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尘依稀记得，母亲还在时，平日的话就不多。
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勾着唇角整理他的东西，再笑着递给他一碗切成小块的水果，眉目间是溢满出的温柔。
仿佛自己就是她的全世界。
小许尘从小就是个话唠，舌头都没发育完全的时候，就张着嘴不知所云地疯狂输出。
外人听不清楚讲的是什么，许尘自己也可能不大明白。
她总是安静的在旁边听完，有严重语法错误的时候会小声重复一遍纠正，更多的还是牵着他的手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继续布鲁巴拉。
长大一点，许尘就不再进行低级的无限火力嘴炮了，他进化成了“十万个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梧桐树死了也不会立刻倒下”、“为什么蚯蚓断掉还能活，人断掉却不行”、“’小三‘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隔壁王叔和楼上李叔都有我们家却没有”、“为什么结婚一定要男的和女的，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却不行”……
张口就来，问题也总是越问越离谱，有的甚至不堪入耳。
并且他还总喜欢在大人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重复一遍，并在前面加上一个强调意味的“到底”。
一般情况下，母亲都会一边有些为难，一边耐心解答，诸如一些实在刁钻或不可言说的，她也会用一个很神秘的眼神看着他，缄默不言一笔带过。
有一天幼儿园放学后，许尘到家就抓住她，满眼惊奇，像发现了新大陆，迫不及待打开了话匣子：“今天老师领来一个新同学，他很奇怪。”
她依然话很少，却很耐心：“嗯？”
小许尘说：“他跟一般人不一样，他的半张脸是黑色的，蒋顺说那是‘阴阳脸’，为什么他会长成那样呢。”
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个很单纯的问题，目光严肃起来，蹲下看着许尘的眼睛，认真道：“那尘尘能不能告诉妈妈，你是怎么对待新同学的呀。”
他丝毫未察觉，拍了拍胸脯说：“别的小朋友都害怕他，看见他就跑，我就不一样。”
“嗯？怎么不一样呢。”
“我拿上扫帚找他决斗！”
儿童天真无邪的行动和话语，自以为是的勇气果敢，却往往最是直白残忍。
许母的眉心紧紧拧了起来，可能有些难以接受儿子的行为，语气里溢出生气，但还是尽力柔和：“不可以这样，妈妈要求你明天去和那个同学道歉，做不做得到？”
许尘第一次见她这样，有些发怵，嘴上却不服气：“为什么啊，我不想跟他说话。”
许母耐着性子，尽力用小孩子能听懂的方式解释：“我们许尘是小帅哥，肯定没有过人家的烦恼，如果有一天，你的脸变丑了——”
“超级丑那种吗。”
“何止超级丑，必须是超级无敌丑才行，而且还很吓人，比新同学还要吓人很多的那种。”
许尘“啊”了一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可能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那样。
“到了那个时候，甜甜妹妹也不会愿意跟你说话了，顺顺拿着沙包要跟你决一死战，爸爸妈妈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喜欢你了。”
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基本是不存在了，但许母就是要将一些真切的恐惧摆在他面前 ，先吓一吓他，再引导换位思考，否则小孩子很难切身体会别人的感受。
许尘真的有些害怕了，他手足无措的踟蹰了一下，不确定的问：“爸爸妈妈也……不会太喜欢了吗。”
许母点了点头。
小孩真的害怕了，脑袋耷拉着，眼睛瞪得圆圆的，他吸了吸鼻子，语气带了些哭腔：“不想，不要这样，我不会变成那样的。”
许母语重心长循循善诱：“你不想，你的新同学就希望这样吗，只是想想就难过得想哭，可这都是别人真实的人生呀，没有小朋友会想当奥特曼里面的大怪兽，你拿着扫帚要和他决斗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人家的心里会有多委屈，大家都不愿意理他，害怕逃跑的时候，他会多伤心。”
这是许母唯一一次这么长篇大论的说教，她警觉意识到同理心和情商对一个小孩的重要性，也在日后逐渐侧重增强了对他这方面的培养。
优良的德行实在比卓越的成就重要得多。
许尘大眼睛盛着一颗颗水珠，看上去快碎了。
于是第二天，幼儿园园长站在校门口笑咪咪迎接每个小孩的时候，看到夹在一堆小屁墩里的一个孩子，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她把许尘拽出来，欲言又止，半晌吐出一句话：“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许尘扬起他那张被墨水涂黑一半的小脸，大眼睛亮亮的，他脆生生开口：“老师，我变身了。”
“……变身了？”
“是的。”
“你先去那边坐着，一会儿我帮你洗洗。”
许尘果断拒绝，趁人不注意一溜烟钻进班里。
小朋友们都惊呆了，甜甜还以为许尘得了绝症，“哇”一声哭出来。
大家都用惊恐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许尘，亲眼看他带着一脸墨水，呲起牙走向教室的角落。
新同学在角落里低垂着头无知无觉，一根发梢在脑后翘起来，显得很孤单。
小许尘走过去，招呼他：“哟，帅哥。”
新同学抬起头，看到他的模样，声如蚊啼：“……勇士。”
根本不给反应时间，小许尘上去一上去就熊抱拥住他，说：“好兄弟昨天对不起，咱们今天不当勇士了，咱们是超级英雄，你看，我也变身了，我们去打倒他们！”
小孩子不记仇，昨天那点“恩怨”瞬间在“兄弟宣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帅哥”眼里盛满泪水，感动得要死。
“许尘来了！”
“啊！”
“快跑！”
几声尖叫撕破空间，两个阴阳脸在屁墩里横冲直撞，见人就“咬”。
小许尘边闯边一掷豪言：“哥谭鬼雄在此，尔等凡人吃我一拳！”
“帅哥”不知道哥谭鬼雄是什么东西，小小的娃只是觉得好牛逼的样子，也跟在后面又跳又叫的，发出“恶龙咆哮”，十分威风。
许尘和“帅哥”靠近一步，小孩要退出去十步，阴阳脸太过骇人，更胆小的孩子四处乱窜东躲西藏，哭声像病毒传染一样迅速弥漫，嗓门大的撕破了喉咙，哭得此起彼伏。
从那天开始，“哥谭鬼雄”成了每个幼儿园小朋友心里挥之不去的噩梦。
许尘和“帅哥”也从此奠定了在这块小小土地上的地位，再也无人敢惹。
结局的处理方式也非常简单，始作俑者被叫了家长，被罚站办公室的时候，两个孩子不仅一点都不害怕，还“噗噗”地憋不住笑，沉浸在刚才的刺激里。
园长和家长在交流，许尘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口被拉了拉。
“帅哥”很神秘的说：“其实，我不是‘帅哥’。”
许尘以为他又自卑了，很真诚地笑着说：“你就是，而且你不仅很帅，还很酷。”
他又摇了摇头，说：“我是女孩子。”
许尘看着他的一头短发，眼睛顿时瞪得浑圆，半天合不上嘴，三个大大的感叹号在他头顶直直竖起。
看他这个反应，“帅哥”捂嘴笑了笑，这动作才终于表现出一些女孩的特征。
女孩由于感冒声音有些沙哑，不易辩雌雄：“我叫陈雀儿，妈妈说是麻雀的雀，帅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许尘半天才从“我是女生”这四个字里抽离出来，还有点懵懵懂懂的：“我……叫许尘，灰尘的尘。”
陈雀儿很激动：“这个字我知道的，之前在书里看到过，也是红尘的尘。”
小小的许尘不明觉厉：“‘红尘’是什么……不过好厉害，居然已经会看书了。”
陈雀儿有些羞涩，另一半白色的脸颊浮上红晕，她说：“嗯，平时没什么人愿意跟我说话，觉得无聊的时候就很喜欢看。”
半晌，她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犹豫道：“许……许尘。”
许尘微笑：“怎么啦？”
“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不像个女生。”说完她伸出小手很介意的摸了摸有胎记的半边脸颊，努起嘴巴，神情忧伤。
许尘咧嘴，牙齿在半边漆黑的皮肤映衬下白得发亮，他说：“是有点，不过你喜欢这样的话就继续这样子好了，不用在意其他小朋友，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一直陪你玩的。”
陈雀儿忽然开心起来，像一只瘪掉的气球被一下子充满了气，她摇了摇头：“不要，我想看上去像个女孩。”
“那就把头发扎起来。”许尘看着她短短的头发，掂量了一下，一脸认真说：“或者穿条裙子，我妈妈就是这么穿的，她看上去就特别像女孩。”
陈雀儿听到他不太恰当又一本正经的形容，“咯咯”笑了起来，说：“好啊，听你的。”
家长那边的谈话也接近尾声。
园长点了点头，说：“那就先到这里，嗯嗯，今天先把孩子领回去休息，不是什么大问题。”
陈雀儿妈妈心情沉重：“是的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许尘妈妈低垂着眉眼，也有些歉疚：“麻烦了。”
两个小孩倒一点没觉得内疚，被家长带走分开的时候还互相挤了挤眼，仿佛在说“明天见。”
到家之后许母倒是没有批评许尘，只是弹了弹他小小的额头，说：“长进了。”
不知道是责备他横冲直撞的行为，还是鼓励他对待他人的真诚态度，抑或两者都有。
许尘只是感觉，妈妈此时心情并不坏。
第二天，许尘照常去上幼儿园。
进门的时候园长特地多打量了他几下，看见他雪白脸上这次没染上墨水，悄悄松下一口气。
可是很快，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脸上天生就带着墨水的小女孩，忽然一改常态，转变了往日阴郁风格——短发尽力才在头顶扎起一个冲天辫，粉红色的网纱连衣裙，底下搭配的却是牛仔裤和一双荧光粉的运动鞋。
画风十分怪异，惹人注目。
唔，下章可能在明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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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一境（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