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地下一层。
训练室已经很久没有同时容纳这么多人了。十几个人聚集在这里,却并没有人说话,整个空间反而比没有人在的时候更加压抑。
当以袅跟着知闻从门外进来的时候,众人的视线突然朝两人这边汇集。人群骚动起来,传来细细的讨论声。
以袅的视线沿着人群站成的线扫了一趟:白塔内部消息的传播速度不慢,风吹一圈溜达似的,不过半小时过去,整座塔的哨兵好像全都知道了刚刚在地下二层发生的事。
不过所谓全部哨兵也不过十几人而已。
三名队长正站在房间的中间,低头看着一个屏幕,却没有交流。直到听到门口传来了模糊的动静,他们才侧头加入视线的洪流,只不过那目光中更多了几分锐利和探视。
“来了。”方怀瑾说,他的语气依旧严肃淡漠,一片波澜不惊。
“倒是悠闲,我们可就等你俩呢。”章灼珏抱臂看着他们二人,露出一个明艳的笑。
列昂尼德脸色有些难看,他神色古怪,但什么也没说。
“向之鸣怎么样?”知闻问道。
“没事了。”方怀瑾回答,他拿出手中的电子屏,操作了几下,屏幕中间缓缓向上显出一个投影。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章灼珏拍了几下手示意人群集中注意,她转过身,手指在方怀瑾的屏幕上一点,投影的画面便出现了变化。
三个男性头像和身份信息出现在上面,他们的脸在投影中不断旋转着。
“这次失踪的?”知闻敛去开始的神色,看着那三个在空中投出来的头。
“是。”章灼珏回道,“三人结队,一周前驾驶一辆普通面包车前往普渡城近郊,家人报案说他们去找物资,结果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一周了。”她接着咬了一下嘴皮,“不是这回检测到的异种也够呛,为什么会报的这么晚?”
“不是按正规程序报备出城的。”方怀瑾道。
“具体的还没查出来吗?这驴踢的效率,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身子往土里都埋半截了。”章灼珏盯着电子屏上的信息骂道。
方怀瑾没有继续问话,他将空气中的投影翻过一页然后放大,出现在通讯器中的那一行字又呈现在大家眼前:
任务评级:A;需要人数:4。
“我们先商量一下本次任务分派的人员。”
方怀瑾从缩放页又调出一个小的屏幕框,上面写着以往每次任务轮调的记录。
哨兵总数不多,异种出现的频率却在不断攀升,因此每次派遣的人数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种情况难免凑不出支队的整数,于是任务的名单大多不是按队伍来,而是总体统计之后尽量把每个人和异种碰面的次数调匀,尽量做到机会公平。毕竟谁都不想比别人少一次能活的机会,多一点送命的可能。
“方队长。”声音来自房间一角,以袅瞥过去,发现是一个胖子在说话。
他体积不小,整个儿就是一圆滚滚的球,透着股憨劲儿。然而不知为何,小胖底气却不似体量这般厚实,脸色因为此刻在众人面前发言而憋得发红,连带着说话都跟做了贼一般打颤。
“说。”方怀瑾开口。
小胖欲言又止,是个人都能瞧出来他内心正在千回百转地绕弯,憋了半天也没放个屁出来,脑子里的筋纠结得跟小肠似的,还没张口嘴唇就哆哆嗦嗦。
“还说吗?”方怀瑾问道,语气毫无起伏到让人心惊胆战。
“啊啊啊啊啊……我我我我我我……这这这这这这……”胖子被方怀瑾蓦地惊得原地跳了一下,他跟刚还了魂样牙齿打着寒颤,也不知道最终是抱着什么必死的决心,眼一闭脚一蹬地道,“我我我我我我,还说。”
“我这……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就是想问问,问问那个……那个……科研院这次给异种的评级,它没问题吗?之前萧啸他们出去执行任务,好像,我是说好像啊,好像就是因为评级失误派少了人,才过度消耗导致提前暴走……”胖子深呼吸一口,又接着说,“啊,我也不是说科研院那个、给异种用的那个能量探测仪有问题,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想着,要不咱多去几个人?相互之间也能有个照应,毕竟这几个月评级都出过错……比起来A这个……这个等级,异种应该只强不弱……保险起见、保险起见……”
越到后边,他说话便跟没了底气般,声音减小,最后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对了对软乎乎的手指。
气氛沉默了一下。从萧啸的死开始,科研院对异种的评级已经接连失误数次,如果以往的任务最重只是缺胳膊断腿,那么这接连数次的误判开始让哨兵之中开始出现死亡——不算萧啸,又折去了两个人。
哨兵的人数本就不多,这已经是足够惨烈的伤亡。
以袅多看了这胖子两眼:眼前这位,要说有出息,一句话里喘三口气,嗓子眼里养蚊子似的净嗡嗡,把话说囫囵得吊走半条命;要说没出息,倒也敢当着人的面把想问的话问明白,眼一闭就给高层托腚,也是个自相矛盾的人才。
“你的建议我们已经纳入了考虑范围,本来只准备派三个人,现在已经多添了一个。”方怀瑾的眼睛依旧在盯着任务评级和外派人员记录表。
胖子没再说话,他心里也明白确实不可能再多了。不言而喻,一种悲凉爬上了众人心头,几乎所有人都发现:哨兵还是那么点人,但异种却变得越来越多,甚至越来越强。
哨兵调遣虽然没法按支队,但也不可能胡乱排兵布阵让人白白送命,毕竟数量有限,每一个人都得用在刀刃上,不是用来造的。因而每个支队长实际上都是选的战斗类型中拔尖的哨兵,遇见A级以上的任务便要带队出去,对上异种也算有点保障。
光荣点说是支队队长,实际上就是另外编了个敢死队。
章灼珏的脑袋突然从旁边挤了过来,饶有兴味地看着记录表:“看单子,我好像轮空两回了,这次应该是我带队。”
看到往下的名单,方怀瑾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王苟,周昌兴。”
他的手继续滑着,但页面到了尽头。
方怀瑾松了划页面的手,情况很显然:萧啸牺牲了,又没有新人顶上,人员流动需要重新安排,于是盘算来盘算去总还差一个人。
他抬头看向还在等待宣判的其他人。
“把抽签盒拿过来。”方怀瑾对身旁的一个哨兵说道。
一个银色金属制的方盒子放在了方怀瑾面前,他接过来,把它搁置在了训练室的一张方桌上,从抽签盒的敞口往里边看了一眼,眉心微拧,神色凌厉起来。
“放回来。”他没有回头看那个把盒子带过来的哨兵,而是径直向那个人所在的方向伸出一只手,声音不容置疑。
那个哨兵哆嗦了一下,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反驳。
他死死咬着唇,在下唇上留下个牙印,然后走上前去,将手中已经被捂热了的空白签放在了方怀瑾的手心上。
方怀瑾将手收了回来。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白签,顿了顿,然后开口道:“下不为例,扣一次抽取权限。”
“是。”那个哨兵声音颤抖,偷换白签应该是用尽了最大的胆子,但他还是坚持到回答完方怀瑾的话后才重新试图没入哨兵的队伍。然而他的归队却被周围直白避开,以他为中心,人群空出来了一个小圈。
当哨兵最忌讳的一件事不是遇到求生欲过强的对手,而是队友贪生怕死。
出了这么一遭事,空间变得更加压抑沉默,大家不说话,每个人紧张得手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方怀瑾没有再关注身后的事。他将那只签子放回了金属盒中,将它抬起来晃动了几下,确定新加入的白签已经混入原先的签群中后,才把盒子放回了桌面。
“按照记录上名字的顺序,从时间最近的那个人开始。”他说道。
哨兵们一个一个上前,轮流从那只银色的盒子中抽取一只金属签出来。
有的人抽到签后就将它包裹在手心中,等缩回自己的地盘时才慢慢地完全露出来;而有的人则在拿到签的一刻就迫不及待地朝末端看去——不论抽签后的反应如何,他们在看到没有红色的尾缀时便会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万幸。
知闻也上前抽了一支签。他在拿出来的时候便看到了它空白的尾端,眉毛动了一下,说不出是个开心还是失望的表情。
方怀瑾垂眸,显然是也看到了知闻抽签的结果。
知闻“哈”了一声,没说别的。他拿到签子之后走开,回到了最初站着的位置。
以袅偏头,知闻没有向他隐瞒自己抽签的结果,于是他自然也看到了知闻手中的白签,但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知闻把玩着手心的签子,看似漫不经心,一双眼睛却在扫视周围的人群。
他的目光很快便在一个人的身上定住了。
那是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他一头暗灰色的长发,面容有种贵气的俊逸,然而眼皮跟熬了三天大夜一样半耷拉着,眼圈下黑漆漆一片,看过去就像只化了淡妆的熊猫,让人觉得他对一切都充满了厌倦,只剩下累。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知闻的视线,于是缓缓转过头,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接触。
下一秒,知闻不再犹豫,他抬脚,向站在墙角的青年人走了过去。
“是你吧?”知闻走到他的面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
青年露出一个无聊至极的表情。
“有事就说。”他似乎很疲惫去维持一段谈话。
“把你的签换给我?”知闻摆出一个无害的笑脸。
这回青年抬眸瞧了知闻一眼,疲倦的眼色蒙上了两分诧异,旋即露出一个无谓的笑:“哦,还有人赶着去送死?”
“你快暴走了,我乐于助人。”知闻坦然回答道。
“那你刚刚怎么不自愿?”青年玩味地看着知闻。
“不能破坏白塔的规矩,你理解一下。”知闻唇角的弧度不减,回答道。
两个人对视着。
“……真麻烦。”
青年将一只手伸了出去,知闻也摊开了自己的掌心。
似乎有一道光闪过,也似乎没有,但原本躺在知闻手中的白色签子便带上了一条红线。
“辛苦了。”知闻摆出一副灿烂的笑脸,仿佛刚刚他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知闻再次回到了自己最开始站着的地方。
以袅先和他对视,随后视线下移,于是便看到了原本白色的签子蓦然带上了一条红杠。
“哦?”他发出一个疑惑的气音。
“接下来这几天要麻烦你了。”知闻显然注意到了以袅落在自己刚换好的签上的视线。
“?”这句话太突然,以袅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
“可能需要麻烦你跟我一起去一趟了。”知闻诚恳而无辜地笑了一下。
以袅看着房间中央的投影,上面还在不断滚动着出勤记录,名字后面代表死亡的叉号出现得十分频繁。
死亡率出奇的高。
“请问我得罪过你吗?”他看着那一串又一串被标红然后划去的名字,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知闻的事。
“没有。”知闻眨了眨眼睛。
以袅看着知闻的眼睛,他其实并不意外知闻的决定。
以袅微眯双眼,他没有理由拒绝,也无法拒绝。
自从来到这里,他的活动就被限制在“三点一线”的空间中,但说白了讲,连这仅剩下来他可以走动的空间其实也并不是完全开放的。他没有用来通行的身份凭证,除了自己的房间,在没人领路的情况下,根本哪里都去不了。
显然,这此的出行对自己而言是一个接触外界的机会,如果运气好了还可以摆脱这些人的控制,只不过有些风险。
以袅明白,这趟行程绝不会只是在外兜悠几圈的采风。白塔收留了他这么久,提供食宿、水电全免,“天下没有免费午餐”这样简单的道理没人不知道。
他身上有在这次行程中可以体现的,却还没有被他们榨干的价值。
是什么?
以袅眉心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自己现在已知的能力只能给知闻做一些净化疏导,如果要自己陪同前行,除非是知闻需要一个移动血包。
“放轻松点,你会没事的。”知闻还在把玩着手中的红签,却逐渐收了几分脸上的笑意,隐隐显出几分难得的正经。
对面沉默了几秒。
知闻没听到以袅的回应,于是他暂时放下手中的红签,有点好奇地抬头向以袅投去视线,想要看看以袅究竟是个什么反应。
他发现以袅其实一直在看着他。
“嗯。”以袅察觉到知闻的视线,像是才听到他的话一般缓缓回答道。
以袅的声音毫无起伏,沉静得像一片死湖。
知闻回望着以袅,挑了一下眉毛。他有些意外,于是反常地继续盯着以袅的眼睛,似乎想从那里发掘出什么,但什么也没有。
以袅的神情太过于坦然了。
知闻有点失望,却并不知道这种感情的源头是什么,或许是因为以袅的表情不够有“冲击性”,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人的反应产生这种微妙的期待感。
以袅移开了视线,他重新将目光放在依然在投影上旋转的三个人像上。
要出去看看。
这句话以袅没有说出来,他的神色中逐渐染上一层探究。
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十四章·任务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