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被丢下的孩子

追悼会结束的那天,江庆市下了小雨。

雨不大,只是细细密密地落在黑伞上,敲出一片冷清的回声。

灵车开走之后,人群逐渐散去。

原本围着顾家转的亲戚、合作伙伴、媒体,全都像潮水一样退了,只剩下一地被踩皱的白菊、黑纱和散落的矿泉水瓶。

沈青岚站在雨棚下,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连衣裙,腰线收得很紧,衬得她整个人又瘦又直,仿佛用力撑着,就能把这场天翻地覆的变故压回去。

她手里还捏着一只没点燃的白蜡烛。

“沈总。”律师撑着伞走过来,语气已经习惯性地换成商量公事的那种,“股东那边希望,您这两天能开个内部会议。盛泰不能没人站在台前。”

“顾总刚走,媒体的风向得控制住。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刚走。

这两个字像一块冰,慢慢往她胸腔里砸。

沈青岚垂了垂眼,把蜡烛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明天。”她开口,声音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通知他们,明天下午两点,盛泰会议中心。”

律师一愣,随即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他还想说什么,视线忽然落在她身后。

——小小的白裙子,已经被雨水打湿,黏在瘦瘦的腿上。

顾念晚还抱着那只毛绒兔子,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鼻尖因为哭太久而通红。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像一只迷路的小兽,悄无声息,却又存在感极强。

她仰着头,看着大人们,什么也听不懂,只记得一句话——

“爸爸永远不会回来了。”

刚才在灵堂里,是外婆红着眼,把这句话挤出来的。

“念念。”外婆握着她的小手,那只手满是粗糙的老茧,“爸爸走远远的地方去了,那里没有吊车,也没有医院,他……回不来了。”

小姑娘死死盯着那张挂在灵堂正中的相片。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深色西装,眉眼温柔,笑得极好看。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

为什么昨天还答应要带她去看吊车的人,今天就变成一张不会说话的纸。

现在,雨停了。

天边压着一层灰白的云,像没洗干净的纱。

顾念晚慢吞吞走到沈青岚旁边,伸手去扯她的裙角。

“妈妈。”她哑着嗓子,“我们回家吗?”

沈青岚垂眸,看见的是一张哭肿了的小脸,一双被泪水冲得发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像顾承礼。

连哭完了之后那种倔强的红,都像极了。

她指尖微微一紧。

“……回。”

她轻声道,却没有伸手去抱她。

外婆走过来,撑着一把旧得发灰的折叠伞。

“青岚。”林玉芝低声,“要不今天先让念念跟我回去?你这两天又要办后事,又要忙公司,她跟着,你也顾不上。”

“我可以乖乖的。”顾念晚立刻抢话,像是怕自己会被丢下似的,“我不哭了,也不闹,我可以自己睡。”

她眨了眨眼,努力把泪吞回去。

沈青岚看着她。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

工地上大片阴影砸下来,男人用尽全力把孩子往外推;

手术室门口,“非常抱歉”;

走廊里,女儿抓着门把手,撕心裂肺地喊“你叫他出来”;

还有顾承礼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把顾念晚高高举起,半真半假地笑着说:“念念是爸爸的小公主,谁也不能欺负她。”

所有温柔,所有偏爱,全部集中在那个孩子身上。

而现在,那个人不在了。

剩下的目光会往哪儿看?

——往她身上。

所有的指责、所有的怨恨、所有的“要是当初你没让她去工地”的话,都已经在葬礼上偷偷酝酿。

她看见有人背过身去,压低声音:“早就听说顾总太宠那孩子,本来就是祸根。”

“这下好了,留了一个扫把星。”

沈青岚的指节一点点泛白。

林玉芝还在劝:“我那边虽说简陋点,但清静。等你忙完了,再接她回来也不迟。”

等你忙完。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细的线,把她从情绪的沼泽里拎起来,扔回现实——

葬礼只是开端。

顾承礼死了,盛泰不能倒。

银行的贷款、工地的善后、合作方的恐慌、股东的博弈……每一样都像张着嘴的怪兽,要在短时间内扑上来,把她撕得粉碎。

她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躲在那个人身后,偶尔在家里发脾气、吃醋、撒娇。

她得走上去,站在他曾经站的位置。

而那个每天会从沙发后面冒出来,用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撞她腿弯的小东西……

是她最软的一块肉,也是别人最锋利的一把刀。

“先跟外婆回去。”沈青岚终于开口,声音很慢,每一个字都像用力咬出来的,“等妈妈忙完,再去接你。”

顾念晚愣住。

她听不太懂“忙完”是什么意思,只本能地抓紧了那只毛绒兔子。

“那……那爸爸回来了吗?”她小声问。

林玉芝眼圈一红,刚要说什么,被沈青岚截断。

“他不会回来了。”

沈青岚看着她,第一次,没有绕任何一句话。

“以后,你跟外婆住。妈妈要去上班,要照顾很多很多人。”

“那我呢?”小姑娘声音里带着哆嗦,“谁照顾我?”

雨后的空气闷热潮湿。

她的提问简单得残酷。

沈青岚喉咙一紧,舌尖都是血腥味。

“外婆。”她说,“外婆会照顾你。”

**

第二天。

盛泰集团高层会议室。

黑色幕布上,顾承礼的遗照还没撤下,银色相框在灯光下反出冷光。

股东们挤坐在长桌两侧,有人穿着一身黑,有人连领带都懒得换,眉眼焦躁,一个比一个疲惫。

“总之,集团不能乱。”有人率先开口,“顾总一走,上面盯着、外面盯着,哪只眼睛都盯着我们。”

“银行那边已经打了三通电话来追问。”财务总监推了推眼镜,“我们需要一个能站在台前的‘顾家人’。”

“法律程序上,顾总的股份,现在由沈女士和小顾小姐共同继承。”

“小孩什么都不懂。”有人冷冷道,“真要推小孩子上去,那是拿集团当儿戏。”

“所以,”那人转头,看向会议桌另一端的女人,“还是沈总比较合适。”

“顾总在世时,很多决策本来就是你参与的。”

“外界也认可你的能力。”

“对外,我们可以说:盛泰继续由顾总的遗孀接任,内部你先撑住局面,等小顾小姐成年,再看具体安排。”

他们说“小顾小姐”的时候,语气轻得像在说一个模糊的名字,而不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小女孩。

沈青岚坐在主位,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她身上的黑裙换成了剪裁更强势的西装,领口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手上那枚婚戒却还戴着。

那枚戒指已经有了些细微划痕,是顾承礼当年坚持要买的,说什么“这是我们家的标记”。

现在,戴着它的人还在。

给她戴上的人已经不在了。

“好。”她抬眼,目光一扫过在座所有人,“我接。”

短短两个字,落地有声。

“但有一个前提。”她顿了顿,“你们想要一个能稳住局面的总裁,我就会用你们看得见的方式,去稳住。”

“至于我个人的事情——包括我女儿——希望各位不用再提。”

“她只是个孩子。”

会议室一瞬间安静。

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她冷血;也有人暗暗松了口气——

最好是这样。

最好她把那个丧偶的女人、那个被女儿拖累的母亲,一并留在葬礼上,踏进这扇门的,只是一个冷静理性的“沈总”。

沈青岚收回视线。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不会再有人替她挡。

也不会再有人,在她转身时张开手臂,说“你别怕,后面有我”。

**

城郊。

公交车站牌旁边是一片矮小的店铺,铁卷帘门上喷着褪色的广告,风一吹,塑料招牌咯吱作响。

林玉芝背着一个旧帆布包,手里提着两大袋东西:一袋是给外孙女买的零嘴玩具,另一袋,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几件洗得发白的小衣服。

顾念晚坐在站牌下面的长椅上,脚尖一晃一晃,手里抱着那只毛绒兔。

她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白色连衣裙,是沈青岚让人特意买的——裙摆上有一圈小小的刺绣蕾丝,像极了她曾经在商场里羡慕很久却没舍得给自己买的那件。

“这件穿上去好看。”那天在商场里,顾承礼拿着裙子,在她耳边说,“以后你女儿也要穿漂亮的裙子。”

现在,裙子里包着的是那个“女儿”。

顾念晚抬头,看着站牌旁边停着的那辆黑色轿车。

车窗是深色的,她看不见里面的人表情,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剪影。

“妈妈不下来吗?”她小声问外婆。

林玉芝叹了口气:“她在车上忙,等会儿……等会儿就回去了。”

“那她什么时候来外婆家?”

“等她忙完。”

又是这句。

顾念晚皱起小鼻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从来没离开过那栋带大露台的大房子。那里有软软的地毯、有一整面墙的玩具架、有爸爸工作用的大书桌。

她以为所有的家,都应该是那个样子。

现在外婆说,以后她跟外婆住。

“外婆家有吊车吗?”她突然问。

“没有。”

“那有冰激凌车吗?”

“也……不常来。”

她失望地垂下肩。

车门在这时“咔哒”一声,从里面推开。

沈青岚下了车。

她没有撑伞,今天的阳光很烈,晒得她眼睛微微眯起。脸上的妆还算精致,只是眼尾有一抹肉眼难察的红。

“念晚。”她走到站牌旁,唤了一声。

顾念晚像被电了一下,刷地站起来,连鞋带都没系好,小皮鞋“啪嗒啪嗒”地跑过去。

她抬头,仰视着她。

“妈妈,我可以回家吗?”

沈青岚低头,刚好对上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还湿漉漉的,里面映着她的影子,却没有她想看见的那个人。

她硬生生把那一点期待压下去。

“念念。”她蹲下来,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她平齐,“外婆家也是家。”

“你在那边,可以上学,可以跟小朋友玩。妈妈这里,要上很多很多班,会很晚回家。”

“你不是一直不喜欢等我吗?”

小姑娘被戳中什么似的。

她想起那些晚上,她抱着玩偶坐在玄关的小凳子上,一边打哈欠一边等门口的钥匙响;想起她假装睡着,被爸爸抱回房间;想起她撅着嘴跟奶奶说“妈妈又不回家”,结果第二天早上被妈妈冷着脸训了一顿。

她的嘴角抽了抽。

“我以后……可以不等。”她努力说,“你可以晚一点回家。”

“可是妈妈这里,不安全。”沈青岚的手落在她肩上,握得很紧,“你看——”

她指了指远处高楼林立的方向。

“那里有很多人盯着我们,盯着这家公司。”

“你爸爸走了,妈妈要顶上去。”

“如果你留在这里,你就会像这栋楼上挂着的招牌一样,被他们指指点点。”

“他们会说,是你害死你爸爸。”

最后一句话,是压在她心里最深的毒。

她本来不该说出来。

可她已经站在悬崖边了。

她需要一点更锋利的东西,逼自己退后一步。

顾念晚怔怔看着她,像没听懂,又像听懂了最残忍的那部分。

“……是我害的吗?”

这一次,轮到沈青岚说不出话。

“不是。”林玉芝急急道,“不是你。”

沈青岚闭了闭眼。

“不是。”她也开口,“可他们会那么说。”

“我不能让你每天听那些话。”

“所以你要去外婆那里。”

“那里的人不会说你坏话,不会指指点点,也不会拿你当故事讲。”

“那里,只有你和外婆。”

她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清楚。

仿佛只要逻辑足够清晰,这个决定就不是一场抛弃,而是一次“保护”。

顾念晚咬住嘴唇。

她的小脑袋完全装不下这么多复杂的理由,她只知道——

妈妈不要她跟在身边了。

“那……你会来看我吗?”她问。

“会。”

“拉勾吗?”

小姑娘伸出小拇指,试探着在空气中晃了晃。

这是她跟爸爸最常做的游戏。

每次爸爸答应带她去游乐园、去看吊车、去吃冰激凌,都会拉勾。

拉勾了,就会实现。

沈青岚看着那只小手。

指甲边缘有被咬过的痕迹,掌心软软的,掌纹细得几乎看不清。

她的喉结微微滚动。

她想说“不用拉勾”,想说“妈妈很忙”,想说“你长大就会明白”……

最后,她还是伸出自己的手指,与那只小手勾在一起。

“拉勾。”

“说话不算话,是小狗。”

顾念晚很认真地补上后半句。

沈青岚笑了一下。

那笑意淡得像烟,被风一吹就散。

“说话算话。”她说。

这一刻,她是真的这么想的。

只是人生里太多承诺,从说出口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走向破灭。

远处的公交缓缓驶来,车头的电子屏闪着路线编号。

林玉芝提了提肩上的包:“车来了。”

她回头看沈青岚,犹豫了一下:“青岚,你要不要……一起去我那边坐一趟?念念第一次去,也许会害怕。”

“我还有会议。”沈青岚站起身,重新把冷淡的表情戴回脸上,“你们先走。”

“我会按月打生活费过去。”

“她想要什么……你看着给她买。”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别太宠。”

林玉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顾念晚,心里苦涩,却什么也没再说。

公交车门“嘶”地一声打开。

司机不耐烦地喊:“上不上?后面还堵着车呢。”

顾念晚还站在原地,抱着兔子,一动不动。

“念念。”林玉芝牵住她的手。

“走吧,跟外婆回家。”

家。

这个字突然变得很陌生。

她回头看。

站牌旁边,黑色轿车停在那里,车门已经关上,玻璃反着刺眼的阳光,看不清里面的人。

但她知道,妈妈还在里面。

只要她跑过去,只要她把车门拉开,只要她哭着说“我不走”,妈妈就会抱住她……对不对?

顾念晚的脚挪不开。

公交车的提示音又响了一遍。

“再不上车我就关门了啊!”

林玉芝把她往前一带。

就在那一瞬间,顾念晚猛地甩开外婆的手,转身朝轿车跑去。

“妈妈——!”

她的小鞋在水泥地上打滑,差点摔倒,还是用力扑到了车门边上,双手去拍那块冰冷的玻璃。

“妈妈!你开门!”

“你说你会来看的!”

“你拉过勾的!”

“你不能骗人——”

她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炸开,带着劈裂的哭腔。

车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忍不住转头:“沈总,要不要……”

“开车。”

沈青岚闭着眼,手掌死死压着膝盖,指尖抠进了西装裤的面料里。

“这是公交站。”她的声音淡得近乎冷漠,“我们不能在这里久停,会被拍照。”

司机只好应声,挂挡,把车慢慢开离路边。

车身一晃。

那团小小的白色身影在玻璃外被拉成一条模糊的线。

顾念晚还在追。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兔子从怀里掉了出去,滚到马路边,没人捡。

“妈妈——!”

“你不要走!”

“你带我一起!”

她第一次意识到——

原来,有些人不是“死了所以不回来”。

而是“活着,却自己转身走开”。

轿车很快并入车流。

在最后一个路口,司机犹豫了一下,还是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沈总,要不要我……掉个头?小孩还在那边哭。”

沈青岚睁开眼。

她看见后视镜里的自己——

妆容精致、眼神冷淡,完全不像刚失去丈夫的寡妇,更不像刚把女儿丢在路边的母亲。

她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容淡得近乎残忍。

“掉头做什么。”

“以后她要面对的,比今天这一点路长多了。”

“总不能每次都掉头。”

司机不敢再说。

车窗外,城市的高楼向后飞快退去。

**

公交车上,林玉芝把顾念晚紧紧搂在怀里。

小姑娘哭得快喘不过气来,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声,只剩下一声一声被掐断的抽噎。

“外婆在这儿。”老太太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不怕不怕。”

“我们回家。”

“以后,外婆家就是你的家。”

顾念晚埋在她怀里,指尖死死抓着她衣服上的旧花纹。

她不懂“遗产”“股权”“集团”“股东会议”这些词。

她只知道——

那栋有大露台的大房子里,从今天起没有爸爸了。

而她唯一的妈妈,坐在一辆越来越远的车里,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驶去。

那一天,江庆市多了一个年轻冷艳的女总裁。

同一天,城郊的小屋里,多了一个被丢下的孩子。

她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有多厉害、多锋利、多让人仰视。

此刻,她只是蜷缩成一团,用尽全力抓住唯一还愿意回头抱她的那双手。

车窗外,天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在颠簸中昏昏欲睡,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只有一句——

“等妈妈忙完了,就会来接我。”

——那是她童年里,最后一次这么认真地相信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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