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阿尔伯特这个名字,哨兵们肉眼可见地安静下来些许。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就连正在嚎叫的列昂尼德也默默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这看起来并不像是完全的爱戴,而包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畏惧。”以袅想道,但他并没有做过多反应,而是静静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阿尔伯特·范特西·艾伯格。他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长得有些拗口的名字,脑海中浮现出那双与知闻有八成相似的灰蓝色眼睛。
“乔伊,你得给我们一个解释。”列昂尼德恶狠狠说道。
乔伊摊摊手:“如果我说我也是才知道哨兵不需要‘抽取’就能活下来,你们信吗?”
“我呸!”列昂尼德没见过比自己还不要脸的,一时间有些语塞,额头上爆出几根青筋,“放你娘的屁!”
乔伊继续微笑:“既然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乔伊。”沉默许久的章灼珏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开口道,“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我可以自愿去做某件事,但不代表可以被迫去做这件事。如果自愿的背后增添了某种被强迫的内涵,我的‘自愿’会因此而大打折扣,这么说,你能懂吗?”
直到此刻,乔伊才真正露出了点发自内心的笑容出来:“我完全理解。这就像小孩子做家务,本来做得高高兴兴,结果被家长一念叨去把地拖了,立马就撂下担子是一个道理。”
“既然你能听懂,那就说实话,别把我们当猴耍。”章灼珏道,她紧紧盯着乔伊,手指却已经攥紧酒瓶口到发白。
基于“末日时代”之前人权的高度发展,**对于个体来讲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故事,竟然已经沦为了一种传说。或许是因为那时也已经濒临了人类社会尽头的端点,留下的只有“时代黑利”,大家都不再关心自己能够为时代的洪流创造些什么,而是关心自己能在时代的竞争中抢夺到什么。
而这时代的眼泪,堂而皇之地沿着历史的缝隙,流入了如今的人类联盟。
人类联盟毕竟是灾后紧急重组的组织,不论是形成“国家”的人文基础还是种族认同都十分薄弱,比起一个“共同体”,反倒像实在没办法了凑合搭伙过日子围在一起的“数个个人”,更别提时代旧风生生不息,哗啦呼啦地往里灌,于是,这幢本就“家徒四壁”的破房子就这么拆了东墙补西墙——然而现在就结果来看,西墙也没补好,东墙也塌了一片,最后折腾一通,成功地将“家徒四壁”变成“二壁”,可谓建筑史上之奇迹。
科研院为了维持这仅剩的“二壁”,一直在与哨兵做交易。
能为了集体利益牺牲个人利益的人本就少之又少,活得好端端的谁愿意跑去送死?在本就不算大的基数里又挑挑拣拣,跟中基因彩票似的随便找几个人类进化成哨兵,恰巧挑中既富有同情心又进化为哨兵的概率,堪比“末日时代”前人们口中的快餐店里肉鸡苗一针下去就能催生成六只翅膀八条腿的特种鸡。
那有什么办法?甭管是为了家国情怀还是为了丰厚奖金,愿意打头阵的没进化出来;进化出来的大多数又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基地为了人类联盟的可持续发展,只能选择在哨兵身后支着一杆枪逼着他们前进——而这杆枪,本名哨兵的亲人,别名哨兵自己的命。
伟大的乔伊·琼人为地制造出了哨兵们不得不遵从科研院安排的限制条件:“沉沦者”。他们宣称哨兵只要活着就必须接受科研院的“抽取”,否则便死路一条;而实际上,“沉沦者”的来源是哨兵的异能使用,如果哨兵不使用异能,便不会有任何生命的丧失;但科研院解决异种,却需要哨兵的战斗力——于是,限制性条件在此形成闭环,达成了一环套一环的套路。
乔伊·琼已经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他面带微笑歪倒在椅子上,十分没有坐相地翘着二郎腿,双手手指交叉,拢在膝盖上。
“确实。”他说道,终于肯定了电子屏上的言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我们就一直在送死?”列昂尼德气笑到破音,“你就在一旁看着我们排队被异种碾成渣?”
“为了人类联盟,难道适当的牺牲不是必要的吗?”乔伊没有直接否认,转头却把问题架在了一个新高度上。
列昂尼德破口大骂:“我去你叉的!谁爱管那群叼人谁管去——说白了干我屁事?老子凭什么要为他们送死?咋了,谁生出来就是狗阉的太监该给玉皇大帝当保镖?”
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凭什么哨兵的性命就比普通人的还贱?生下来就活该牺牲?
乔伊挑眉,他掀起眼皮,有点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的人,突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但那机械的笑容并没有从脸上消失,他打了个哈欠,旋即微笑道:“正是因为你们会这样想,所以基地才一直没有直接向你们声明啊。”
章灼珏有些听不下去话了:“又不是所有人都……”
仿佛这话说到一遍的时候她便察觉出了话里的不对劲,于是便猛地刹车闭了嘴,所以乔伊·琼只是微笑着看了章灼珏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确实不是所有人都是恶人,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善人;塑造正直的过程极其困难,但毁灭它对待世界的看法却极其容易。
不是所有人都是鲜花,却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荆棘。
“呵,呵呵……”列昂尼德笑出声,“所以老子就活该,你是这个意思吗?”
乔伊·琼笑道:“我可没这么说——只是,为了维护社会的良性发展,每个人都需要各司其职。”
列昂尼德气笑了:“各司其职,去你妈的各司其职!”他大叫几声,抬脚踹向沙发。
“不然呢?列昂尼德。”乔伊·琼似乎觉得热闹已经看够了,于是语气隐隐不耐烦起来,“如果你们不愿意履职,谁来保护普渡城?”
“你就那么觉得自己了无牵挂吗?”乔伊·琼叹了口气,“这也太小瞧人类联盟了。”
“我当你是气糊涂了,列昂尼德,你再好好想想,普渡城对你来说,真的不剩下什么了吗?”
“老子当然,我……”话到这里,列昂尼德却猝然止住话头。
小刀还是别在他的腰间,反射出白塔的灯光。
他闭嘴了,脸色发白,整个人开始不住地颤抖,额头渗出薄薄的汗——此刻,这个壮硕的肌肉男就像掉了毛的老母鸡,一个劲儿地哆嗦。
列昂尼德终于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哨兵本就避无可避,他们无论初始行驶如何的轨迹,最终都会被引导到基地为他们安排好的道路上,令每一名哨兵都履行自己“神圣的天职。”
以袅斜睨了列昂尼德一眼,不知道这人在想些什么。
乔伊·琼坐在椅子上,他等待了一会儿,看没再有人发言,便站起了身子。
“晚安,各位。”他走到白塔大门前,回过头,话里话外似乎都带着点嘲笑的鼻音,“好好休息,人类联盟还需要你们卓越的贡献。”
*
以袅和知闻两人并没有完全下到大厅里,他们窝在楼梯间的小角落,冷静地看完了全程。
很奇怪,非常奇怪,这件本来能闹得非常大的事情似乎并没有溅起多少水花。以袅沉吟两秒,观察着周遭诡异的气氛,心里却理不出来半点头绪。
章灼珏,姑且认为她是以拯救人类为使命心甘情愿战斗的哨兵,没有多少反驳倒也算正常现象——但列昂尼德,他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活下去无所不为,但乔伊仅用了短短几句话就让他收了嘴,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在忌惮什么?
整场交涉几乎没有人说话,除了章灼珏和列昂尼德,其余人像死了一般沉默,寂静几乎能把人全部处刑。就连那躺在地上、往常连屎都要常常咸淡的酒鬼也只是低声嘟囔,急着将酒液往自己肚子里灌,假装自己不在场。
基地到底都掌握了什么东西?它的影响力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浅薄。
知闻抱着双臂,倚在墙壁上歪头看向以袅:“你怎么想?”
以袅侧脸:“我随便。”
知闻眨眨眼,非常理所当然的回答道:“你随便,那我也随便。”
以袅露出一个笑。
即使其他人的动机不明,但自己心里想的什么,他倒还是清楚的。
“直到现在,驱使我进行行动的仍然只是某种好奇心——我好奇自己从哪儿来、好奇自己为什么会来、好奇这个世界会如何发展——当然,最好奇的是最终的结果。”以袅收回眼神,将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到白塔的空中,继续道,“我总觉得,只要我不停按照自己的想法前进下去,就能找到所有的答案。”
“如果找不到呢?”知闻盯着以袅的脸庞道。
“就算找不到,也好过原地踏步。”以袅不必回头,余光中,知闻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依旧如此绚丽,似乎饱含着世上所有的希望,无论何时都热切地注视着自己,“知闻,每个人的人生是有限的。”
人生从不为任何一个人而停留,如果仅仅因为不确定就要浪费这有限的一分一秒,那也太可惜了。
“接下来你想干什么?”知闻道,看向以袅的目光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我要再去一次普渡之心。”以袅深吸几口气,又呼出来,这动作让他的大脑感到清醒了许多,“那里还有我们遗漏的东西。”
“哦?”知闻虚心求教。
“直觉。”以袅回道。
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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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七十一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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