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司后林思洛慢腾腾地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

身边的同事小撒像是憋了一肚子话，拉着她悄悄地问：“你和老板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反正中午十二点到两点都是公司的午休时间，大家要么吃饭要么聊天，算不上人声鼎沸但也够吵的，没人知道她们俩在这聊啥。

林思洛把事情的原委大致讲了一遍，小撒一边听脸上的表情一边随着剧情变化。

听到最后，同情地看着林思洛早就不见伤痕的脖子，“委屈你了，没想到你刚打工一个月，就能碰上这种事。”

“这种事很常见吗？”

“谈不上常见，但是也不少见。”

小撒吸了一口咖啡，咽下苦涩的咖啡液，无奈道：

“要不怎么说，狗都不做乙方。这年头项目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变态，乙方被甲方虐倒像是天经地义了。”

林思洛闻言，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没忍住，凑到小撒耳边轻声问：

“哎、那你知道……老板有没有被虐过么？”

“哪个老板？”

“就，Louis啊。”

林思洛把这个名字念出口，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周围没人能听得见，心却还是漏跳了半拍似的，“咚”的一声，在胸腔一跳。

小撒机敏老成地观察了一番周围，确认无人能够偷听她们的谈话，才偷偷和林思洛说：

“我来了一年，老板比我早个一两个月吧。据不可靠消息来源说，老板一开始也被甲方整过，后来她熟悉了业务，项目做的越来越好，就很多人点名找她承接项目，也没人再故意找她麻烦了。”

“所以说，老板刚开始做这行，也经常被人刁难？”

“怎么说呢，也不算刁难吧……”

小撒斟酌着字眼，“我们这行技术含量不高，是个人只要不傻不呆，会用PPT和Excel，在公司做个一年都能上手。”

“所以对于甲方来说，更重要的是谁的情商更高，谁更会讨甲方的欢心，谁就能拿到更多项目。”

她对站在隔壁组谈事的曼达努了努嘴，“呐，曼达姐就是因为是上海人，又干了十年多广告，所以和很多公司的高管私下关系不错，能分到很多很好的项目。”

林思洛在脑海里幻想了一下商明泫那张精致清冷的脸，不确定的问：“那你说Louis那么正经的人，能讨甲方欢心吗？”

“正经？”

小撒差点把咖啡从嘴角喷出来，手忙脚乱的拿纸巾在嘴上一抹，偷笑道：“你这是什么形容词，难道你觉得曼达姐不是正经人？”

“哎呀，不是那个意思。”林思洛嘟囔道。

她悄悄抬眼，打量着站在不远处的那年轻女人。

商明泫大概是回了公司稍作歇息，摘了鸭舌帽，把一头乌发高高束起，清瘦的肩膀外松松地裹着一件宽大的浅蓝色衬衫。

她微微倚靠着自己办公室的玻璃门，双手捧着一杯蓝色的瑞幸咖啡，认真听对面的Hugo讲话，时不时举起咖啡杯浅啜一口。

漏在耳垂和额头边的发丝毛茸茸的，随性而慵懒，看得出主人绑头发时并不用心。

“商老板可会谈生意了，她的那种谈和曼达的那种谈不一样。”

小撒也跟着偷偷的喽了老板一眼，在林思洛耳边悄声道：

“老板的谈生意风格是那种严肃地就事论事，然后把工作细节扣得死死的。但是呢她又会开玩笑话，而且能天南地北的陪人侃，又有趣又接地气，特别有魅力。下次你跟着去听听就知道了。”

林思洛眼睁睁地看着商明泫送走Hugo，扭头朝自己这边看来。

她慢半拍的收回目光，假装认真地在对着电脑工作。

小撒不知道老板的目光已经悄然追过来，还贴着她的耳边絮絮叨叨，要和她说上个月的八卦事件——

“撒以墨，你发给我的音频为什么不是我要的那个纯音乐版？”

小撒惊恐地回头，发现自家老板斜靠着办公室的门，微抬下巴，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

那双琥珀色眼睛不谈工作时是那么和蔼可亲，可是谈工作时那么一敛眉，眼神又是那么的冷飕飕的，吓人得很。

慌张的小撒立刻表示自己也许是听错了老板指示，现在立刻重新发一份对的版本给她。

林思洛也想像隔壁小撒一样埋头苦干，可是她确实没有什么活在干，只是在水时间而已。

她诚实地抬起头，正想向老板讨要一些差事，就听见商明泫说：

“小林同学，来一下。”

小撒眼瞅着林思洛抱着电脑和鼠标进了老板办公室，心里对她默哀两秒。

“今天上午在忙什么没有？”

“没有。”

林思洛相当诚实，确实本来她也没有事情干，无聊得很。

“那你帮我把这些报销单填了吧，刚刚发你公司邮箱了。”

“好的。”

说完，林思洛见老板没有别的指示，准备推门出去。

刚要转身，就见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商明泫弯腰，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沓发票文件。

“……这么多。”

林思洛感慨万千，这老板是属空中飞人的么？这么能出差。

“要是你不介意，就坐我旁边填吧。”

商明泫指了指自己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你可以坐这里，哪里不会的问我。”

接过厚厚一沓数据和发票，林思洛坐在自己的“专属位置”上，开始在公司系统上替老板报销。

好不容易核对报销完纸质收据，她点开邮箱，两眼一黑——

怎么还有这么多！

她仔细查看了一下，发觉需要报销的大多是是食宿和机票费用，光是两个月的差旅费加起来，就将将花掉了五万块。

领导花起公司的钱，还真是不手软。

“好了吗？”

领导靠过来，带来一阵清爽的香风。

“都给您报好了。”

小林同学乖巧地把电脑转了个方向，方便领导查看。

商明泫探身凑过来，两指搭在触摸板上翻动，眼睛飞快地上下一扫，然后满意地点点头，竖了个大拇指：“棒。”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看了会儿林思洛窝在桌边的身影，突然问：“觉不觉得我们公司很热？”

“啊？”林思洛合上电脑，刚准备走，听老板这一问，迟疑道：“有点？”

“我们大厦的空调好像有点坏了，修了好几次。”

林思洛点点头表示明白——其实她已经听小撒说过，不知道为什么商明泫突然要提这事。

“我在我办公室放了个小型制冷机，那儿呢。”

商明泫指了指角落的白色小家电。

……这是在干什么？

林思洛更莫名其妙了。

她心里千回百转，莫非……

“那，我能不能留着蹭会儿空调？”

试探性地问出口，却见商明泫的唇角翘起来。

“那你坐那玩儿会吧，待会替我改个PPT。”

“OK。”

老板再度忙碌起来，无暇顾及桌边的小朋友。

林思洛舒适地享受着老板办公室的冷风。

天知道为什么HS这层楼的空调为什么这么热，搞得她这几天忙不迭地擦汗，苦不堪言。

怪不得每日见到商明泫吊带外还能裹一件衬衫，她还以为老板怎的如此耐旱，敢情是自己给自己房间置办了制冷机，每日吹着独家空调呢。

不爱玩手机的小林坐在小角落里，并不想玩手机或者电脑。

她静静地聆听隔壁人办公时发出的细微噪音。

商明泫打字很快，键盘声有种在弹钢琴般舒展的节奏感。

林思洛可以从细碎的声音中猜测她的动作。

商明泫通常行云流水般地将一句话写到底，很少点击删除键。

她接电话的时候第一句话永远是“您好”，思考时则喜欢用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像是在桌上写些什么字。

她通常小口小口啜饮咖啡，然后把杯子搁得离电脑远远的，像是害怕不小心把咖啡泼洒在键盘里。

那些碎发似乎惹恼她了，她抬起胳膊轻轻把它们别到耳后，佩戴着的银色的耳环在空中反射阳光，随着主人的动作前后摇曳，光芒一闪而过。

后来的林思洛也曾在许多夏日午后闲散地消磨时间，却再难体验起年少时那个平静下午的安逸。

旁边的商明泫兀自忙碌着，自己则安然坐在她的隔壁，聆听她忙碌的声音，在脑海里构建她忙碌时的模样。

“渴不渴？”

“嗯？”

“我说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老板百忙中忽然抬头问道。

“噢，好，谢谢。”

她的办公桌旁边还放着一个一立方米大小的白色冰箱。

商明泫附身打开冰箱门，凉爽的小冰箱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两排各种品牌的矿泉水。

林思洛接过女人递过来的矿泉水瓶，拧开，清凉的液体灌入喉咙里。

看着她安静呆在角落里的模样，商明泫不知怎么忽然想把心里有些困扰的事说出来。

也许从不同的视角看，会有不同的想法。

“有一个中高端腕表品牌新推出了一款产品，主打越野和防水属性，客户群体是喜欢户外活动的中产人群。”

“现在有我们有两个选择。要么包下一艘游艇作为活动的场地，又或者放在环贸的中庭里办。”

她看着小姑娘：“你觉得选哪个场地好？”

林思洛拧好瓶盖，思考片刻，问：“活动时间是什么时候？”

“八月底。”

“啊，那已经放暑假了。如果在环贸的中庭举办活动，会不会人来得太多？”

“人来多点不好么？扩大宣传影响力。”

林思洛拧眉：“可是品牌定位不是中高端，目标客户画像是中产人群么？”

“你觉得在商场办太没格调？”

商明泫沉吟，“环贸靠近商圈，入驻的奢侈品大牌不少，何况现在都在摸索下沉市场，我倒不担心这个。”

“我担心的是，届时活动的代言人会出席新品发布会现场。这个代言人是正当红的一线明星，如果在环贸办，商场的人流量很难控制，肯定需要联系场地方，做好各方安全防护措施，那样就太过繁琐了，还要看上面批不批得下来。”

“为什么不选择在游艇做呢？”

商明泫无奈地耸肩，“我倒是也想。换做五年前……不、就是两三年前，不要我们说，品牌方肯定也会要求选游艇。”

“不过最近全球经济一般，不止大中华区，其余海外地区的销售额都在逐年增速放缓。如果我们选在游艇做，我担心就算不超甲方的预算，最终也可能会被他们的高层为了降低宣传成本而砍掉。”

林思洛眨巴眨巴眼睛，感叹道：“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么？”

“那倒没有。”

商明泫朝椅背一靠，向林思洛莞尔一笑，耳朵佩戴着的耳环随着主人的动作前后摇曳。

“我单纯只是不喜欢辛辛苦苦做的项目最后被取消而已。”

她像是猜到了林思洛心里所想，解释道：

“那样虽然对于HS来说也没什么，反正他们也要付至少一半的项目款和违约金。只是……”

她抬头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高架桥，“……会浪费所有人的时间，那样就太可惜了。”

几秒后，像是休息好了，商明泫打起精神坐直身体，盯着显示器的PPT和微信群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

林思洛顺着商明泫的思路往下想，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目前对于工作还保留着一种学生思维。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商明泫肯定能从她的话语中感觉出来，她比较中意第一个游艇场地。

林思洛的想法是，既然这是个中高端的腕表品牌，又主打潜水和越野，在游艇上做一来能和潜水属性有所关联，二来活动场地也更为高端私密，能够讨好那些中产客户的欢心。

自己这样的预期固然是好的，这样如果活动最终能够顺利落地，肯定能成为又一个业内脍炙人口的活动案例。

只是，自己能这样想，商明泫肯定也能想得到这些，她为什么不选这样去推进项目？

她们思路的根本不同之处在于，她考虑的是“如何做出一个优秀的品牌活动”，而商明泫考虑的是“如何做出一个能顺利落地品牌活动”。

林思洛忽然觉得商明泫是一个非常克制的人。

她的克制之处在于，明明看见一个潜力满满的项目，却不急于将它完成的尽善尽美。

老板考虑的是如何做出一个不错的、能落地的活动，而不是一个优秀的、却有些浮于空中的艺术作品。

林思洛见过许多“诚意满满”的影视作品最终被一些看似“俗套老旧”的作品打败。

她想，也许问题出自于前者缺少对于客户的洞察力。

也许资方希望开拓一片市场新的蓝海，却忽略了这是否能成为一个市场喜欢的作品。

若是纯粹为了艺术的开拓那也无可厚非，可若是期待着这样的作品能在商业价值上取得突破，那么在如今这样经济增速放缓的时代趋势就显得有些欠缺考虑了。

“老板，受教了……”

林思洛弱弱地说。

她的声音飘进商明泫的耳朵里，无端端令她思绪一顿。

商明泫回头，见林思洛像个小狗一样对她拱手作揖，不由得“扑哧”一笑。

她笑时，脸上的清冷如冰雪消融，琥珀色的眼眸暖乎乎地，温柔又轻盈。

碎发躲在她莹润的耳后，诱惑着看客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它们，再将它们别到红玉般的耳廓后。

那裹着的蓝色的宽大衬衫衬托着她愈发清瘦了。

像是一只手臂便能将她整个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