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重回城市的门票

高考前的那一个月,江庆市三中的天,就像故意来考验人耐心似的。

不是阴沉到要下雨,就是晒得刺眼,风一吹,校园里的横幅猎猎作响——

“拼一载春秋,搏一生无悔。”

“今日不尽全力,明日何以问心。”

顾念晚每天从宿舍走到教学楼,抬头都要路过那几条横幅。她已经能背下来,却依旧不厌其烦地读一遍。

仿佛那一行行浓墨重彩的大字,不只是写给所有高三生的,也是写给她一个人的。

——你不只是为了考大学。

——你是为了从城郊那条窄巷子里,走回去。

**

模拟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办公室门口挤了一圈人。

“哎哎哎,让一下,让一下——我看看我家娃考几分。”

“年级第一还是那个谁?顾……顾什么来着?”

“顾念晚。”有人酸酸地接话,“电视上的那个总裁女儿。”

“人家就是有这命。”

这些声音隔着半扇门,零零碎碎传进来。

顾念晚站在走廊窗边,一本政治书翻了三页,三页都没翻进去。

直到班主任把成绩单拍到她面前:“小顾同学,又是年级第一。”

“谢谢老师。”她合上书,声音很平静。

“你这次的分数,”班主任忍不住笑,“放到往届,一本线随便越二三十分。好好保持,高考稳进江庆大学没问题。”

江庆大学。

那是本市最好的大学,离市中心那片金融区不远,离盛泰广场也不远。

顾念晚指尖收紧,压在成绩单的角落。

“老师。”她抬头,“如果想报外地的学校呢?”

班主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他咳了一声,语气尽量保持中立:“当然可以。以你的成绩,外省也有很多好学校。但考虑到家庭情况,学费、生活费包括奖学金政策……江庆大学对你来说,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而且在本地,将来找工作也方便。”

方便去那栋高楼上班。

方便离她的母亲更近一点。

也方便每天在同一座城市里,假装这人不存在。

她“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

晚自习结束,校门口黑压压一片。

补课班的宣传单塞到每个人手里,电动车一辆接一辆地挤在门口,家长们探着脖子往里看。

顾念晚把书包往上提了提,准备从人群缝隙里挤出去。

“念晚。”

有人叫她。

她回头,看见同桌的妈妈站在路灯下。

那是之前在家长会上说“把孩子扔给老人”的其中一位。

《当我成了妈妈的情敌》

此刻,那位阿姨脸上带着有点尴尬的笑:“你们老师说,你这次又考第一?”

顾念晚礼貌点头:“运气好。”

“哪是运气好啊。”对方连忙接话,“你就是有本事。阿姨以前那几句话,说得有点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啊。”

她笑着,从包里摸出一袋水果,“这个给你带回去,给你外婆尝尝。”

顾念晚看了眼那袋红彤彤的苹果。

以前她站在走廊里,听到的,是“把孩子扔给老人不管”。

现在,她站在路灯下,听到的,是“你别往心里去”。

世界好像并没有变,变的只是她手里那几张卷子上的分数。

她没伸手去接水果,只是礼貌又疏离地笑了一下:“不用了阿姨,我们家晚上摊子还没收,我得先回去帮忙。”

说完,她背着书包走进夜色。

身后那位阿姨僵在原地,尴尬地收回手。

**

回到家,外婆正在数钱。

那是一堆皱皱巴巴的小面额纸币,摊在老旧的木桌上。电灯昏黄,把每一张的折痕都照得清清楚楚。

“今天卖得怎么样?”顾念晚放下书包,顺手把剩下几颗青菜收进冰箱。

“还能怎么样。”外婆乐呵呵的,“人家听说我外孙女又考第一,都说要沾点喜气,多买了两把葱。”

她说着,还故意挺了挺胸脯:“念念,你可给我长脸了。”

顾念晚“唔”了一声,把今天的试卷翻出来,一张张摊平,用书压住。

“老师说了,”外婆学着班主任的口气,“好好考一考,我们家念念以后也是大学生。”

她又凑过来小声问:“大学生,是不是就不用读高中了?”

“……”

顾念晚被她逗笑了:“是以后读完高中的学校。”

“那得考多久?”

“好几年。”

“那外婆就多卖几年菜。”

外婆爽快地说,就像在说“多买两把葱”一样简单。

顾念晚低头,把笔握得很紧。

她知道这件事一点也不简单。

高考、学费、生活费、宿舍费……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块压在桌子上的石头。外婆用一把一把硬币、一张一张残旧纸币去垫。

她不能考差。

她一旦差了一点点,那个本来就不宽裕的家,就要被这些数字压得喘不过气。

**

高考前一周,学校组织最后一次全校性动员大会。

礼堂里挤满了人,横幅又换成了新的:“不负青春,不负自己。”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坐在第一排。

主持人念着年级前十的名字,什么“重点关注对象”“冲刺清北的希望”。

轮到她的时候,全场响起掌声。

她起身,走上台,从校长手里接过一张奖学金证书。

闪光灯一闪,她看到台下人群里——外婆正双手合十举在胸前,激动得眼眶发红。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所有熬夜、所有眼泪、所有在题海里翻滚的委屈和倔强,都有了落点。

不是落在那栋远处的高楼里。

而是落在一个穿旧棉袄、手上开着冻疮的老太太身上。

**

六月的高考,像一场漫长到窒息的梦。

第一天语文,监考老师讲话的时候,她的手心一直是汗。

卷子发下来,她先看作文题。

“以‘门’为题,自拟立意。”

她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

门。

她想到城郊小屋那扇老木门,冬天总关不严,风能从缝里挤进来。

想到小时候那栋大房子的新式防盗门,刷卡才能开,外婆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就站在门外,手足无措。

想到盛泰广场那一层层玻璃门,反光会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永远够不着的距离。

《当我成了妈妈的情敌》

她把这些画面一个个压下去。

最后在答题卡上写下第一句:

——有些门,是别人替你关上的;有些门,只能你自己推开。

她写得很慢,却很稳。

语文、数学、英语,三门主科考完,她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层。

等到最后一门结束,当铃声响起,所有人冲出考场扯横幅、撕卷子、在校门口大喊“解放了”的时候,她只是站在原地,仰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城市的方向。

那边云层很厚,却透出一点亮。

“这只是第一道门。”她在心里说。

“后面还有很多。”

**

查分那天,镇上的网吧满座。

屏幕一排排亮着,都是江庆市教育局的网站。

有人查完喜极而泣,有人闷头骂娘,有人抱着手机打电话。

顾念晚坐在角落,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敲下“回车”。

“你还不查?”同桌催她,“我都紧张死了。”

“你先。”她说。

同桌报完准考证号,屏幕一刷新,尖叫声炸开:“啊啊啊——我过一本线了!”

她整个人跳起来,几乎要撞到天花板。

顾念晚被她扑了个满怀。

“你呢你呢?”同桌红着眼睛,“你肯定更厉害!”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敲下自己的号码。

屏幕转圈,转了很久。

长到她以为是网断了。

就在她准备起身去问网管的时候,页面“噗”地一声刷新——

【总分:690】

【全市理科第3名】

【江庆大学 预录取】

她愣了三秒。

同桌先炸了:“卧槽——卧槽念晚你人吗?!”

整个网吧的人都被这一嗓子吸引过来。

“全市第三?!”

“牛的。”

“江庆大学预录取?这还用填志愿吗,人家学校都追着要了吧?”

嘈杂的声音一股脑涌过来。

顾念晚的耳朵嗡嗡作响。

她看着那一行行数字,心跳得快要冲出来。

那几个字在她眼前反复晃:

江庆大学。

江庆。

——那是她出生的城市。

也是她被丢下的城市。

**

回到家,外婆已经从市场收摊回来了。

旧木桌上摊开一张报纸,旁边放着一碗没吃完的面。

“外婆。”她站在门口。

老太太抬头,看见她空着手回来,心里一咯噔:“怎么了?……没考好?”

顾念晚把嘴角压得很低,慢吞吞地把书包放下。

“没考好就没考好,”外婆立刻开始安慰,“咱又不是非要上什么好大学,随便上个大专,以后找份稳当工作——”

“全市第三。”

她忽然说。

外婆话音戛然而止。

“啊?”

“全市第三。”她又重复了一遍,把打印出来的成绩单从书包里抽出来,放到桌上,“江庆大学预录取。”

屋子里安静了几秒钟。

外婆眯着眼,把那张纸捞起来,眼睛一行一行往下挪。

她不识多少字,只认得几个数字。

“六……九……零?”

“嗯。”

“这是……你的分?”

“嗯。”

“第三,是不是就是……前面只有两个?”

“嗯。”

老太太手一抖,纸差点掉地上。

她连忙摁住,然后一屁股坐回小板凳上,捂着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下一秒,她忽然把人一把揽进怀里,把顾念晚的脸按在自己肩膀上:“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掉沟里去了,结果你飞上天了!”

顾念晚被她搂得有点喘不过来,却也忍不住笑出声。

眼泪顺着笑意一起掉下来,打湿了外婆的肩膀。

**

几天后,江庆大学的预录取通知先发到了学校。

班主任拿着那一沓红彤彤的通知书,在班上一个个念名字。

念到“顾念晚”的时候,全班齐刷刷鼓掌。

“这孩子,”老师感慨,“从我们城郊那条巷子里考到市里最好的大学,是你们的骄傲,也是我们三中这些年最大的脸面。”

有人吹口哨,有人起哄喊她“学霸大佬”。

顾念晚起身,从老师手里接过那封通知书。

红得刺眼。

她指尖用力捏了一下那抹红,心里却突然生出一点奇怪的冷静——

这只是重新回到城市的一张门票。

不是终点。

她真正要去的地方,是那栋曾经把她挤出去的高楼,是那张永远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脸。

**

正式的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闷热的傍晚寄到城郊小屋的。

邮递员骑着电动车在巷子口吆喝:“林玉芝——挂号信!”

邻居们探出头来看热闹。

“挂号信?谁欠谁钱了?”

“红色的,是不是大学录取通知啊?”

“哎呀,小顾考上了?哪所?”

外婆顾不得擦手上洗菜水,套着拖鞋就跑出去,一路小跑到巷口。

她接过那只牛皮纸信封,捧在手里,像捧着什么瓷娃娃。

直到回到家,才小心翼翼地拆开。

一张印着校徽的纸滑出来,字体端正而严肃:

【江庆大学录取通知书】

外婆看不懂那些字,只会认“大学”两个。

“念念,”她的手微微发抖,“这就是……你的大学?”

顾念晚点头。

外婆猛地转身,从柜子最里面拖出一个铁皮盒子。

那盒子生了锈,打开时“吱呀”一声,里面是一捆捆用橡皮筋扎起来的现金:五块、十块、二十块,皱得快看不出面值。

“外婆?”

“这是这些年攒的。”外婆一叠一叠往外掏,压低声音像怕惊动什么,“本来想等你结婚的时候再给你,现在你要去读大学了,拿去用。”

她粗糙的手指把那一叠钱塞到顾念晚手里。

“念晚,”老太太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缝,“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大纲

顾念晚低头,看着掌心那些皱巴巴的纸币。

比她看到过的任何一张银行卡都沉。

那不是钱。

那是外婆这些年不舍得打的车、不舍得买的肉、不舍得添的新棉衣,是每一斤菜往上多添的一两秤,是冬天少开的一次炉火。

她鼻子一酸,把钱重新塞回铁盒子里:“我已经拿了奖学金,够交学费了。”

“奖学金也是钱。”外婆一本正经,“钱是拿来花的。”

“那也是你辛苦挣的。”

“我辛苦挣的钱,当然要花在我最心疼的人身上。”

老太太把盒子“啪”地一声关上,又“啪”地一声打开,把钱又捞出来,拍在她的录取通知书上:“你要是再推来推去,我就生气了。”

顾念晚看着那双因为干活而粗糙、却试图把所有柔软都捧给她的手,喉咙里堵了千言万语。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好,那我借着。”

“不是借,是给。”

“那等以后我有钱了,再给你买一扇不用糊纸就挡风的门。”

外婆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行,你给我换个能自动关的门,我就站在门后面,天天看你在城里上电视。”

**

开学前一天,镇上的客运站。

黄昏的天边被晚霞染成一大片薄红,像有人在云上泼了一桶颜料。

顾念晚背着行李包,手里拎着一个装满吃的布袋子,站在候车厅里。

外婆站在她旁边,身上还是那件穿了好多年的旧花棉袄,脚下是一双被洗得发白的布鞋。

“到了给外婆打电话。”

“嗯。”

“钱不够就说,不许省吃俭用。”

“嗯。”

“别学人家早恋,书读完最要紧。”

“……嗯。”

一连串叮嘱下来,她只会“嗯”。

车站广播响起,播报开往江庆市区的大巴开始检票。

顾念晚转身,认真地抱了外婆一下。

“外婆。”她在她肩上闷声说,“等我。”

“等什么?”外婆笑,“我就等着你有本事的那天,给我打电话,说‘外婆,我在城里有房子了,你搬过来住’。”

顾念晚“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她提着包,跟着人群往检票口走。

临上车前,她回头。

夕阳把外婆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她童年的那条巷子里,长到那扇总关不严的旧木门上。

她忽然想到很多年前,自己也是坐在一辆公交车上,被送离那个叫“家”的地方。

那一次,是别人替她做的决定。

这一回,是她自己选的路。

她抬起下巴,跨上车。

车门“嘭”地一声关上,世界隔成了两半。

窗外是外婆和那条窄巷子,窗内是通往江庆市区的路,是江庆大学,是盛泰广场,是她要一点一点夺回来的东西。

发动机轰鸣起来,大巴缓缓驶出车站。

顾念晚额头贴着玻璃,看着远处城市的轮廓一点点清晰。

灯光还没完全亮起来,整座城像一张尚未洗牌的牌桌。

她握紧了录取通知书。

——这就是她重回城市的第一张门票。

至于她将来会在这座城市里遇见谁,会失去什么,又会拿回什么,那都是以后要写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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