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建元五年,二月己酉日,大雨。

宣平门后街最偏僻的一进小院里,因地势较低,院中已聚起小水坑,墙角的夯土未压严实,已被雨水冲出一块缺角,黄泥污水混作一团。

这是间朝南的小院,插在两间高大的土屋后面,整日不见光亮,院中两间房屋相邻,左侧搭了个矮棚,里头是用黄泥垒起的灶台。

里屋也与外院一般简陋,墙面只简单用了些麦桔黄泥糊了一圈,不少地方墙皮已经开始脱落。

除窗户旁的矮脚木案外,唯一的家具只有靠里间的一张松木矮榻,说是矮榻,实则不过是在地上垒起楼梯高度左右的硬木床。

松木榻上,躺着一位气息孱弱的病妇人,虽面容消瘦,依稀能见其眉目间秀丽,五官精巧。妇人垂在一侧的手掌指腹白皙,肌肤光滑,与这间简陋的夯土房格格不入。

窗户未曾掩好,斜落的细雨熄灭烛台,屋内昏暗一片。榻上的妇人抬起手在空中摸索半响,口中微弱的呼唤:“徽音……徽音……”

久久无人应声。

——

“快滚快滚,将作少府大人的官邸也是你能随意登门的!”

颜府的门房无情的驱赶门前瘦弱的少女,他鼻孔抬得高高的,像府上大人往常看他的眼神一样斜着那浑身湿透的少女。

少女软语相求道:“我是宋渭之女宋徽音,有要事求见颜大人,劳你帮忙通报一声。”

门房噗嗤笑了两声,语气怪异:“宋徽音?就是那个落毛的凤凰?”

他来了兴趣,凑近少女跟前,趁其不备一把揭开她的斗笠。天色虽暗,但颜府富贵,门前绢纱行灯连成一片,将面前少女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

她打扮俭朴,一身苎麻素色窄袖襦裙,腰间束着深褐宽带,深色下摆已然打湿,沉甸甸的贴在她腿侧,整个人狼狈不堪。

但那双眼却明亮如星,眉眼如山水画,她微微仰着头,脸颊饱满,因着门房突如其来的冒犯眉间微微蹙起,精致的五官如同精细雕琢那般,容色清丽无双。

门房看呆了眼,情不自禁的想要上前一步。就在这时,门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清咳,他回望后瞬间清醒,害怕的低下头退回府内。

门后绣着金线的玄深色长袍若隐若现,朱红色的大门紧扣在徽音眼前,不留一丝缝隙。

徽音扑上去拍打,“颜伯父,我阿母身患重病无药医治,求您看在我父亲的面上施以援手!求您了!”

只是不论她如何拍打呼唤,门后依旧一片死寂,只有漫天雨声回应。

徽音脱力的跪坐在颜府门前,颜府是她今日上门求救的第五家,也是吃的第五次闭门羹。自阿父离世,宋府倒台后,往日簇拥的亲朋好友皆冷漠旁观,不肯援助。

她低下头自嘲的笑笑,世态炎凉,早该明白的。徽音拖着疲惫的身子起身,阿母还在等着她,她不能停下。

“阿姊!”雨中冲出一个身披蓑衣的少年,他浑身湿透,身手敏捷,没两步就跃到徽音跟前。

少年面容稚嫩,眉眼清秀尚未长开,身量约莫七尺,与徽音差不多高,劲腰长臂,看得出有武艺傍身。

宋景川一把抹开脸上的雨珠,语速极快:“我去了太常寺张大人府中,他都没叫人给我开门!这该死的老匹夫,往日求阿父帮忙的时候他可不是这嘴脸!”

徽音的心坠到谷底,喃喃道:“今时不同往日。”

她掐着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眼看着宋景川,交代道:“你我出来已经有些时辰,我担忧阿母,你先回去照顾她。”

“我再去一趟苏府。”

徽音捡起被打落在地上的斗笠,撑着雨具走进雨幕,漫天风雨下,她一人踽踽独行。雨具在这样的大雨下也失了作用,春日严寒,冷得刺骨。

——

宋景川自幼习武,脚程极快,不过半个时辰就赶回家中。他进院时发现屋内一片漆黑,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翻找出陶灯点亮,这才看清屋内已是混乱一片。

他们出门时忘记关好窗户,暴雨溅进屋内打湿墙角案桌,宋景川关好窗户,转身朝帷幔后的内榻上看去,宋夫人已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他忙跪在榻前,焦急呼唤:“阿母!阿母!”

宋夫人眼皮微微掀开,眼前模糊一片,只看得到一个黑影,她抬起手摸索着,“景川……是你吗?”

“是孩儿,您感觉怎么样?”宋景握住宋夫人手掌,半跪在地上。

宋夫人身体突然弓起,伏在榻上撕心裂肺咳嗽一阵,宋景川见状连忙替她疏通背脊。

宋夫人捂着胸口艰难道:“你阿姊呢?”

“阿姊去了苏家。”宋景川如是答道,起身想去倒碗水,却被宋夫人突然捉住。

只见宋夫人突然来了气力,双目突起,胸膛起伏,抓着他的手臂喊道:“不能去……叫她回来!”

下一瞬,她彷佛被抽干了力气,身体无力的倒在榻上,如同一条搁浅的鱼艰难的喘气,“不能去……快去将你阿姊叫回来,快去……”

宋景川顿时被她吓住,一时间满头大汗,又不敢抛下宋夫人出门,只好握住的手不停的宽慰。

苏府,当朝廷尉大人的府邸,也是徽音闺中好友苏静好的家。她等在前堂会客的暖阁室内,室内侍立的婢女发式统一绾在脑后,皆着青褐麻布曲裾,低眉敛目,寂静无声。

正前方摆着一架流云纹漆木屏风,屏风前方放着一件檀木漆案,两侧坐垫皆用织金锦缎做席。

阁中央是座镂空的方形炭炉,正烧着上好的银丝炭,将室内熏的氤氲暖意,角落里六盏连枝烛台将阁室照的明亮如白昼。

徽音垂眸,她来过苏府几次,却是第一次知晓苏府奢靡至此,脚下湿透的麻葛袜在深色的木质地板上印出水痕,裙摆处滴落的水珠聚起小洼水坑,与这奢靡华贵的屋子格格不入。

徽音自觉的退到门口,拧干身上的衣裙,堂口吹来一道风,她冷得打起寒颤。

外头劈起一道惊雷,老天爷似乎发了怒,这场雨从三日前下到现在,连昆明池的水位都高了不少。

不多时,苏静好柔和的嗓音传来:“徽音。”

徽音抬眼看去,许是在家中,苏静好只穿了件简便的宽袖皂色襦裙,头发随意的挽成椎髻垂在脑后,无一只钗环装饰,但胸前挂着那颗绿松石项链昭示着她身份的不凡。

苏静好脸型圆润,眼角细长微微上挑,琼鼻小巧精致,五官浑然天成,神态沉稳。如同一株尚未盛开的白莲,娴静文雅。

双手交叠于腹,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缓缓行来,腰间坠着的压衣玉珏无声无息,一举一动,堪称世家贵女典范。

徽音收回视线,膝盖微屈,双手拢于胸前,俯身以额触手。

“徽音,快起来,你我姐妹为何如此见外。”苏静好娇嗔的扶起徽音,眼底带笑。

徽音望着她眼底的关怀,心中五味杂陈,她低头掩住神色,“我如今庶民之身,自然要拜的。”

“你要与我计较这些,我可要生气的。”

苏静好握住徽音的手臂,手下触到一片湿润,她皱起眉头,捻着徽音的衣袖问:“你怎地浑身湿透?”

她转头望着一旁侍立的婢女,声音柔和:“去备香汤和衣裙。”

婢女们齐声称“诺”,动作整齐的退出暖阁。

徽音拉住苏静好的手臂,轻轻摇头,“不必麻烦,静好,我今日上门是”

“不用说了。”

苏静好招手唤来一名细麻长裙婢女,低声吩咐两句。

半响,那婢女端着漆红色的木盘上前,里头摆着八块金饼,底部呈椭圆形,凹面,形如马蹄,上部隆起。

她拉着徽音跽坐在旁侧的织金锦席上,抚着她冰凉的手,温暖的掌心暂时驱逐了徽音身上的寒意,“你叫人给我递个话就是,怎么冒着大雨自己来了。”

徽音眼底涌上热意,这些时日见惯了世人的冷待,此刻被好友温柔关怀,情绪不免有些失控。

她低头擦去泪珠,强忍难受的扯出一抹笑意,“谢谢你静好,我得……走了。”

徽音起身取了一块马蹄金印收在袖笼里,将要踏出门时被苏静好唤住,苏静好取过婢女手中的茜色对襟披风,裹在徽音身上,温柔中带着毋庸置疑,“外面下着大雨,我替你备车,总比你走快。”

徽音胡乱点头,依依不舍的和苏静好告别,跟着苏府的婢女走到到侧门处。苏府门前地基夯台有八尺高,落下的雨滴在地上汇聚成大片脏水,徽音等不急婢女去取脚踏,抬手遮住脸,一头冲进暴雨里。

等抓完药,再回到后街时已经是亥初时分,雨势渐小,徽音下车向马夫道谢,提着裙摆奔进屋内,“阿母,我回来了!”

屋内的宋景川听见动静一个箭步冲到门口,他眼角还挂着残泪,悲戚的望着徽音,声音哽咽:“阿姊,你终于回来了,阿母她不行了!”

徽音顿时腿软打晃,推开宋景川疾步进屋,屋子里一片死寂。她停在帷幔外,不敢向前一步,拧着药包的手臂不住的颤抖。

内室的宋夫人听见动静气若游丝道:“是徽音回来了吗?”

徽音再也忍不住,掀开垂下的帷幔冲进去,屋内视线昏暗,只有床榻前燃着一盏陶灯。

她跪在宋夫人榻前,捧着药包安慰宋夫人,“阿母,吃了药就能好了。”

宋夫人却不肯再服药,她抬手摸着徽音的脸摇摇头,“我不成了,不必废这个银钱。”

徽音留着泪摇头,“不……这是太医令开的药,肯定会有用的,我这就去煎药。”

宋夫人孱弱的拉住她,苦笑片刻道:“不必折腾了。”她视线越过徽音看向站在后方的默默垂泪的宋景川,招手将他唤到榻前。

宋夫人艰难的支起身,她将姐弟二人的手握在一处,交代后事,“我死后,将我和你们父亲葬在一处,之后......你们就离开长安,回祖籍荆州,不要再回来了。”

她咳嗽两声,张开口鼻大口呼吸,徽音伸手替她抚胸顺气,宋夫人惨然一笑,“徽音,答应我,不要再追查你阿父的案子了。”

徽音长睫蓄泪,“阿父是冤枉的。”

宋夫人泣道:“我知,你阿父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你如今……斗不过他们的。”

她缓过一口气继续道:“你在我榻前发誓,绝不再追查此事!”

徽音僵在原地,垂头不语。

宋夫人见状猛然咳嗽一阵,面色青紫,指着她说不出话。宋景川无措的望着徽音,偷偷触碰她的手臂示意她说话。

徽音含着泪,稽首在地,伏趴在地上看不清神色,“儿答应阿母,再不追查此事。”

得了她的承诺,宋夫人松了口气倒在榻上,仰着头叮嘱:“往后,宋家就只剩你们二人,你们一定要互相扶持,好好活着,将你阿父这支血脉传承下去……”

“阿母,莫再说了……你一定会好的。”徽音匍匐在她跟前,胸腔处似乎被堵住,叫她难以发声。

宋夫人呼吸越发急促,眼神逐渐涣散,在她生命最后的尽头,摸着女儿的手安慰道:“好孩子,莫哭……莫哭,阿母无事。”

她手缓缓抬至徽音脸上摩挲,“让阿母再看看你罢。”

徽音抬起泣泪的脸,举着一旁的油灯凑近脸颊,看着宋夫人含笑满足的脸庞,心如刀割。

“阿母……”徽音呢喃出声。

“愿我儿长乐未央……”

灯芯跳跃两下,陶盏里的灯陶盏里的灯油也燃烧殆尽,不知哪里来的一道风,吹灭陶灯。刹那间,室内昏沉幽暗。

宋夫人的手掌渐渐脱力,垂在一侧。徽音静静地看着宋夫人缓缓阖眼,了无生息。

与一旁嚎啕大哭的宋景川不同,她只是呆愣的坐在原地,紧握住宋夫人垂落的手掌,似乎这样就能挽留宋夫人的离去。

宋夫人离去后,下了三日的雨渐渐停息。细碎的风声伴着宋景川的呜咽声传进徽音耳里,湿透的衣裙也开始渐渐发冷,厚重黏腻的裹着她,叫人喘不过气来。

徽音慢慢直起身,续上灯油点亮烛台,腿部因长久的跪姿发麻不堪。她动作停顿片刻,抬手细心的打理宋夫人的遗容。

宋夫人去的很安详,相比于往日病痛的折磨,今日也许是她这些时日最舒适的一日。

她整理好宋夫人的衣襟,目光落在她瘦骨嶙峋的肩胛处,干涩的眼眶隐隐作痛。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阿母去了,她再也没有母亲了。

宋景川向前匍匐两步,将徽音揽在怀中无声安慰。二人凄然的望着榻上离去的宋夫人,哭声交织。

宋夫人原名颜婥,荆州宛县乡绅之后,十七岁嫁给同县宋氏族人宋渭,后因宋渭才名远播被征辟入仕,随他到长安定居。

她娘胎中带有弱症,生宋景川时又产后血崩,此后身体一直不大好,依靠补药养身。

一月前,都尉孙蠡贪污幽州军需,被御史袁秩告破,陛下下旨命廷尉调查。

孙蠡下狱后却突然供出是受御史大夫宋渭指使他贪污,并拿出宋渭给他通信帛书,上头还有宋渭的私人印章为证。告发不久后,孙蠡就在狱中自尽身亡。

宋渭被停职拘入廷尉调查,袁秩等人联合兰台御史上书要求重惩宋渭,事发五日后,宋渭于狱中自裁认罪,留下一封认罪书。

自此,红极一时的宋氏轰然倒塌,陛下怜宋渭多年为官劳苦功高,下旨赦免其家眷罪责,只罚没家产充公。

树倒猢狲散,不过一月,宋夫人的身体便迅速衰败下去,油尽灯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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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说辛夷命好,她自己也这样认为,一介边陲武将的女儿,走运嫁给肃王做正妻,少年夫妻情深,成婚三载亦无旁人。

又逢大行皇帝突然暴毙,三王之乱死伤无数,皇室中竟只剩下肃王这么一位成年皇子,捡漏做了新帝。

而辛夷,自然而然也成了皇后,京中无人不道她命好。

帝后情深,椒房独宠,引为佳话。

——

新帝登基的第五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广纳妃嫔。

这一年,也是辛夷幽禁北宫的第三年,她望着寒风中簌簌落下雪梅,忆起往昔。

刘湛初登基时,前朝后宫被梁氏外戚把持,匍匐在她跟前赌咒发誓:“我纳她们进宫只为平衡朝堂,绝不会碰她们!”

辛夷望着他含泪的眼,信了。

后来,她和梁妃有孕只相隔了一月,他抱着她安慰:“你放心,将来太子的位置只会是我们孩儿的。”

再后来,梁妃小产,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辛夷,她努力辩解,他揽着虚弱痛哭的梁妃冷声道:“待你的孩子生下,就抱给梁太后抚养。”

她甚至都没来及看那孩子一眼,就被人匆匆抱走,还在月子里就被驱逐到北宫幽禁,无召不得出。

幼子被夺,父兄被贬,幽禁三年。辛夷怨了三年,也恨了三年,她突然就想通了。

情爱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权利才是王道。

——

谢氏子谢清宴,是世家千百年来最有风骨的一个人。

他胸藏沟壑,智计无双,弱冠之年便已成为朝堂上能扭转乾坤的青年领袖,一言可定风波,一策可安社稷。

少时目睹梁氏外戚霍乱朝纲,引发三王之乱,百姓流离失所。

谢清宴立誓铲除外戚匡扶社稷,并非为了家族荣辱,亦不为青史留名,而是源于心中最炽热的家国理想,他想要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可没人知道,这位年轻臣子心中藏着一个秘密——他倾慕那个注定要与他对立的女人。

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谢清宴却甘之如饴地一步步走近。

这场清醒的沉沦,从他遇见辛夷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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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非男c/男二上位/追妻火葬场/女主皇帝有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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