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三个“错”字如同寺庙中的钟声,在陶栀的心中发出巨大声响,震耳欲聋。她猛地睁开眼,从梦中惊醒,转头看向窗外,窗外春和景明,鸟啼鸣叫,满是一幅生机盎然的景色。
鸟鸣声中还夹杂着唢呐等乐曲的响声,有损和谐。陶栀坐在床上一阵发愣,脑海中突然闪过前几日霍去病所说的话,快速地穿好衣服慌乱地冲出屋子,迎面撞上几日不见的赵士程。
陶栀休养这几日除了唐婉和霍去病,还有身边服侍的几个丫鬟外,再未见到其他人。这是她自那日起第一次见到赵士程,想起当时之事,不由得有些举手无措:“赵公子安。”
好在赵士程并不在意,他的眉宇间满是焦愁,语气急切:“你是阿婉身边唯一的好友,可否替我劝劝阿婉,今日陆氏大婚……她能否不去。”
陶栀的大脑嗡的一声,为难道:“这……阿婉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只凭我的三言两语恐怕未必能成功。”
赵士程犹豫片刻,还是叹了口气:“也好,让阿婉伤透了心,或许就能明白我待她的一片真情。”
陶栀点点头,欲要离开,忽然被他一把拽住:“你与你的兄长也一同去吧。”
“啊?”陶栀一脸的错愕,“我们并无身份,也未收到请帖……”
“此事我来办妥,你们只管照做就是。”赵士程眸色一沉,“我们四人去,陆氏虽然只发了两张请帖,但并不能阻拦我带家仆。”
两张请帖……陶栀心中不由得惊叹陆母做事的决绝,看来这几日他们已经查清了唐婉的下落,明摆着告诉唐婉,陆游与她之间再无可能。
“好。”陶栀爽快同意。
霍去病清晨练武归来,陶栀简单地交代了他二人的对话,他没什么异议,三人站在陆家备好的马车前等着唐婉。
唐婉姗姗来迟,眼眶微红,身着一身素衣,淡雅清新。她不敢抬眼看目光炽热的赵士程,闷着头踏上马车。
三人面面相觑,也纷纷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出街巷,踏出了清脆的响声,单调又孤寂,像是要将内心所有的悲叹通通揉杂在这寂寥的声音里,从此烟消云散,从头来过。
马车摇摇晃晃,晃得陶栀脑袋发晕,她从小坐车晕车,坐船晕船,想不到坐马车还晕得不轻,第一次痛恨自己身体的毛病这么多,她深吸几口气,一旁的霍去病注意到了她的异样,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陶栀尴尬地笑了笑:“我晕车。”
也不知道霍去病知不知道晕车这个词的意思,他沉默片刻,伸手将马车侧壁的窗户打开,一阵凉风吹过,掀起了马车上薄薄的帘纱。
巨大的鲜红“囍”字映入众人眼帘,陶栀也顾不得晕不晕车,探头看向整条街道,皆张贴着这般大的字,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是那日他们目睹唐婉被赶出来的地方。
陶栀缓缓放下帘子,板板正正地坐好,目光不由得瞥向唐婉。她垂着头,死死地咬着唇,默不作声。
一旁的赵士程挨在她身边,同样一言不发,只是一只拳头渐渐攥紧。
唐婉又怎会不知这条路,她走了三年,一花一木,一砖一瓦,她都是那样熟悉,处处都回放着她与陆游从前的点点滴滴,吟诗作赋,把酒言欢,郎情妾意。
马车渐渐停到目的地,霍去病率先跳下去,掀起帘子,做到一个尽职尽责的家仆,陶栀紧随其后,看着他一张俊脸上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堂堂一届傲娇战神心里介不介意。
应该是介意吧,看他紧攥着帘子的手,青筋暴起,想必是格外在意身份。
陶栀忍不住低声道:“放轻松。”
霍去病瞪了她一眼,不吱声。
赵士程与唐婉一前一后下了马车,陆家熟悉的大门如今大敞着,挂着娇艳的红帘,红纱帐悬挂在两棵参天大树之间,迎亲队伍在不远处缓缓前行。
周围围满了大街小巷的乡里邻居,热闹非凡,处处都透着喜悦与开心,一些孩童在门前跑来跑去,口中嚷嚷着要喜糖吃。男子们聚在一起放声大笑,将陆氏父母和陆游团团围住,闲谈聊天。
“这王氏之女可是咱们公认的大家闺秀啊!你们陆家真是好福气,迎娶了如此温婉动人的女子,这日后的生活定是幸福美满啊!”
“别看我们李兄人是毛手毛脚的,但话糙理不糙,诸位今日在此也祝二位新人百年好合。”
陆父乐得合不拢口:“诸位谬赞谬赞,还得烦劳诸位在此多待一时,新妇马上就到。”
陆游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胸口的大红花格外显眼。
他们四人站在不远处,遥遥地望着,陶栀第一次见古代的婚礼,不免有些好奇,定睛看了一会儿,转头就看到唐婉通红的眼眶,眼角挂着点点晶莹。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站在人群中的陆游,唇齿一张一合,轻声但清楚:“放翁……”
远距一里之外,被人群簇拥的陆游像是发觉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望向他们这边。
唐婉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失声痛哭。
二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陶栀看不清陆游的表情,只看他痴痴地望向这边的柳树,随后转开目光,重新凝聚在停在门前的迎亲队伍。
新娘子在家父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身穿绣满金线的红色嫁衣,面带羞涩地跟随在家父身旁。
陆游赶忙迎上前,牵起她的手,与她并肩同行,双双迈过门槛,踏入陆府。
迎亲队伍中发出欢呼声,有人高声呼喊着:“恭送陆王氏入陆府,贺喜二位新人喜结连理!”
唢呐声再次响起,被邀请的宾客们纷纷踏入府内,吵吵闹闹的要去吃酒。
一时之间,门外只剩下一地的红纸与鞭炮碎屑,被风卷起飘散到陶栀脚下。
“走吧。”还是赵士程率先出声,轻轻地搂住唐婉,带着她上了马车。
唐婉没有挣扎,犹如提线木偶般痴痴地跟着赵士程,一声不吭。
陶栀明知结局如此,却还是亲眼目睹后不忍心痛,明明只是几日之久,却仿佛物是人非,相隔甚远。
世间三千字,唯有情字刻骨铭心。
“陶栀,”霍去病突然拉住她的衣袖,目光死死盯住陆府大门,“刚才陆母注意到我们了。”
陶栀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唐婉的离开已经合了她的心愿,总不能赶尽杀绝,杀人灭口吧。”
霍去病攥紧眉头:“但愿是我多想了。”
“你常年征战沙场,观察力自然很好,但现在不是战场,没必要时时提防着,那样活着多累啊。”陶栀煞有介事地拍拍他的肩,“快回去吧,肚子都饿了。”
霍去病皱眉盯着她的手,陶栀瞬间意识到些什么,做贼心虚般地收回手,冲着他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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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赵士程不愧是皇室之亲,府中午餐都格外丰盛,一下端上来十几道菜,看得陶栀眼花缭乱,一道菜名都叫不上来。
“看着都好香啊。”陶栀眼睛都看直了,自从穿越过来就没吃上一顿好的,前两日因为生病顿顿是白菜稀粥,唯一一顿正餐就是此刻,一定要好好吃一番。
霍去病坐在她的一旁,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嘲讽道:“没见过世面。”
陶栀扭头瞪了他一眼,挺直腰背装模作样起来。
赵士程坐在正席上,身侧便是哭红眼的唐婉,此时的她目光呆滞,盯着一桌的佳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赵士程不忍心看她这副模样,柔声说:“阿婉,吃一些吧。”
唐婉冲着他挤出一抹笑容,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了两口青菜,掏出手帕擦擦嘴,声音中还带着些许哽咽:“我吃饱了,回去午睡了。”
赵士程本想挽留,奈何唐婉已经站起身,走出席外,一旁的百春连忙跟上去,毕恭毕敬地跟着唐婉离开。
“罢了,诸位尽情吃。”他知晓唐婉此刻内心定不好受,只好任着她去吧。
席间美食众多,他一声令下,陶栀不再矜持,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同时还不忘偷偷观察着一旁的霍去病。
他优雅地拿起筷子,举手投足间皆是富家子弟的模样,顶着一张现代明星脸,陶栀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哎……”陶栀嚼着口中的米饭,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欲要说着,被霍去病一道犀利的目光所住嘴。他放下筷子,淡淡地看着她:“吃饭时不要说话。”
陶栀欲要狡辩,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初见的时候你就吃着鱿鱼串说个不停,放在大汉,我们霍家,当心掌嘴。”
“啊……”陶栀深思熟虑了一番,自己似乎都是与闺蜜在饭桌上才聊天,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自己理亏,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好扒拉着碗中的米饭,一个劲的往嘴里塞。
饭后陶栀表示自己吃撑了,想出府到集市上走一走,需要一些银两,得到了赵士程的同意后,她要求霍去病和她一起散步,霍去病无可奈何,只好同意。
漫漫白昼里透出了耀眼的光芒,街道两旁的叫卖声络绎不绝,肉包子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到处都是一片祥和自在的景象。
陶栀从历史书上学到宋朝的坊市制度被打破,人身依附关系减弱,夜市也从而诞生。她猜测此时也不过下午两三点,这集市上已经人山人海,不敢想象到了傍晚该热闹到什么程度。
各种小吃的香味弥漫在整条街道上,陶栀兴奋不已,一旁的霍去病却就像是走过场一样,兴趣缺缺,百无聊赖地扣着衣袖上的丝绸线。
陶栀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挑眉看着他。霍去病却似乎是没有注意到一般,自顾自地玩着手里的线,忽然听到街边传来卖糖葫芦的声音,他猛地抬起头,将目光锁定在那个糖葫芦摊位上。
相处了这么久,陶栀从没见过他对某一样东西感兴趣,不由得也来了兴致,侧头冲着霍去病笑脸盈盈:“我想吃糖葫芦,我去买。”
卖糖葫芦的是个年过花甲的老者,衣衫褴褛,头发花白,原本是瑟瑟发抖地坐在冰凉的地上发呆,见陶栀走来,立马来了精神,笑吟吟道:“这位姑娘要卖几根糖葫芦?”
陶栀回头寻找霍去病,不曾想他竟然自己走到她身边,一脸严肃,认真道:“两根。”
陶栀失笑,以为他可以一人吃两根,欲要付钱,却忽然被拦住了。
她错愕地盯着眼前的人从袖中掏出几两碎银丢在摊位上,随后拿上糖葫芦拉着她的衣袖快步离开。
“哎哎哎,”陶栀一脸懵,“为何走那么快?”
霍去病没说话,递给她一根糖葫芦,陶栀愣怔片刻没有接,他就一直举着,直到陶栀迟疑地接过,他才淡淡地拆开自己的那份,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给……我买的?”陶栀疑惑不定。
“不然呢?”霍去病说,“我一人吃一份就够了,也就当还你初次见面的鱿鱼之情了。”
陶栀闻言,嘴角带笑,小心翼翼地拆开裹在外面的糯米纸,舔了舔。
浓郁的糖香味瞬间弥漫口齿,伴随着酸涩的山楂,甚是可口。
在这个苦涩的世界增添了几分甜意。
霍去病看着陶栀,见她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陶栀回过神,看到他手里被啃得稀奇古怪的糖葫芦,终于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将军没吃过糖葫芦?”
霍去病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陶栀被盯得有些发毛,他才冷哼一声,表情虽是不屑,但眼神里还是流露出一丝别样的情绪:“吃过,只是很少。少时只念习武,心无旁骛,待到十八岁后同舅舅出征塞北,大杀四方,尝惯了战场上硝烟血腥的味道,也尝不出甜味了。”
陶栀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随即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攥紧了手中的糖葫芦木根子,没再搭话。
“为了大汉万世太平,踏平匈奴,这点苦又算什么?”霍去病眯眯双眼,目视前方,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这是我一生的执念,尽管死过一回,也依旧是我的执念。”
陶栀叹了口气:“人生无常。”
祁连山的雪化了一年又一载,马蹄留下的痕迹也早就被岁月与时光抚平,无人再知晓少年将军从前是多么威风,只有那大漠苍凉,萧瑟寒风见证了他难以忽视的丰功伟绩。
人人都是历史,人人又不愿成为历史。
天色渐渐变暗,厚重的乌云罩住偌大的小城。一股凉意附上枝头,带来了近日的第一场雨。
“走吧,”陶栀转过身,吃光了最后一口糖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霍去病没有异议,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无话。
“将军。”
霍去病停住脚步,皱眉看着眼前忽然站住的女生,她的神情无比严肃,眼神却格外明亮,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如果老天能满足你一个心愿,那还会是回到大汉征战四方,攻下匈奴吗?”
会。
这是他誓死都在达到的目标。
在陶栀眼里,这是肯定的答复,她拍拍他的肩头,仿佛越过千年,伸手去拍少年将军身上穿戴的坚硬铠甲:“我陪你。”
“我们一起完成任务,送你回家。”
本章第一段出自于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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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太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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