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直是很模糊的,甚至就连“爹”那个字都情难开口,仿佛那两个字有千斤重。如今她距离那个人只有一步之遥,昔日里所有或阴霾或炫彩的幻想都即将化为现实,也让她感觉恍若隔世。
她开始渴望了解更多有关于爹的事,包括他的性格如何,他的喜好如何,他平日里的习惯有哪些,他和孩子们如何相处,他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在内心里隐隐期待着对方……这些渴望犹如星星之火,一点一点在她的内心里烧成一片燎原之势。
她想从熊猫儿那里问出些什么,却羞于开口,不明白为何自己分明是一个堂堂的亲生骨肉,面对熊猫儿这个义子时,却仿佛自己只是个肮脏的私生子般难堪。
“嗯,那个,你们在快活城中的生活……开心吗?”
熊猫儿作为快活王身边的御用解语花,自然一下子便看穿了她想问什么,他没有急着回答她,却反问了一句,“在你印象中,快活城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快活城是什么样子的,除去白静多年的洗脑外,她便只在最初离开幽灵宫后进去过一次,就是被色使抓进去,关在笼子里那次。
很难说,那次的经历是个什么好印象,倒是让她知道了快活城的人口生意是货真价实的。
只是,这些她都不在乎,她自己都活得很辛苦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人间的是非善恶,她只想有个安稳的家,有个愿意爱自己的人。
熊猫儿见她一直不做声,便继续说道,“快活城,你知道快活城为什么要叫快活城吗?义父和我讲过,曾经有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说,孤儿是世间最可怜的人,那人希望建起一座城,让所有的孤儿都能在城中有一个家,大家永远快活没有烦恼,这个城便是快活城。”
白飞飞听他提起了“孤儿悬赏令”的来源,颇为不屑地撇了撇嘴,可还是问道,“他建快活城是为了那个重要的人吗?”
她其实想问,那个重要的人是谁,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
“义父说,快活城是为我们这些孩子建的。”讲到这里,熊猫儿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眼中透出迷人而温柔的弧光。
白飞飞像被他眼中的光彩刺到了,她匆匆低下头躲开,低声问了句,“你们快活城里,是都像你这么忠心的吗?”
熊猫儿笑了笑,好似一下打开了话匣子,“我12岁那年,槐花开的时节,义父教我甩铜钱打苍蝇。他为我示范了好几次,可惜我太笨了,手一抖铜钱擦着他耳朵飞过去,直接把晾衣绳上的咸鱼扎了个对穿!你猜他说啥?”
讲到这,他突然笑出声,又摆出一副神气模样,“义父说,赶明儿你去码头摆个咸鱼射彩的摊儿得了,下回再打这么准,就把铃铛挂你脑门上。夜里起夜叮叮当当的,省得巡更的刘二叔抱着梆子打瞌睡!哈哈哈……”
他说完便爽朗地笑了出来,她想到铃铛挂在脑门的场景,也不由得露出笑容。
“那后来呢?”
“后来,他又教了我好几次,我终于算是学会了,打中了苍蝇,可又倒霉同时打到了屋檐下的马蜂窝,蜂群追着我跑了二里地!”他卷起袖子露出小臂旧伤,"这疤就是那天被马蜂蛰的。义父边给我涂药膏边乐,说'这可比烙铁印子体面多了'。"
白飞飞听得一时有些呆住了,“他给你涂药?”
“嗯。”
“他亲自给你涂药吗?”
“对啊。”
她突然沉默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又问了一句,“你是怎么进到快活城的?”
她这样问后,他渐渐收起了笑脸,又过了许久才继续说,“我是几岁被拐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总之是从我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和拐子生活在一起……他们可能是嫌我太瘦小,又常生病,总是卖不出去,就愈发地欺负我,指使我……”他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扭曲的疤痕,"这道是铁链磨的,他们把我拴在出水口旁边。下雨天地窖涨水,铁环勒进肉里,水老鼠啃我脚指头。后来……”
他语气顿了顿,“大概是觉得我注定卖不出去了吧,他们想砍断我的手脚,让我去给他们乞讨。那畜牲的刀压在我手腕上时,我心想等血喷到他眼睛里就捅他□□……然后义父竟突然出现,把我买走了。后来他说那天他只是凑巧路过,我就觉得,一定是上天垂怜我,才把他派到我身边。”
她听着他的讲述,静静地发愣,许久才又问了一句,“真的会有上天吗?”
上天真的会垂怜世人吗?
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她横放在车座上的腿被颠地弹了起来,疼得她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车子随即停了下来,宋离掀帘看了进来。
白飞飞猛地收起脸上的苦痛表情,换上清冷而倨傲的模样,斜了一眼他道,“什么事啊,我和猫儿兄聊的正好呢。”
宋离看了她一会儿,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走进马车,从熊猫儿的身后抽出一件衣服。
那是他的外衫,之前脱了放到马车里了。他将外衫重新穿好,同样摆出淡然的表情道,“赶车有点冷了,我来取衣服。”
说完他就又出去了,白飞飞知道他是在胡扯,可却更生气了。
狗男人,他是故意把衣服留车里来气她的吧?
熊猫儿偏头瞧了瞧车外的大太阳,也察觉到二人间的诡异气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阿离以前认识吗?”
“是啊,真是不幸。”
熊猫儿皱了皱眉,凭他对宋离的了解,自己的这位好兄弟是从不与人发生争执的,在他眼中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得罪不起的人,另一种就是死人。若非他这么软弱可欺的性格,也不至于在快活城中地位这么高还被满城的人欺负戏耍。
阿离怎么可能会和人有冲突呢?可他刚刚又确确实实看到他企图那般粗暴地为她接骨。从未体会过情之一事的熊猫儿并不能理解二人别别扭扭的关系,只当他们是曾经发生过什么恩怨,思来想去后还是站了自己的兄弟,“据我了解,阿离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我还从未见过他和谁生过气呢。”
白飞飞闻言气结,“你的意思,他是个讲理的人,所以都是我对不起他了?”
“我不是这个……”
“闭嘴吧,你要非要跟我聊他,便也出去吧!”
“……”
车内终于再次回归安静。
车子再次动了起来,与刚刚不同的是,这次驾得倒是慢了许多。临近黄昏之时,他们终于到达了一个新的城镇——严城。
王怜花很快就找到了一处适合静养的院子,但问题也相应而来,他和来自快活城的二人再次为白飞飞的“归属”问题起了争执。虽然于她而言都是在严城养伤,但这两方势力显然在计划中并没有为对方安排位置。
王怜花和熊猫儿吵来吵去也没吵出个结果,最后还是把问题摆到了白飞飞面前。
白飞飞抬起眼皮瞟了一眼一直沉默着的宋离,也不说话了。她确实已经计划好了回到快活城,可是当着宋离的面她总是说不出口。
她叹了口气,将头靠在马车的窗框上,脸上的疲惫显而易见。
这一整天发生的事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体力,先是伤口崩开,然后又险些从阁楼上摔死,被劫到马车上硬生生重接了腿,又在车上被颠了一路……
她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湿透,此刻她真的只想安安静静闭上眼睛休息休息,可脑中宋离的那句讥讽又浮上了心头。
“你那套柔弱女子的把戏……”
是啊,一个没人爱的女人哪里配用“柔弱”这种高贵的词呢?
每当想起他那句话,她的心好似被一根冰锥刺破,尖锐的寒意随血液蔓延……
可是她此刻真的抽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再架起坚强的外壳了。
“猫儿,我们没带钱。”宋离突然开口,“钱被我弄丢了,院子还是让公子租吧。”
王怜花闻言后连忙喜不自胜地跑去同房东交易。
熊猫儿则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钱丢了?!钱怎么能丢呢,丢哪了?”
宋离却不再理他,钻进马车中将白飞飞抱出,径直走进了房间里。他将人安置在了床上后,又闷着声说了句,“我一会儿去买把轮椅回来。”
“你不是说钱丢了吗?”她有些不解,想了想又道,“也好,最好买个功能全的,以后也免得麻烦你这样抱进抱出,免得我在你面前柔弱地碍眼。”
她以为,她这样说他定会反唇相讥,可他只是点了点头,道了声“知道了”后,便出去了。
痛苦的一天总算结束了,白飞飞的内心却始终不得安宁,只感觉脑中一团乱麻。曾经她以为,宋离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道光,是自己未来人生的归宿,是漫漫前路的所有希望……可是后来,她发现,自己在他身上看到的一切光芒都是泡影而已,那不仅不是她的未来,甚至里里外外都仿佛是她的过去。
这段感情真的可笑,就好像她为了逃离一个大坑,不停地背对着坑跑,可是跑到最后却发现自己跑的是个圆,最终还是掉到了坑里。
如今若是问她,对宋离还有感情吗?她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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