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夏还是和同事玩了几盘狼人杀。体验感并不佳,密闭空间,总有陌生男玩家想要抽烟,刚摸出烟盒,栗夏提醒这里有孕妇。对方嘴巴一横,不情不愿地扔回桌面。倒像是栗夏的错。
楚晓文孕晚期不能久坐,她和栗夏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先离开了。这边刚迈出门,就听到里面迫不及待用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进了电梯,楚晓文愤愤道,“今晚被刀了三次,我看就是他丫故意不想让我玩!我刚开始就看出来他想抽烟,我偏不走,憋死他。”
“你也是怪能忍的。”栗夏笑着。
楚晓文抓她:“你才是,我好几次都看到你皱眉要点他了!”
“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栗夏掐着一丁点指甲盖说。
“哈哈哈。”
两人说说笑笑,找了一家凉面店坐下。下午临时加入,完全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整场游戏一个多小时,栗夏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包里,没碰一下。这会儿,楚晓文扒拉着手机要给她分享搞笑视频,栗夏才翻出手机来。
解锁。
屏幕上有几条折叠消息。她点开,是购物和外卖软件的广告通知。
接着很不乐意地,看到锁屏照片上的人。
陌生,遥远,完美。
此刻毫无关联。
她忽然就找到了抽象和具体这个问题的答案——
F从来不是具体的啊。
是靠文字声音和幻想堆砌出来的。
“今天什么情况?”
见她愣神,楚晓文先问出来。
早在栗夏决定组队玩的时候她就发现不对劲,忍到现在,楚晓文试探道,“对方临时有事么?”
这台阶明晃晃的,栗夏本可以顺着点点头,或者随便扯一个理由。但没有,她把手机推到一边,抬眼与对面视线相接,匀匀吐口气,像一小截破折号那样短的叹息。
她说:“我好像,太当真了。”
她藏不住恹恹的神情,楚晓文猜测:“怎么,他玩消失?”
“嗯。”
“多久了?”
栗夏算算时间,昨晚到现在,“一天吧。”
楚晓文筷子一摔,嘴巴里冒出一种植物的名字,“我就知道网上的货没啥好东西,净包装自己,现在还玩起饥饿营销,这渣男真是屋里挂葫芦——把自己当爷了。”
“要我说,夏夏,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他严重影响心情么?”楚晓文问得颇认真,似乎已经看透事件本质。
“为什么?”栗夏眼睛忽闪,听得信任而专注。
楚晓文:“因为你聊的男人太少了!”
“假设你同时聊两个,还会这么在意?”
栗夏一时噎住:“哈哈哈,什么歪理。”
楚晓文一阵开解。最后,栗夏痛定思痛:“说得对!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就解决男人!”
“就是,删人谁还不会?”楚晓文满口支持,“晾他!”
两人左一句右一句聊着,像醒酒风吹乱的发丝横一根竖一根糊在栗夏脸上。楚晓文要她多找高质量男性,要奔着奢侈品去,不要奔着包包大卖场。
“取法其上得其中。”
楚晓文说着,眼见栗夏手机亮了,她瞥到屏幕上的男人,“不然你就挑最好的,比如你屏幕上的,你的Crush,还有点价值。”
网聊对象是F的事,栗夏没有明说。
这下,回旋镖一个猛子扎到心脏。
栗夏:“……”
楚晓文:“怎么了?”
栗夏:“……你刚骂过他是渣男。”
“啊?”
楚晓文有些水肿的手,在两人之间快速来来回回,指着栗夏的手机屏幕,惊讶到失语:“你是说他是…你的…那个…?”
栗夏干巴地点点头。
楚晓文力挽狂澜:“夏夏,你知道的,凡事都要因材施教因地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冷时须冷热时须热还要死马当活马医……”
“?”
“留着别删。”
-
和楚晓文一阵纸上谈兵后,栗夏回了家。
她有点不太适应F这种长久的沉默,觉得自己挺没出息。不过,她平和接受了自己的没出息。
恰绕过小区草坪,楼下有大爷大妈饭后遛弯儿的,一身行头准备去参加酷走的。隔老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小夏!”
路灯不大亮,回头,那人还没走近看清楚,身前的一大团白色毛球已经抻长牵引绳飞奔过来。栗夏蹲下亲昵地摸摸小狗脑袋,抬头问好,“芳姐,吃过晚饭了?”
“刚吃过出来溜溜,你这刚下班?”
“没,和朋友聚了聚。”
之前一起遛狗时熟悉起来,芳姐的小狗叫小麦,一只白色的耶耶,圆滚滚的,见谁都笑,是面包的好朋友。不遛狗之后,确实很少见面了。垂眼看小麦吐舌头摇尾巴,看它活泼跑远,栗夏收回眼神,“小麦这又胖了啊,您养得可真好。”
“还不是你养面包那会儿教给我的那套狗狗做饭食谱,我也不会变花样,就一直用着呢。”
栗夏扯出笑说:“挺好,挺好。”
怕芳姐问起什么,忙说自己先上楼了。
没想刚迈出腿,对方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怼脸凑过来。顶灯的光洒下来,栗夏心里一怵。
芳姐热心得不像话:“对了小夏,你还打不打算再养狗了?长毛柯基我朋友家也有,你去抱一只回来?”
栗夏不动声色去推她的手:“不用了芳姐,我没这个打算。”
“我也是听你姥姥说面包出事后你在家挺难过的,说你那两天都没法去上班,我当时就想找你聊聊来着。”
芳姐说着,同情似的长叹一声,“唉,养宠物就是这样,总有一天它会离开。生老病死的,和人一个道理。”
栗夏无言,唇抿一条直线,眼睛眯出干涩的弧度。
她点点头,笑得牵强。
她哪里会不懂呢?
面包已经让她撕心裂肺体验过一次。
很多事物,他们允许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但决不能允许他们随意参与到你的生命里。否则,你将会付出无法预估的情感代价。
宠物是,人也是。
栗夏深谙此理。
“不过我听说你谈恋爱了啊小夏。 ”芳姐一双笑眼,弯得像极了之前和赵小兰为她张罗男朋友时的热诚,“挺好挺好,能走出来就好,人总要向前看,开开心心的。”
“有机会让姐也见见,帮你把把关。”
话落,栗夏瞬间心脏打了个激灵——
她那场假恋爱的闹剧还没有结束!
赵小兰之前说端午节一起吃饭,算算日子,只有一周了。现在F消失,她勾勒的海市蜃楼最终还是见光死。
要坦白吗?
好像必须得坦白了。
三层楼,45个台阶。栗夏站在门前深呼吸,做好准备。摸钥匙前,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屏幕乍亮,手机安静。
F没有任何消息。
事态也没有起死回生。
这反而给了栗夏更大的勇气。被骂也好,什么都好,她本该主动地从虚幻温柔乡里跳出来。
娱乐不至死,在意才至死。何况目前她没有损失什么,F甚至没有骗她钱。她能及时止损,该庆幸才是。
栗夏抱着赴死的心情开了门,打算全盘托出,却发现家里只有曲书心一人。饭菜已备好,栗夏吃过,看看在狂热拍短视频的姥姥,独自进了书房。
曲书心以前告诉过她,如果想思考或决定什么,书房是最易静心的地方。
书房不大,走近书桌,上面凌乱散着几张纸。栗夏随手整理好,想让自己面前干净些,方便打字。低头不经意瞥见白纸上有赵小兰的字迹。栗夏疑惑着拈起来看:
“五个月 两色 山东 (这个不错)
八个月 两色 四川 (有点远)
一岁 三色 六环外 (不太像)
……”
看似凌乱又有条理,有圈画、滞留痕迹,看起来像是在挑选和考虑什么。
赵小兰是在挑什么呢?
她想起,最近栗大勇和赵小兰确实挺忙。栗大勇频繁外出,烧烤店交给迟鑫,问起来就说是去周边市里转转进点货。赵小兰也挺反常,有时候吃饭都在接打电话回消息,好像是要买什么新东西,总问对方店在哪里,能不能先拍个照片发过来看看。
第六感告诉栗夏,这两人有事瞒着她。
她不想乱做猜测,但忽然,心里欺骗他们的负罪感开始减少了些。
她决定先问一问曲书心。
曲书心说,栗大勇最近打算去外面学点新手艺,“这不得去店里考察考察嘛。”
“真的?”
栗夏不信,把佛经搬出来,“姥姥,您可记得菩萨十戒?”
曲书心苍黑色的脑袋一顿:“你这丫头学坏了,姥姥还能骗你?”
“那这是什么?”栗夏把赵小兰的字迹摊开,呈在曲书心面前,指着问,“姥姥,您说我妈写的这什么呀。”
曲书心把纸拿远,眯眼看半天,口音极重地含混来了句,“我不知道啊。”
这边问不出什么,栗夏便放弃了。赵小兰回来后,栗夏又旁敲侧击,结果两人的说辞一字不差。
栗夏笑说,妈,姥姥都成你和爸的外交发言人了。
赵小兰说,舌头是肉的,事实是铁的,全方面接受你这种人的质疑。
栗夏嘁一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跟我还有秘密呢。什么项目又考虑花色又考虑年龄的?”
“瞧你这信任度,”赵小兰面上不慌不忙,“鱼啊!“
“?鱼?”
赵小兰睨她,“别成天研究我们,你和小薛说了没,端午来家里的事?”
栗夏绞手,“……还没。”
“上点儿心啊,今天我在小区团购群里订了新粽叶,去拿的时候还碰到你王姨了,说要给你介绍对象来着,我赶紧说夏夏有对象啦,端午节就来家里。你王姨说可惜了,这次这个条件特别好,你说这事儿,真是不赶巧……”
赵小兰的声音嗡嗡在脑海炸开,像加速的海盗船,让栗夏的心从一边荡到另一边。两个极端,没一个好办法。说吧,结果赤.裸.裸,去相亲,等待被人估价。不说吧,嗯,不说就不说,再苟且两日。
直到第25个小时,手机依然沉默。
百无聊懒翻着聊天记录,不知不觉翻到成为好友的第一天。F说,等我回国再决定,还需要几天。
回国?
几天?
国外的几天是一个月?
他明明可以直接骗她,却还编了一个像样的借口。
好笑。
栗夏瞬间了悟过来。
她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
吃过饭,窗玻璃上飘了几滴雨。赵小兰叫栗夏去楼下把电动车推进车棚。栗夏应了。
见她出门,赵小兰踮着小轻步子绕进书房,把电脑前、书架上的图纸迅速收起来,转头塞进卧室枕头下。曲书心隔空说她太粗心,“跟小时候儿似的,一点秘密藏不住,兜里有几个钱几个心眼一看就知道了,我都怕你露馅呢!”
赵小兰仰脖子发笑,“这不是没您上道,七十多了还有功夫陪我们玩。”
曲书心哼声,“什么陪你们玩,这是为了我们夏夏开心,这么大人了,藏不住个惊喜。”
栗夏下了楼,地上已然潮湿许多,路灯撑开发光的雨帘,更有夏天的味道。出来透透气,细胞也活起来,心思畅快。
就栗大勇养乌龟都能养死,她不信养鱼能活。赵小兰不想说,栗夏也不再刨根问底。
在车棚放好车,刚抬脚,脚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接着是一声糯糯的小猫叫。栗夏在车轮间瞥见半个猫影,很快辨别出是那只她喂熟并做了绝育的小橘猫。她从车篓子里拿出香肠,便携的猫粮,放到地上。
以前,她牵着面包,小猫不敢靠近。栗夏每每放好后起身便走,从不过多留恋。
此刻蹲下,发现它今天还带来了一只新朋友。栗夏蓦地眼前一亮,那是一只长毛小白猫,鸳鸯异瞳,高贵的很。
“你女朋友啊?长这么漂亮,”她挠挠小橘下巴,“有福气啊你小子!”
说着手不客气地伸过去,两边齐摸,“来来来,蹭蹭你们的桃花运。”
接着恨恨补一句,“网上的不算!”
小猫抬头冲她喵一声。栗夏像遇到知音,“怎么,你也认同啊,我说的对吧?把感情寄托一个陌生人身上,听起来是不是特别傻?”
小猫施法般地又冲她叫。
栗夏还在自言自语,“其实我也不生气,这人呢,就是吃一堑,再吃一堑,这一堑吃饱了才能长一智……”
也是这一秒,话音还没落,口袋接连传来振动。栗夏起身,掏出手机,以为又是什么加班消息。
解锁后,顿时愣住。
她几近眩晕地看到几秒钟里屏幕上不停地弹出F的消息。一条覆盖一条,像鲜亮的绿色潮水,焦渴地漫过来,最后停在“您有29条未读消息”,她点进去——
“终于拿到手机了!今天好倒霉,突然被甲方带进山里,朋友开我车回去,手机落在车上了。”
“栗子老师在干嘛?”
“没信号???”
“1”
“好鲜艳的红色 ”
“我恨”
“[位置]”
“那就带你欣赏一下今天山上的景色吧,很漂亮,这里是val di mello,一个自然保护区 ”
“诶嘿,刚刚有一只小松鼠从我脚边跳过去”
“下山前应该是不会有信号了......”
“不过正好带了相机,可以沉浸式摄影...”
“好无聊”
……
“你是不是下班啦”
“看情况是要失约了,真的很抱歉”
……
“精神状态良好,刚刚摘了野果吃,像个山中野人”
“想念祖国和5G”
……
十几个小时的消息一起砸过来,栗夏慢慢滑向底部,刚看完,又有新的消息弹出来。
【栗子老师?】
【终于有信号了】
【你在吗?】
栗夏还没说话,对方已经弹出语音电话来。铃声嘈杂,她不想接。中午本想给他讲一讲面包的事,这断崖式的消失像给她的嘴巴塞了一团无色棉花。
栗夏点了挂断。
对面很快发来消息:
【对不起,今天真的是意外。先是和甲方对接,又去山里补拍,没有提前说是我的不对,以后不会再发生。】
【栗子老师,可以接电话吗,如果你不想说话,听我说也行】
【不要不理我】
栗夏不知道这急切和解释里有几分真,电话再打过来时,她接起来,没有开口。
不愧是令她心动的人啊,F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栗夏心脏紧紧的。他说抱歉,栗夏潦草嗯了一声。得到回应,那边似乎舒了口气,反倒得寸进尺起来:
“今天没有联系你,你……会有一点着急吗?”
“没有。”
“噢。”
“但我很着急,”F说,“没办法联系上你。”
栗夏盯着鞋面,不说话了。
“还要继续看剧吗?”他问。
“我已经看完了。”栗夏说。
“嗯,是我失约的错,你要我怎么赔罪都可以。不然这周末我陪你一整天怎么样?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用,”他语气有自责,栗夏也不再僵着,“每个人都会有急事的,这没什么。”
“我是怕你生气。”F说。
“不会。”
“怕你偷偷给我下判决书。”
“……不会,”栗夏嘟囔,“我又不是法官。”
“你是。”F脱口而出。
他的声音认真,叫人心跳混乱,栗夏险些被蛊惑,好似她手里真捏了掌握他命脉的小锤。她忙掩盖,“好啦,不用一直道歉,我真的没有怪你。”
“那我这算是被宽宏大量的栗子老师赦免了吗?”
“嗯。”
F这次信了:“谢谢,方某有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了。”
哼,油腔滑调。
雨又大了些。
栗夏仰头去看雾黑的天空,混混沌沌的。她的心也是。忽然就联系不到他,忽然又被他打扰。这种被动刺激,她不喜欢。
然耳边,F似乎颇为兴奋,“虽然今天让你不太愉快,不过我带来一个好消息。”
“想听吗?”
他略带雀跃,“我今天买了……”
“等等。”栗夏打断他。
大概上空雷阵雨过境,雨点砸在地上洇出不规则的圆。栗夏忙着先和两只小猫告别,小白似乎跟着她的方向踱了两步,被小橘叫了回去。栗夏心软回头,小猫们没有进食,静静地目送她。她忽地想起有次小白偷偷跟她回家的事,它脏兮兮地立在门口,想要进门,也是这种眼神。栗夏转身不再看去,心一横,手挡在额前小跑回楼下。
单元门拉开,机械地回倒,接着重重合上。
站定后,她说:“不想。”
大肥章呈上![墨镜]
(来自有存稿的底气)
(虽然很快就没有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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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绿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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