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阴天,有雨却下不来,水汽蓄在云里,闷着厚厚一层。

老街上,铁皮风铃也像浸在水里,风吹不动,只在被人碰到时,才会低哑唱上一声。

街边几排老房子颜色越发沉郁,像一张张被水泡过的明信片,字迹模糊,说不清要寄给谁。

可能因为空气太闷,林栖有点心不在焉,凌壑一路上逗了几次,都没能把他逗笑。

观沄也比平时话少。

老街本就僻静,赶上天气不好,店铺大多闭门谢客,远远看去,只有一家热闹——

古董造物店外站了两排客人,长的那队排了十几个,短的也有七八个。

凌壑道:“看来邀请真没少发。”

他迈开长腿,乐颠颠地过去打听,片刻回来汇报情况,两队人不一样,左边的有邀请,右边没有。

右边都是家长带着孩子,特意为了补考题目来的,因为情况特殊,店主破例同意他们进店,不过要先等着预约客人都看完了,他们才能进去。

参观限时五分钟,每次只能一个人进。

凌壑之前想着,他和观沄都有邀请,但林栖没有,就又找人要了一张。按上次的经验,借别人的邀请没用,但来都来了,好歹试试。

他让林栖排在前面,万一不行,就等出来之后再排另外一队。

潮湿的水汽裹着屋脊房梁,林栖进门时,闻到了一股比上次更冷凉的木质香。

门厅里的那张屏风撤了,窄门侧旁摆了一张黑瘦单薄的椅子。

修复师靠坐在椅子上,单手拿着一本薄薄的书,掌心摊开,食指轻轻托着书脊。

这本书有点奇怪,通体漆黑,封面覆着哑光的革纹材质。

见林栖进门,修复师视线略微一抬,又落回书里,闷咳一声开口:“有邀请么?”

目光沿书页扫过一行,补充道:“有邀请的二楼左转,没邀请的三楼右转。”

林栖想着自己是来蒙混的,不好正面回答问题,于是举起装了邀请函的信封,隔空朝他晃了晃。

薄而脆的纸张掠着空气发出轻响。

修复师看着书页,朝他抬了抬手,“拿来我看。”

林栖走过去,隔着一步距离递出信封。

修复师却没有接,视线依然落在书里,拇指侧缘捻着纸面,轻轻翻过一页,略为抬眸,余光朝林栖浅浅一扫,道:“换一只手。”

说完又闷咳几声。

林栖看出他似乎病了,眉宇间有一层郁色,人很苍白,声音也有一点哑。

他不想跟病人计较,把信封从右手换到左手,重新递出。

对方却又道:“手转过来。”

林栖:“……”

正常人往外递信封时,都是手腕朝上。拇指下压,四指上托,才好保持平衡。

如果把手腕翻转过来,就会变成捏着信封往外递的姿势,自带一种微妙的嫌弃感,很奇怪,也不太礼貌。

林栖在心里默念:他有病他有病他有病……

不情不愿地转过手腕,捏着信封递了出去。

他伸着手晾了几秒,这位有病的修复师才不甚在意地抬起视线,朝他手上看了一眼,却依然没接信封,只是缓缓合书起身。

有那么一瞬间,视线相触,林栖看到这人眼里也带病气,双眸红色又沉又浓,仿佛掀开伤疤,渗出血腥。

林栖心口一滞,有些分神。接着就见对方隔着一些距离抬手,将那本书朝他递了过来,却不是要把书给他,动作在他颈前顿住,微微一斜,书脊末端在他右侧衣领挑了一下。

这动作,就仿佛林栖领子里藏着一条剧毒的蛇,只要一点毒液就能致人死地,所以不能直接动手,要先打草惊蛇。

只短短一瞬,修复师就收回动作,垂着视线看他,脸上表情很怪,眉间皱着反感,眼底透出厌恶,仿佛多看林栖一眼都烦得想死。

林栖:“……”

烦你还看?

片刻,修复师漠然移开视线,又翻开手里的书,冷淡道:“你上去吧。”

哦。

林栖已经来过一次,不需要有人带路,径直穿过窄门上楼,来到展厅。

外面天气比之前更加阴沉,展厅又没开灯,老式展柜沉默矗立,好似一排排的墓碑。

林栖走进展厅,把脚步放得很轻,但还是能听到一声声的空寂回响,让人难以集中精神。他一边走,一边捏着手指,摸索许久才后知后觉,食指关节上的创可贴不见了。

出门时明明贴了,掉在哪儿了?

心底忽然升起一种难言的失落感,林栖快速看完几排展柜,转身朝外走去。

展厅外面开了灯,一片冷白萧索,被门框拘成竖立的长方形,远看比那些黑沉沉的展柜更像墓碑。

白色的墓碑,压着崭新的坟。

林栖怔了怔神,下意识地放缓脚步。

他有点不想往前走了。

这时门边传来一阵闷咳。

林栖看过去时,门外冷白的光连同一道暗色剪影一起映入眼中。

低黯的少年嗓音带着病气,从门边幽幽传来,“你上次说,想找林叙的造物,为什么?”

隔着一段距离,林栖看不清对方表情,不过周围很静,能听出声音里的细节,语气依然透着冷淡的反感。

于是林栖也冷淡回他:“好奇。”

对方又问:“哪种好奇?”

林栖:“……”

好奇还分品种的吗?

他敷衍道:“各种好奇。”

对面静了静,冷淡的语气中又多了些许不耐烦,“那今天呢,来找什么?”

“能署名的。”林栖回答。

“署名……”少年缓声重复,像在仔细拆解着这两个字,片刻道,“你也参加补考,今年几岁?”

“十二。”

林栖说完,单薄的少年身影缓步走近,在阴沉光线下垂眸看他,眼中透着令人反感的审视,“十二?你确定?”

林栖:“……”

不确定。

但是。

管得着吗?

他不客气道:“那你说是几岁?”

对方像是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又问:“你叫什么?”

林栖也问:“你叫什么?”

对方皱了下眉,没有回答。

很好,聊不下去了。

沉默对峙片刻,修复师冷淡提醒:“五分钟已经到了。”

林栖“哦”了一声,心道,多亏你在这里浪费时间。

修复师似乎要亲自将他“扫地出门”才能放心,转身在前面带路。林栖走在后面,一路听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心中继续默念:他有病他有病……

别跟他一般见识,否则会被传染。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修复师手腕轻轻搭着木质扶手,临近转角时,手指轻轻向下一敲,再抬起时,指间已经多了一张名片,颜色像是夜幕,深郁近黑。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他回身抬眸,将名片递到林栖手边,“三天后再过来,我这有件造物很适合你。”

名片边缘触到皮肤,林栖像被极冷的冰锥刺了一下,指节本能一缩。

少年收回视线,朝窄门方向一指,“不送。”

出门之后,林栖看着捏在手里的名片沉默:“……”

这张名片上甚至连一个人名都没有,只在正面用古语写着店名,细瘦的暗金色,带着一点斑驳铜锈似的反光。

嗯……很好看的字体,配色和细节也很精美。

但是,他为什么要接?

对方这么有病,拿着他的东西,就不怕被传染吗?

林栖站在门外,长长呼了口气。

空气似乎比进店之前更闷,水汽蒙在身上,几乎可以感觉到重量。

观沄和凌壑也去店里逛了一圈,出来时说,没看到很合适的造物。

林栖很想问问,他们有没有被那个“有病”刁难,但又问不出口。

默默走了一段,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回头朝那家店看了一眼,门外依然排着两队人,左边的预约客人只剩两个,右边则排了长长一行。

确实不对。

既然规定了预约客人先进店,那就没有两个选项,为什么还要问他有没有邀请?又说什么二楼三楼……

这人果然病得不轻。

往前走了一段,观沄道:“明天我们再去逛几家店,多找找看。”

林栖“嗯”了一声。

隔着布料,捏了捏放在衣兜里的名片。

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观沄?

肯定是应该的。

但是……

好烦。

再说吧。

一路上,凌壑聒噪着介绍学城里的其它店铺和私人藏家。

回到家后,林栖忍不住好奇,为什么一定要找古董造物?还要中级?

凌壑跟他解释,在一件造物上,可以同时存在三种标记:“造物印”“控制印”和“署名”。

署名简单,但效力也差。

只有当一件造物没有造物印和控制印时,才能被别人重新署名。

其中“控制印”可以变更或清除,而“造物印”并不是任何一种可见形式的标记,它是造物师和造物间的“关联性”,只有在造物师去世以后,这种关联性才会消失。

所以古董造物适合署名。

等级问题就更简单了,这次补考,考生有一百多个,而名额只有四个。学校说要“择优录取”,怎么优?难道是比谁的名字写得更漂亮吗?

当然是比谁的造物更好。

初级造物容易找到,不足以让考生脱颖而出,想要保证拿到名额,造物等级肯定是越高越好。

即使署名中级造物的考生超过四个,在同等级的情况下,也会进行二轮评选,还有周旋余地。

而“高级”几乎不用考虑。

古董造物本来就少,能达到这种级别的更是凤毛麟角,在一场补考里,不可能突然冒出四件高级造物。

林栖懂了,中级造物是一个很稳妥的选项。

玻璃窗上忽然传来一阵噼啪声响。

下雨了。

松林里渐渐漫起一层雾气。

阴沉夜幕衬得雾色苍白,仿佛凝着冷霜。

雾气深处,几处透明黑影微微一晃,如败絮随风,散入雨幕,又在远处悄然聚起,如同夜归的鬼影,伴雨声踽踽前行。

老街夜市亮着灯,几点火光在雨中更显萧索。

古董店大门紧闭,雨水浇灭了屋檐的灯,整间店铺黑沉沉的,仿佛就要消融在浓稠的夜幕里,只剩一片极模糊的轮廓。

店主独自站在二楼窗边,深郁红瞳倒映远处街景。

潮湿厚重的空气卷动窗帘起伏,他闷闷咳了一声。

许久,老旧的家具和墙缝之间渗透出起伏的黑影,渐渐凝成人形,蠕行至店主身后,躬身靠近,无声低语。

语毕,黑影后退一步,悬空缩成薄薄一片人形剪纸,像是祭扫时的纸钱,只需要一点火星,就无声燃烧起来,落地时,只剩浅浅一撮灰烬,风一吹就散了。

雨打着老式窗户,顺着光滑的玻璃表面滚落,透明光影映照在苍白的少年面孔上,画出一行一行水痕。

他微垂眼眸,隔着厚重雨幕遥望松林,在心中反复推敲那些细节。

那孩子名叫林栖,也姓林。

和少年时的林叙有着同一张脸。

却不是他。

林叙左手食指有伤,右侧锁骨前端也有。

而且——

林叙已经不在了。

他遗留的造物上早就没了他的印记。

那不会是他。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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