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城里凑合了一夜，第二天蒙蒙亮一人一菌就静悄悄离开了旧城区。周围的人类建筑逐渐稀疏，祂看向前方带队的幼崽，祂好奇问：“你不喜欢这里了吗？”可是幼崽昨天还有很高兴致。
幼崽眼睛还留在虚拟地图上，两指一划，地图咻得变大，他埋头嗯嗯道：“喜欢喜欢，这不是怕你无聊吗？”
“我不无聊，”步眠认真道，幼崽还小，祂不介意花时间让幼崽探索世界，祂陈述道，“有误会在我们中间，但解决了。”
说罢转身朝城市的方向走去。
“没必要，你给我回来。”
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祂的手臂拉回来，看它的脸上错愕犹在，没想到一句敷衍它的话还当真了。
淮镹松开手，这还是双方第一次肢体接触，竟然如此平和，他忽视掉心里一丝异样，意识到这小异株脑筋转过不来，只能明确道：“我现在不想去了，换个地方。”
祂也是真转不过来，缓缓皱起了眉：“可你不是喜欢……”
淮镹言简意赅道：“腻了。”
不看异株如遭雷劈的震惊表情，他手指虚握了握，嘀咕道：“你这体脂率不行啊……”软得跟水似的，很奇妙的触感，他手指又摩挲了一下，这才收手看回地图，“这边。”
他走下山坡，拐进另一片山林。步眠无奈跟了上去。
空气里的人类气息逐渐减少，步眠也逐渐见不到人类的造物。周遭的环境愈发原始、狰狞。
碗粗的藤蔓蜿蜒横亘在头顶，往上枝桠层叠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往下——
步眠收回视线，眼前是一洼巨大的水泊，水泊中央，是一具山丘一样的尸体。它幽绿泛光的鳞片已经没了大半，剩下的也沾上泥土变得模糊，缺了大半的头颅里是褐黑的泥肉，残碎的躯体上却开满了密密麻麻的橘色小蘑菇，王的到来使它们欢欣，噗噗喷出雾雨一样的看不见的小孢子。残碎的躯体是嶙峋山丘的剪影，那小蘑菇就像朦胧烟雨的苔藓与小树。
可能是积了雨，也可能这里本来就是沼泽湿地，不论如何，它现在静默地躺在水中，只余腥臭。
带着血和毒的水泊留在这里，步眠安静地把视线投过去，水边高大粗硕的树杆顶着遮天蔽日的树荫，正缓缓腐烂。祂无意识后退了一步。
“咔嗒。”
祂踩到了什么，低头去看，是把半埋进土里的枪。
明明越是繁荣，就越是稀疏落败。
生机和哀朽在这里奇异地揉杂为一体。
“七类、爬行纲。”淮镹一眼看出尸体的物种，两步助跑跃上陡坡，拍了拍手道：“走吧，这里过不去。”
再往前就不是没穿防护服能靠近的了。
他们并未深入湿地山林，就在林边逛了一圈。
幼崽在这片荒野里玩得很尽兴，步眠见它又是摘草，又是寻花，还蹿去树头使用匕首戳进树洞，细细剜出一串还带着露水的黑色果实，当它侥幸捡了条新鲜的死蛇，剜出它水囊般大的毒囊时，眼睛发亮地吹了声口哨。
“我离开一趟，你在这等我，别乱跑。”淮镹把东西仔细收好。
“你去哪？”
他动作一顿，罕见的有天还被异株担心上了，他正色地胡诌道：“去北纬七十七，东经一百零八的地方进行一场严肃的学术讨论，你要是想听也不是行，这样，你留在这里等我，可以吗？”
步眠听得愣了神，随即祂想到什么，大度地允诺了，“行吧，你就去什么七七八八吧。”
淮镹扫它一眼，低头从大表哥侧表盘抠出一块芯片，递给步眠。
后者一时没接，“这是什么？”
淮镹却已经不等它了，他蹲下身，指尖撩起一缕菌发，像逗狗一样搔了搔，在后者昂扬亲切地凑上来时，用最快的速度和最淡定的表情将芯片往里一塞，不见了。
他撑膝站起身，“给你留个定位器，不然我等会迷路，可就回不来了。”
淮镹转念一想，是这个道理。
“你留我也留。”祂道，“幼崽理应享有归途的指引。”
它的理所当然令淮镹愣了一下，而另一边，一线菌丝已经蜿蜒地游走到步眠指尖，随祂转动的手指一圈圈缠绕出个毛团团。
在淮镹的怔然中，那团毛球已经跃上他的肩头，高兴欢快地蹦了蹦。
步眠低头在地上寻找了一番，折了株嫩黄嫩黄的蘑菇，掐掉菌杆，盖在毛球头上。后者借机蹭上了祂的指尖，狠狠的，连菌丝都被挤到另一边去了。
“别给它晒太阳，缺水会死掉的。”步眠捡起掉在幼崽肩上的伞盖，重新戴在毛球头上。后者乖乖伸出两根菌丝，像草帽的两根绳牢牢绑紧，“去吧。”
两人分别后，淮镹走出崎岖湿润的山岭，越走越广袤平坦，人类痕迹也重新出现在视野中。
他寻着新鲜的车辙，地平线上终于出现哨点高塔的尖端。
“知道这是哪吗？”淮镹懒洋洋道。
已经窜去他头顶的毛球蹦了蹦。
“人类的临时驻点。没事离他们远点，”毛球跳回他的肩头，淮镹侧开脸以免碰到，“你这么可爱，别人一定不会放过你，到时候把你抓起来养，你可就回不去你的‘王’的身边了。”
毛球深以为然。
淮镹扫了它一眼，他是说给小毛球听的，也是说给大毛球听的。
淮镹毫不怀疑以步眠的本事，进出人类驻点不过如入无人之境。可能没有毛球也不妨碍它知道他去了哪，做了什么。他不带步眠一方面确实无法完全放下戒备，另一方面也是希望避免冲突。
淮镹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继续前进。
人类与异株的抗战需要超大量资源的支撑，哪怕在战争中，人类亦不惜一切代价收拢对土地与资源的掌控。森林固碳、水源供氧，地面危险重重，就设网启动超声仪在空中设立光伏板蓄能……但还有更多地方作为异株的老巢、狩猎与厮杀的区域，具有极高的危险性而充满未知。
抗战、战中执行区的扩张与维续、还有战后的清剿工作已经使军方元气大伤，正是养精蓄锐时。于是逐渐开放探索权给还有战力的普通人。他们来到野外，作为先锋一样的存在一寸寸向非执行区推进，探索土地，回收资源。
人群的聚集与流动也就产生了短暂又临时的驻点——也就是他正在去的地方。
这个驻点规模还可以，估计是战时哨岗直接搬用过来的。
越靠近驻点人越多越杂，淮镹提前戴上仿生面皮，靠脸和嘴皮子在门口蹭了辆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刮过乱街，前往调配所。
调配所是调度城外物资的枢纽，也是小型驻点唯一的官方单位。人们收集的物资、有价值的信息，统一到调配所兑换成对应【什点】，其作用与货币类似。
猎猎风声中，淮镹在和小毛球谈判。
前面坐着他“兄弟”，淮镹眼神警告它赶紧回去。
而小毛球已经彻底站上了他的肩头，像恣意霸气的水手迎着飓风和狂浪挥斥方遒。
毛球菌临天下，岂容幼崽放肆。对其警告的眼神视若无睹，两秒钟后，淮镹勾起一抹笑。
毛球歪头：唧？
淮镹懒洋洋挑起一角衣领，在毛球的注目中弯曲的食指靠近它——毛球迟疑地贴上去准备蹭一下。
——吧唧。
毛球：唧！
恶毒的幼崽！
毛球被一指弹去衣服里面，狠狠滚落邪恶的深渊。
到了调配所，淮镹面不改色用假的虚拟身份码和账号换了物资。当然，他事先并不知道调配所都发布了什么任务，但他判断得出哪些东西更吃香。
什点在他账号还没捂热，转手就又流去调配所。调配所是驻点里唯一有能力运送物品的机构，中央城区的营养液、药品、电子产品和维修设备都要通过它运往城外。
淮镹买了几只营养剂，花大部头买了个移动充电设备给大表哥充电，揣着最后一点零头出了调配所。
然后右拐直接去了集体食堂。
冰冷的所剩无几的什点被他换成了温暖的玉米南瓜粥、三个巴掌大的蒸土豆。
他端着碗视线在全场一扫，一下锁定目标。安然自若地叼着土豆走近，恰巧有个人刚走，他一屁股坐去了他的位置，土豆沾盐，三口一个。
他低垂着眉捻起一块清蒸土豆塞进小毛球怀里，竖高耳朵听后边——第一句就是压低嗓音的怒骂。
“……那群傻x无人机到底要转到什么时候？”
“叉……”毛球抱着土豆抬头，懵懵懂懂跟着重复。
淮镹手臂搭着桌沿，手里还拿着半块土豆，有些心不在焉似的用一指压下它的伞盖，动口型道：“别学。”
后头一桌人，两女四男，风尘仆仆，显然是只刚从野外回来的小队。
他们还在说。
“这戒严令来的真是莫名其妙，它已经坏了我好大一单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还混不混了？”
淮镹看不到他们，也就刚刚路过时撇了一眼，根据方位和音色判断，大概是队里那名年轻张扬戴机械臂的青年。
“流年不利，你有什么办法？这样，你去投诉精英会，投诉他们没事搞什么戒严令，害得我们约尔少爷都赚不到钱了。”另一道温和的男声调侃道。
“不是，它在天上转你不烦？”张扬的青年很不解，“上次惊怒的那只哺乳类熊科异株差点没把我撕了，不仅害我一毛没赚，还倒贴三千什点修义肢。就没什么办法避开它们？”
一道女声响起：“走执行区效率高。”
“对。”另一道女声附和道，“而且我们的物资只允许我们在外待七天，不可能绕远路的。”
“……烦死了！”
“……要我说野外开拓搜寻物资的任务就该交给精英会那群AI来做，我们每年交那么高的税，他们吃最好的用最好的，反倒让我们去送死。”一道沉闷的男音突然插嘴道，“我是真不理解，这些活不才该是AI做的吗？效率高伤亡小，战争爆发，异株最暴乱猖狂时硬生生用人命抗下来的，那时没办法，我认了，现在战后扫尾，危险送命的活还是我们干，精英会到底干啥吃的？”
虽说人类在这个星球上重新占据生存权，但社会、种族还是每个个体，都已是强弩之末。世界之大，清剿后也必然有落网之鱼；异株死了，它们身上的毒素、携带的病毒、还有被吸引来觅食的其他异株；更不论鏖战后剧变的野外环境……每项对他们这些初踏足野区的人而言都是步履维艰。
他们这种人死亡率乍看不高，但细看又惹人心慌。
在混含着怒火的低吼萦绕在这一小片区域时，许久没人讲话。
“唧？”
毛球打破寂静，精英会是什么？
淮镹往它怀里又塞了块土豆，于是毛球只记得土豆了。
安静了好半晌，第二道女声安慰道：“也不能这么说，要不是有精英会，我们也没法那么快结束战争……起码在那个时候，我们是真的很需要，他们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对啊，可能也是真的心有余力不足吧。毕竟新城的重建、环境修复，还有社会稳定，像什么转职就业入学货币那块乱七八糟的，靠人力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还有种菜！赶紧种马上种，你种我头顶上都行，这破营养剂我是真喝吐了，再让我喝一辈子可不行。”
淮镹无声勾了勾嘴角。
那个男人彻底沉默，一群人安静几秒后，青年“一锤定音”结束话题，“行了行了，AI来了我赚什么。我自认倒霉好吧？它们爱飞飞吧，我不管了。”
吐槽结束，心情也好了不少。青年左右瞟了几眼，压低声音凑近小队里八卦，“我弟在军队里，确实说许久没见那位了……”
女子发问道：“这算机密吧，能透露？”
“白日天光那么多双眼睛，见都能见到啦，还用说？欸，你们说湴城要塞那位，难不成真逐出军方了……？”
“怎么可能？！他们疯啦。”
“我得到的消息怎么是他停职了？”
“嗯？说说说说……”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却是淮镹没听的了，他在AI话题结束后一口喝完剩下的粥，捞过在他掌心醉碳的毛球，大步走出了食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