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实验室的门在以袅身后缓缓关闭,他几乎是被蔡金半胁迫着带出来的。但当他真的走出来后,才发现机械门外并不是自己以为的开放空间,而是一个极为狭窄的小屋子。
屋子呈一个规整的四方形,尽管不大,但还是被划分成几个区域,每个区域之间用封闭的玻璃挡板隔开。如果摊成一个平面图,右下角是一排衣柜,右上方悬着两列类似于淋浴器的喷头,左边则是相对的两道门。
蔡金径直走到一个柜门前,将自己身上的白色长外套脱下挂起来,从旁边的盒子中取下一个“待消毒”的牌子勾在了衣柜门口。
他里面还有一层软质的连体衣,蔡金把它脱下来,连脚套裤顺带着手套直接进了垃圾箱。
而把自己扒拉得就剩一块布之后,蔡金走到另一个空间的喷头下仰起脸,喷头中洒出一些喷雾,将他轻柔地笼罩在里面。
隔着一层玻璃,喷头洒出液体的声音在以袅耳边清晰可闻,不过和在街道上时不同,这些“噪音”并不像以往那样刺耳。
“请放心,这是特制的消毒液,通过表面喷洒就能实现深层除菌,请您过来一下。”
以袅没有发表意见,他站过去,感受凉凉的喷雾洒在脸上,很舒服,最主要是没有什么味道。
在喷雾停止喷洒后,蔡金重新换上了另一套制服。他来到小房间的另一扇门前,从口袋中拿出一张薄薄的卡片,在门口的感应器上轻轻点了一下。
下一秒,门缓缓打开,一道温柔的机械女声传来:
“蔡金助理,感谢您对第三实验室的使用,祝您度过美好的一天。”
以袅跟在蔡金后面走出更衣室,他此时的语气不再如刚刚那般犀利,反而露出两分笑音,露出一些探究的口吻:“你为什么每句话都要加上一句‘放心’?”
“是吗,以先生。我有吗?”蔡金笑了一下,回答道。
不过很快,他的表情便不再能维持放松。在说完这半句后,蔡金停顿了半天,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两秒,然而最后还是补充上了后半句话:“……放心。”
复制粘贴般的僵硬笑容在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缝。
以袅眉梢轻轻上挑了一下,很体贴地没有接着说下去。
*
这回他们终于来到了第三实验室的外围。
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廊道,两旁墙壁上没有缝隙,如果不是刚刚从一道门中出来,很难看出在其中隐藏着的一个个房间。墙壁两侧和天顶贴了灯条照明,此时,它们正闪烁着淡淡的蓝光,幽幽缱绻。这几束温柔的光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仿佛被织就的梦境,以袅眯了眯眼睛,觉得里面好像包裹什么东西在流动着,蓝光呼应着他,随着他的行走而缓缓波动。
“请放心吧。”蔡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那些都是为人类联盟献身的英雄。”
以袅看着灯带,没有答话。
蔡金走路速度极快,三步并两步地□□,而后面跟着的以袅才从实验室的床上爬起来,拖着一双刚来人间的麻腿,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左脚跘右脚。
以袅右眼皮连跳两下:食堂多久没放饭了,赶着去投胎吗?
前面的蔡金很快一顿,随即便慢下节奏:“不好意思,但您放心,我只是习惯了。”
以袅:“……没事。”
他这才突然反应过来眼前站着的这位是个神棍,连掐手指抛硬币都不用就能把人心透个十有七八,骇人程度自然不必说,主要是内心毫无**总会给人一种不爽的感觉,透凉的风吹过来,跟被扒了裤子裸奔一样。
蔡金脚步一顿,但立马就跟什么都没听到样又赶命似的走起来。
“这抗打诨的心态是已经练出来了。”以袅瞅着蔡金略带慌乱的背影,若有所思。
长长的灯带到了尽头,而在尽头又出现了一扇门。这回是道过于厚重的金属门,比保险柜有过之而无不及,很难想到什么样的破坏力才能把它轰开。
蔡金拿出刚刚那张开了实验室的卡片又刷了一下,带着以袅从门中走出来。
门外铺设的是不同内里蓝色灯带的明亮灯光,连着一条短短的走廊,对面则是另一扇金属门。
全是门,一道挨着一道,一重厚过一重,每道都需要身份识别,走个十米的小廊跟破九九八十一关一样。
以袅跟在蔡金身后,平静地观察着。他原本还想努力从蔡金这儿套点话出来,但这个想法在知道蔡金让人“鸡肋”的能力时就消减了一点,又在现在看到这么多扇层次递进的门时彻底打住。
“恐怕那些安置在内里的东西都不简单。”以袅腹诽道,“那我又是哪里得了他们青眼?”
“先生,这是最后一道了。”蔡金说,他打开走廊尽头的门。
以袅侧耳,等待着蔡金习惯性地再说出“放心”那两个字,可这回蔡金没有再开口。于是他抬眼,试图从从蔡金的脸上看到某种话头哽在喉口、只是强忍着不说出来的窘迫。但没有,蔡金那脸上依旧挂着浅淡僵硬的笑容,虽然还是像死了三百天后被刨出来的,但呈现出一片更为从容的神态,和谐到成功让死了三百天变成了二百九十九天。
以袅收回视线。
语言习惯大概是某种心理状态的反应,而两人和刚才的状态只是差了几扇门,诱因大概是环境的转换。
他看向蔡金在地板上的倒影:究竟是怎样的状态才会刺激到一个人的行为习惯发生变化?
是被隐藏在门后的实验室,还是那条荧蓝色的灯带?
然而他无暇思考,因为站在前面的蔡金突然说道:“先生,欢迎您来到人类联盟的中心。”
*
门外是与里面完全不同的世界。
与实验室静谧的环境不同,这里更宽敞亮堂,也更嘈杂。猛地进到灯开得大的地带,以袅条件反射性地眨了眨眼睛,一股子杂音袭来,虽然还能忍受,但也吵得他耳边嗡嗡作响。
零星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抱着电子屏匆匆走过,他们在遇到蔡金时会简短地问一声好,而蔡金则会点一下头回应,除此以外,这片空旷的区域中人员配备少得可怜。
蔡金带着以袅七拐八拐,又走过一条类似玻璃材质的长廊。长廊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但它似乎通往另一栋独立建筑。
这么黑,是在地下吗?
漆黑廊道并不很长,他们在另一端坐了一次升降梯,之后又走了一段路,最终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大概已经过了十五分钟。
“人类联盟的中心。”以袅看着面前这片区域,心道,“面积不小,设计复杂。”
两名穿着医疗服的人已经站在了房间门口,他们在看到蔡金时行礼,以袅意识到这就是刚刚蔡金对他说“会陪同自己”的医疗队。
蔡金敲了敲门:“教授。”
“进。”门内传出声音。
蔡金得到回应后打开门:“教授,以先生到了。”
“进来。”乔伊·琼说道。
“是,教授。”蔡金退后一步给以袅让路,“以先生。”
这是一个圆形的大厅。巨大的落地窗,窗旁堆着花纹繁复的古典窗帘,窗外则同长廊一样时一片寂静漆黑,没有任何色彩。室内贴着鹅黄色的壁纸,上面绘制圣经创世纪的壁画,然而也不知道是哪位脑子缺根筋的设计,这壁画上见缝插针地描了朵“玫瑰定流徽”,显得原本充满宗教色彩的图样莫名不伦不类起来。
那“玫瑰定流”好死不死画得巨大一朵,跟只卡姿兰大眼睛样朝中间猛盯,光明正大偷窥似的,凭空捏造了种心灵裸奔的气势,无端令人头皮发麻,赞叹坐在里面的人好强的心理素质。
一盏水晶吊灯从天顶上垂下,散发出柔软的光,地上铺着暖棕的毛毯。屋子里没有大的会议桌,只是零散着放着几张沙发和矮几,沙发样式和摆放位置的格调都十分讲究。
而现在,那几张沙发上坐了几个人。
乔伊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其他地方还坐或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他们都在看着以袅。
“你好,又见面了。随意找个地方坐。”乔伊露出一个微笑,向以袅点头,“你应该已经知道这是哪里了。”
以袅看了乔伊一眼,没有说话。他停顿了一下,最后走向房间里唯一一张还没有人坐的沙发。
“说说吧乔伊,趁我们都还没死的时候,你是又发现什么新奇玩意儿了?”说话的肌肉男手里正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小刀,他支配着刀刃在指尖飞舞,刀尖在手指的缝隙中穿梭,最后以刀柄为支点在虎口处转了几个弯停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他反手一把握住小刀,眼神锐利却又轻佻,在以袅身上扫视着。
玩刀这人眉眼粗犷,皮肤稍黑,留着一条断眉。他体格健壮,穿着贴身的黑色短袖,布料下的肌肉简直就要撑爆那薄薄的一层遮蔽。
“列昂尼德,说话注意点,别成天死啊活的挂嘴边,多晦气。”隔着一个茶几,坐在列昂尼德对面的女人开口,声音温婉动人,和吐出的词汇形成强烈对比,“哦,不好意思,忘了你心灵脆弱。我这人说话不太中听,萝卜快了不洗泥,你自个儿往外择着听哈。”
她也正打量着以袅,眼神毫无闪避,径直投射过来,气场强烈张扬。大概因为是临睡了突然被叫过来的,整个人打着哈欠,一副“赶紧说完赶紧散伙”的蔫蔫表情,披着头还冒着水的黑色长发,五官精致,唇色浓丽,一身丝绸的红色吊带睡衣,此时正没有形象地翘着二郎腿。
然而最惹目的是她的胸口,一条狰狞的腾蛇盘踞在那里,呲着利牙的蛇头隐匿在裙子之后,蛇身一直蔓延到大臂。
女人手中拎着一只酒瓶,她仰头把液体一饮而尽,用手一把抹去嘴边的酒沫:“爽!”
“章队长,少喝点。”乔伊说。
章灼珏冲他摆摆手,又灌了一嘴。
乔伊叹了口气,他向以袅介绍到:“这位是章灼珏队长,拿着刀子的是列昂尼德·安德烈·萨卡洛夫——叫他列昂尼德就行,站在窗前的那位是方怀瑾队长。”
方怀瑾一直靠在最后边的窗户旁,淡淡地看向窗外的夜色,只留下一个线条清晰的侧脸。
他个子很高,穿着长款黑色风衣和皮靴,整个人看起来同山丘那般沉重。这人也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回头,那张刀刻般英俊的脸不带表情,漠然望向以袅,向他微微颌首。
莫名地,以袅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氛围因子,让人感到抵触却又无比熟悉,但再想去捕捉时却已经消失不见,整个过程就像是一瞬间微妙的错觉。
“以上三名队长分别管理三支哨兵支队。”乔伊补充道。
不是善茬。
这是以袅对屋子里几人的第一印象,包括乔伊·琼。
“哨兵?”以袅挑眉,显然对这个名词感到陌生。
“这是我们等会儿要谈的。”乔伊微笑着抽出电子屏,“现在该你做一下自我介绍了。”
“自我介绍?”这是他连着问出的不知道第几个能不能得到回答的问句,于是以袅觉得有些搞笑,甚至觉得现在的情景有种诡异的贼喊捉贼感,“怎么不先跟我解释解释我是怎么来的?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自从他醒来开始——甚至是还在大马路上的时候,以袅就尝试着回忆过自己的经历,但他只要有一点回想的苗头就头痛欲裂得想三二一跳,不明原因的记忆模糊笼罩着他,让他总有一种呕吐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是谁、面前这帮子奇怪的人又是谁、该说什么、究竟又要怎么说。
人身囚禁、连接在他身体上奇怪的仪器、这栋古怪的建筑——还有哨兵支队。这群疯子在自己还没交代出来该说的东西时就想让别人先掏家底。
但以袅不是傻子,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打不过、逃不掉,只能按照他们的要求妥协。这些人知道自己占据的优势,所以才笃定他会坦白。他们对待以袅的态度是客气的,却也是强制且不容置疑的,透露出一种果断和近似施舍的怜悯。
流氓。
然而以袅失忆了。失忆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于是给予任何否定都是合理的。
“我没什么可说的,况且以现在的状况来看,我的身体情况你们比我清楚得多。”以袅讽刺道。
“是的,但我们需要知道一些其他的个人信息,比如年龄、身份、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什么时候来的……你可以说的太多了。”乔伊知道对面这人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用笔敲了敲电子板。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以袅道。
乔伊笑了一下:“是吗?”
以袅并没有因为他的疑问而产生任何波动,他平静地回望着乔伊,一副爱信不信的破罐子破摔样。
“蔡金。”乔依突然叫道。
以袅看见乔伊点了点电子屏的左上角,那大概是一个呼叫系统,因为下一秒以袅隐约听见了蔡金模糊的回复声。
乔伊继续道:“过来一下。”
蔡金站定在乔伊身侧,俯下身听乔伊在他耳边做出询问。随后,他向以袅看去,似乎在辨认着什么。
他向乔伊摇头。
乔伊说:“确定吗?”
蔡金答道:“确定,教授。”
乔伊呼出一口气。
“好吧。”他说,让蔡金退了出去。
以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交谈,整个过程表现得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现在,乔伊重新打量着以袅——那张脸的反应过于冷静,他很难从以袅的表情看出点想要的东西。
良久,乔伊收回自己探究的眼神,像是在权衡什么。在思考过后,他拿出一只密封的塑料袋。
那袋子里面装着一小片黑色的东西。
离得太远了,以袅眯眼,却仍旧分不清它的材质。
然而,乔伊拿着那片东西踱步到以袅面前,他用两根手指夹着将那只小袋子拎起来,放在以袅可以平视的高度。
乔伊问道:“还记得它吗?”
以袅皱着眉头看向那一小片黑色。
如果他没猜错,这是一块芯片。
“什么?”他问。
“从你脖子后面取出来的东西,那个手术。”
以袅伸出手,乔伊没有犹豫,将塑料袋放在了他的掌心。
“定位追踪,应该还有别的功能,但已经被外力破坏掉了。”到这里,乔伊抬眼看着以袅,他盯着以袅的双眼,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不过那些功能不是我们破坏的。而且制成它的工艺和材质我从未见过。”
“对此。”乔伊·琼隔着塑料袋,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以袅摊开的手掌心,“你还是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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