手触梅的宋纯熙。

月下佳人独立,身段窈窕多姿,微风拂过裙裾微扬,配上那灼眼的红梅,美丽不可方物。

张海的眼睛粘在宋纯熙身上,心下一动,既然是因着宋纯熙才吃了容妃的落挂,自然便要从她身上找回来。

思至此,张海搓了搓手,大步朝宋纯熙走去,眼中是难以压抑的兴奋。

“咱家瞧是谁?原是宋姑娘。”张海面带笑容走到了宋纯熙跟前。

再次见着张海宋纯熙手虚虚一握,杀意从眼中一闪而过,宋纯熙压下心中翻涌的厌恨,朝张海福礼:“见过海公公。”

“宋姑娘可不必多礼!”张海故作熟络的去扶住宋纯熙的手臂,宋纯熙微微凝眉,不露声色的后退两步。

张海想着这佳人今儿个逃不出自己掌心亦浑不在意,手指轻捻放在鼻下闻了闻,似在感受上面残留的味道。

“宋姑娘可真是人比花娇啊。”张海不再遮掩心中的腌臜,眯着眼将宋纯熙上下打量了一通:“不若跟了咱家,也不必再受苦。”

宋纯熙深吸一口气,忍住想要掐死张海的冲动:“奴婢并不觉得苦,海公公自重。”说罢,宋纯熙便不欲与张海过多纠缠。

谁知张海直接抓住了她的手腕,眼底阴鸷:“咱家能瞧上你,也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

宋纯熙作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张海才稍满意,又一脸沉醉的盯着宋纯熙:“瞧瞧这身段,定是比那小太监有滋味儿。”

听闻张海这话,宋纯熙脑子里的那根弦忽的断开,恨意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啪——”

一道清脆的耳刮声打破夜的宁静,张海脸上登时出现一道红色的手掌印。

张海身体停滞了一瞬,似是没想到柔弱小兔般的宋纯熙敢打他,感受到脸上的痛意愤怒道:“臭丫头,你竟敢打我!”

宋纯熙看着面目狰狞的张海突然惊醒一般,连连后退了几步。

“我定要玩死你!”张海被怒气冲昏了头大步上前,粗鲁的去抓住宋纯熙想将她强行带走,岂料一支梅花入利箭般划破寒风,从张海的面前飞过,死死的钉在了一旁的梅树上。

若非张海反应快,这树枝怕是要插进他的手掌中了!

“谁!”张海脸色铁青,看到了罪魁祸首后咬牙切齿:“魏玹!”

宋纯熙也顺着张海的目光望去,一抹绯红映入眼帘。

眼前这人身着绯色蟒袍邪肆又张扬,头戴烟墪帽,两边垂下流苏,面若冠玉,眉宇间却带着几分冷冽,手中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一支红梅。

“海公公不是来为容妃摘梅吗?咱家为你挑的那支不满意?”魏玹眼角轻挑,似是询问,但眼中嚣张之意却是展露无疑。

张海气得眉毛倒竖,恨不得上前撕碎那张嚣张的嘴脸。

他与魏玹一同在御前伺候,虽品级相同,但魏玹却是实打实手握慎刑司的宦臣,而他不过是要仰仗皇上鼻息的太监,生生矮了魏玹一头。

张海心中气愤,明明他才是跟随永和帝多年的老人儿,却偏偏将慎刑司交给一个毛头小子!

张海不敢去问永和帝,便只能在魏玹身上找茬子,可魏玹年纪轻轻便爬到这般位置,岂是张海能随意撼动的?

“魏玹,你不在陛下身边伺候着,跑这儿来作甚?”

“自是来看看海公公的梅花摘来了没。”魏玹这话刺着张海,乾清宫谁不知道张海今日在容妃跟前落了面子。

“魏玹,你别太得意!”张海气得五官扭曲,魏玹却恍若无睹,目光在宋纯熙身上流转,忽的嗤笑一声:“若是陛下知晓你胁狎宫女,你觉得会如何?”

闻言,张海脸色刷的一白,在永和帝眼里,这皇宫里的宫女都可以是他的通房,若有人敢觊觎便是藐视皇威。

平日里胁狎宫女的人不在少数,只是无人敢捅破,自然就传不到永和帝的耳朵里。

张海纵是被气得捶胸顿足,心中不知想到什么,皮笑肉不笑道:“魏公公可真是说笑了,咱家哪敢胁狎宫女,咱家只是瞧这小宫女在偷懒便去提点几句。”

宋纯熙垂眸,不作言语。

魏玹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张海,张海如芒在背,心中愈发笃定魏玹是想借此抓自己把柄,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是不能落人口舌!

张海担心魏玹又给自己下了套,便装模作样的摘来几支红梅:“这偷懒的小宫女便劳烦魏公公处理,容妃娘娘还等着咱家的梅花呢!”

原本张海碰见宋纯熙之后,心里打算找个借口抱恙,让其他小太监去送红梅,他好调教调教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宫女,没成想会被魏玹这煞神撞见,真是晦气!到嘴的鸭子飞了。

走时张海狠狠剜了宋纯熙一眼,手中捧着红梅走了。

张海走后宋纯熙亦不敢有半分松懈,似是胆怯垂眸但却警惕着魏玹,心中思索若是魏玹问话她该如何回答。

谁知魏玹根本就不搭理宋纯熙,只是淡淡睨了她一眼,抬步离去。

宋纯熙一时愣住,望着魏玹渐渐远去的绯色背影,眸光微闪,眼下不失为一个好机会,若是错过了这一次,下次想要再见着魏玹可就难了!

思至此,宋纯熙小跑的追上魏玹,扑腾一下跪在雪地里,抬手抓住那绯红的袍角。

宋纯熙睫羽微颤,抬头望着魏玹,杏眸湿润,似有水光潋滟,我见犹怜,仿若鼓足了勇气一般:

“魏公公,求您怜惜。”

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出自《山中雪后》郑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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