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问出口,猛然顿住,殷教授惊觉其实没必要问。
闻归沉默着,眼帘低垂,没有回应。
看看车里,再看看身旁,周而复始,许渲谨慎地等着闻归发话,需要他来决定对话的走向,自己总不好代劳。
莫名安静,各有思量。
在后座上不情不愿拖拖拉拉地换上一套衣服。
穿别人的衣服这件事本来就比较冲击闻归的生活规则界限,更别说……殷教授行李箱中带来出差的衣服,嗯,白衬衫三件,西装裤两条,一黑一灰,领带两条,蓝底宽白杠和深蓝底细白杠,压出褶皱的深灰色西装外套一件,还有一件毛呢……这是行政夹克吗?他在M国生活工作,为什么会有行政夹克这种东西啊?
有必要补充齐全,这位殷教授估计是想着在差旅途中不忘锻炼身体,另有荧光橙宽松运动短裤一条,深蓝底荧光绿装饰条纹的运动背心一件,再就是外国老大爷版本的睡衣一套了。
采取怎样的搭配呢,好难选呢……
往后视镜看看,许渲抿抿嘴憋住笑,过一会儿又看过去,苦大仇深唉声叹气啊,在他发现之前把视线转回来咬牙憋笑。
“闻总换好衣服了?”
“我每年一次去总公司开会都不会这么穿。”
“挺……挺好看的。”许渲违心地说了一句,这西装且不是量身定制的,殷教授那种书呆子显然不可能买剪裁版型极好的贵价货。所以,这西装上了闻归的身,管他什么好身材帅脸,全部融为一体,看起来简直像是许渲的没溜儿同事。
“我这些天都得穿这套,许总喜欢就有眼福咯。”闻归往驾驶位瞟一眼,不出意外看到他垂下眉毛瘪着嘴。
“他就带这一套吗……”
“没有,但差不多。”
“你自己的衣服呢……”
“冲锋衣登山服,脏的,不符合人设。”留在另一辆车上了。
剩下最后一程路,就要抵达基地了。
把车子停在空地的水岸边,特意去检查一番早前在这里挖的小火塘有没有完全灭掉。
“已经好几天了,没灭掉早就烧起来了。”闻归看他的行为觉得很怪异,再说,等下又要继续利用那个坑生火吧,现在做检查,完全没有一点用处。
“你为什么没告诉他,滕川的情况啊。”许渲走回来,和闻归一起站在溪岸边。
此时仍然枯水,或许是上游的山上还有冬季的冰雪没有消融。水很浅,这就意味着,到了夏天,溪水应该会宽很多。
“我听外婆告诫外公,最好不要给他的学生们做媒,就算做过媒,以后学生小夫妻家里出了矛盾千万不能搅和进去,劝和劝分都不行。”
“啊?”
“就是不要搅和滕川他们老情人两个的事情。”
“嗯……这不是真实原因吧。”许渲蹲下来扣着地上的石头试图打水漂,有些局促,他不想质疑闻归,但闻归扯出来的理由显然他自己都不信。
好在闻归没有因为质疑而出现负面情绪,“我觉得很难得,很可惜。”殷教授入境证件里填报的婚恋状况是“未婚”,家庭情况是“无后代”。
他都四十多了啊,这么多年一直在坚持着恶心的研究项目,一直等着他杳无音讯生死未卜的师妹吗?
甚至于,猜测着师妹可能会遭遇的困境,不断试探着能帮到她的办法。
这该是什么样的心态,是……坚持着,坚持着,就变成了惯性,麻木的继续吗?
若是见到面了,却发现今日之人已非昔日模样,恐怕会很失落吧。再说滕川,她不会忘了她的师兄的,逃出基地四处躲藏时,她师兄就联系过来说要来找她,要同她一起,或是要接她走,至少给她送些需要的物资,再不济,偷偷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滕川按捺住了,坐在电话机前,听筒陷进本就消瘦的脸颊,手指紧紧扣着藏身处的破烂桌子,差不多要被她挖出坑来,拒绝了。
每一次都拒绝了。
为了彻底的保密,只能隔着最最古老的电话线,用最老式的座机电话交流,样子都看不到的。
不是不信任师兄,而是,她在哪儿,危险就在哪儿,逃亡中,没人知道M国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也许这一刻平平安安,下一刻就会被炸成碎片。
“哎呀呀,没事的,没事的,你瞧着那个呆头大高个挺老实的,你俩这么多年不容易,现在就遭这么点小事就见都不敢见噢?你就去见见他嘛,叔给你安排!”游老大在旁边老旧发臭的皮沙发上坐起来,看不过眼,这群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前怕狼后怕虎,一点都没有意气风发敢想敢干的样子,没意思。
爱情,危险,伴随着危险的爱情最美味,游老大在输出人生哲学的道路上遇到了阻碍,滕川终究没同意去见她的师兄。
同一时间,闻归隔得远远的路过,他难得爬起来去找点吃的。
挣扎过后死按住情绪,冷静地告诉对方理智的决策,滕川那时的表情让闻归记了很久。
嘿,怎么觉得当年米哈伊尔跟我说“对不起,闻,我没办法保护你,而且,队伍真的需要这笔经费”的时候,也是这表情呢?
气死了,一样的情绪,相反的决策是吧?
那会儿,滕川还正常着呢,没变傻,没变样。
与她师兄之间,只有偶尔的电话联络,反复测试线路安全后的电话联络。
转化为鳞人,活下来了,倒是再没看她联络过了。
最近才知道他们是脑子变笨了。
是因为,怕脑子变笨后的自己不够理智了,没有足够的判断能力了,一旦联络上一丁点,就会忍不住不顾一切去相见吗?再看看自己的样子,是没办法相见的啊……
不再是曾经他欣赏的那位睿智聪慧的精英女士了,变成见不得光的怪物了。
联络上了,见到面了,会给他徒增烦扰让他步入危险的。
索性一丁点都不联络了,从他的生活里消失,放他自由。
他没能获得自由。
追寻着,猜测着,到了今天,始终抓着这恶心的研究项目,这是他仅剩的线索。
真叫他遇见了当年的老熟人。
且不管当事人二位“木讷老相好”会不会“近乡情更怯”,反正闻归是在这退缩呢。
“你见毛熊都没觉得什么……”蹲着的许渲嘟嘟囔囔接话,这个超级大蜥蜴人,一点施法前摇都没有,咔嚓就给老情人叫来了,百分百果断。人家木讷二人组想见面,跟你没关系的呀,你在这替别人犹豫。
他是怎么想到那一头去的,本来是有点伤感来着,全被打断了,“你在吃醋。”转过头来,看着不停扣石头的那家伙,给他下了定论。
“那……那怎么了……”理不直气不壮,扣石头的动作一刻也不停。
“我对米哈伊尔既不是两情相悦又没有念念不忘。”这能一样吗?
猛抬头,许渲又兴奋起来了,目光炯炯赶快表示赞同,“嗯!对!”
“走吧,这片石头都被你扣秃了。”
咧着个嘴,甩甩手上的水,把手递给闻归,让他拉自己起来。
“河道底下被你挖出精装修了?”闻归的目光落到浅浅的溪水里,被许渲在醋意中扣秃了的一片石头地并没有露出黄土淤泥,而是一条青石。
重新蹲回去,许渲把四周的石头向着旁侧拨开,“这是县域的界碑吧?只不过字看不清了,瞧着是近现代的东西。”
没有古代碑文那种雕刻装饰,完全是方方正正的,上半部分断了一小截,流水冲刷,断口和棱角都变得圆滑了,县名看不出了,“县”字倒是依稀能辨清。
这东西是宋体字迹,雕刻缝隙里面剩着零星的红漆。
四处看看,闻归纳闷道:“这里是县界吗?又不算彻底的荒村野地,距离县城只有几小时车程,界碑怎么会没有人巡查。”
“不知道……”许渲心里想的是,这个虚拟世界,看起来和正常的世界一样文明又先进,实际上呢,都市里到处跑怪物。
放在现实里,界碑这种东西再偏远都一定有专人维护的,在这个虚拟世界可不一定咯。
两个人都有些抗拒接下来的活动——去后立生物邪恶的造物者基地。
许渲就不用说了,回去了,就不是“二人世界”了。闻归嘛,秘密潜入啊,这事儿咋说都是“干活”,他什么活都不想干。
更进一重,推剧情啊,真是个危险的事情。
说不定,一眨眼的时间,系统又为了刺激我干些什么事情,把好意外才得来的这个“许渲”弄没了。
刚“得到”,大概就意味着“失去”。
不对,我真的“得到”了吗?
坐在新弄的小火塘旁边,瞄着许渲煮的一锅子……野葱马兰头方便大米午餐肉粥,许渲让他“看着火候”。
初春,林地里新发出来的野菜,嫩得水汪汪脆生生,浅浅的新绿色。他在林子里上蹿下跳挖了半小时,挑挑拣拣的,好不容易收了一把,放在溪水里冲干净了,又拿出个大剪刀来,齐刷刷剪碎,洒入沸腾的午餐肉米粥里。
野菜,怎么想到弄野菜吃的,看起来许渲也不怎么认识那东西,拔起来放嘴里嚼嚼才能确定品种。然而,他说是两种野菜,闻归肉眼分辨着,就觉得那一把植物里头,长出了三、四种样子来。
理智上判断这好像不太对,情感上却挺期待这一锅怪东西。
把“看火”的活计交待给闻归,这个精力充沛的变态又是好有兴致地一顿忙活,给那压在河道里的界碑挖出来了,底座还在。
他一个人就行,发力给扶起来,立在那了。
绕着圈子看看,觉得不满意,抓着半人高的石碑上端,拽着它,拽到了溪水岸,手脚并用扒出个浅坑,拖入石碑,再用泥巴和碎石盖住一半的底座,踩踩压实。
“一旦焦虑就会开始干活,真不错。”等许渲终于忙完了,略微有点气喘地回来坐到火塘边了,闻归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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