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拎着大夫给开得药,去了厨房。
半个时辰后,他小心翼翼端着碗,回到二丫头屋里。手掌大的药剂包只熬出这小小一碗药,当真是半点儿都不敢晃荡。
这药端过来不一会,满屋子都是苦味,幸好杨芸担心二妹怕苦不肯喝,提前嘱咐林伯取了几颗蜜饯,一并带来。
“……林伯,您回屋休息吧,这里有我在,您放心!”多年相处,杨芸早就把林伯老两口当成自家人,见不得他们大晚上这般劳累,“……雪天路滑,您回屋时,可要当心些!”
林伯应了声,给火炉子添了把柴火,又站在一旁瞧了瞧,见这边确实没什么可帮忙的,这才拢了拢外袍,推开门出去了。
杨三丫凑上前闻了闻药碗,又离得远远的,这药闻着都苦,她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口中被大姐塞了颗蜜饯,皱巴巴小脸这才舒展开。
“……快睡觉去。”
杨三丫听话地“嗯”了一声,窝在大姐二姐身边,无比心安,不一会便进入梦乡。
另一边杨雯闭着眼,怎么也不肯喝药,嘴巴紧闭,谁都撬不动,活像一头倔牛,这可急坏了杨芸,又没其它法子,她只能把二妹叫醒。
睁开一双烧得通红的双眼,杨雯看向坐在床边的大姐,低低地叫了声,这才不那般抗拒,张口喝了药,边喝边盯着杨芸看,舍不得挪开眼睛似的,几口将碗中黑乎乎的药汁,喝了个干干净净。
空药碗搁在一旁小桌上,杨芸面露疑惑,她这二妹最是怕苦,平日里带丁点儿苦味的菜都不吃,今日怎么突然改了性子,喝下这么一大碗药汁,还能面不改色。
转念间,她又想通了,许是病中舌头尝不出滋味吧。
倒是省了她不少事儿。
杨家母亲早早便去世了,父亲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家中没有大人,杨芸不放心两个妹妹,当晚便和她们挤在一处睡觉,好在床够大,两个妹妹身量又小,并不拥挤。
想是这药方中有助眠药材,药剂下肚后,杨雯又昏睡了过去。
睡梦中,杨雯反复咕哝着什么,蚊子哼哼般,杨芸附耳过去听了几次,都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生怕她哪里疼,杨芸只得又将她推醒,仔细问了问。
醒过来的杨雯却忽然闭了嘴,只是用那双清亮如湾的双眸盯着她看。
“小雯,可是哪里疼,别忍着,跟大姐说,别叫大姐担心……”
“大姐……”杨雯眼睛都不眨,一直盯着她看,又叫了声,“大姐……”
见妹妹唇角泛起一层又一层白皮,杨芸取下火炉子上烧开的水壶,倒了小半碗热水,汩汩热水入了碗,没过多大一会,热气就散了大半,此时入口正合适。
杨芸半抱着扶起妹妹,这一入怀,才惊觉这段时日,自家妹妹竟然瘦得脱了相,后背的肩胛骨近乎突兀,又心疼了一把。
她端着小半碗温水小口小口喂进杨雯嘴里。
夜里又发了几回汗,高热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次,直至天边泛白,杨雯身上的高烧才真退了下去,只人还昏昏沉沉,却安静了许多,口中不再嘟囔些谁也听不清的胡话,杨芸瞧她睡得安稳,吊在半空的心,总算是落回肚里。
她一夜未睡,却并不怎么困,也不能困,白日里还有许多事要做。
昨日呼啸而来的大雪,今日竟然停了,连日来阴沉沉的天气,也跟着放了晴。
天刚微微凉,街上就热闹起来,大家不约而同,早早开了门,想要多招揽些生意,多挣些银子,才能挨过这个冬日。
杨芸穿戴整齐,去了街角肉铺,盘算着买两块新鲜猪肉,又见肉铺墙上挂着几根大棒骨,心想昨夜三丫睡着后,梦中瞪了几次腿,哼哼唧唧喊着疼,还是杨芸给她揉了好半天,才又睡着了。三丫正是抽条的时候,正好用大棒骨熬了汤,给她和二妹补补身子。
“姑娘,来点儿猪肉?”见摊前来了客人,肉铺老板热情介绍道,“这猪肉现宰的,新鲜着呢,您来上几块,拿回家炒菜、包饺子,怎么吃都喷香!”
肉铺老板嘴上夸得天花乱坠,价钱也高得上了天,何况再有小半个月就是除夕,镇上物价涨得飞快,这新鲜猪肉吃不起了。心里盘算片刻,杨芸还是改了口,只要一块新鲜猪肉,另外又买了块比猪肉便宜许多的老腊肉。
大棒骨卖得更加便宜,这东西没肉,也没油水,不顶饱,更不解馋,买的人少,价钱低上许多。
杨芸算了总价后,与店家讨价还价,问他能不能再便宜些。
一听这话,那老板皱起脸,哭穷,哭生意差,说价钱已经很便宜了,不挣钱云云。
杨芸不搭话,只又问了一遍。
那老板想了想,还是松了口,说她是今儿第一个顾客,开张第一单,讨个好彩头,便宜十几个铜板,还多给她一根大棒骨。
杨芸从前未曾做过这样的事,说话说得有些磕磕绊绊,待掏钱付完账,拎着猪肉与棒骨,她脸颊还微微泛着红。
与肉铺老板道谢后,杨芸顶着寒风转道去了医馆。老大夫深夜出诊不要诊金,连药剂也免费,这是对方心善,但她不能让老大夫因心善而吃亏。
大块猪肉送去老大夫那里,杨芸先是鞠了一躬,又郑重道了谢,说妹妹情况已经大好,大夫妙手仁心,说完不等对方推辞,扭头便走。
回到杨家,腊肉和棒骨送去厨房,杨芸这才转身与林伯一道去了书房,商量其它事情。
不大的厨房内,林婶取了小块腊肉,切成薄薄小片,混着青菜炒熟,油光浮在青菜上,红红绿绿很是好看,又拿出根大棒骨,洗干净后,从中间敲断,冷水下锅,水开以后撇去血沫子,配上切成菱形的萝卜块,煮上大半锅,浓香四溢,暖胃又滋补。
眼见时候差不多,林婶用白布擦干净手,给书房、二丫头屋里各送了饭菜,这才回屋叫醒还撅着屁股呼呼大睡的孩子。
杨雯身体底子好,昨日病势来得凶猛,去得也快,几副药剂下肚,发了几回汗,这烧就退了个大半,只是身子还虚,下不得床,半倚在床头,她盯着林婶忙进忙出,脸上露出些茫然神色。
屋内圆桌上很快摆满了饭菜,一盘青菜炒腊肉,几碗大棒骨萝卜汤,三个粗面馒头,配上小碟自家腌制的咸菜。
穿好衣服的杨三丫,不赖在床上偷懒,上前帮林婶摆放碗筷,见圆桌旁只有两张高脚凳,蹬蹬瞪又搬了一张过来。
林婶脸上带笑,直夸三丫头能干。
饭菜简简单单,冒着层层热气,杨雯很多年没有尝过林婶的手艺,一时有些恍惚,只觉身在梦中,与昨晚的感觉一样,她至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真实存在,只当他们都是一团浮影,不敢碰触,怕这梦一碰就散。
“姐姐!”门边响起清脆声音。
杨雯心口一紧,视线朝门边看去。
喊她姐姐的人是个小豆丁,模样只有两岁大,穿了一身羊皮袄子,脖子围着毛茸茸围脖,脑袋上还顶着个极为保暖的小老虎帽子,被林婶抱在怀里,刚进屋。
小孩子活泼好动,屋里连着烧了一宿的炉子,比外面暖和许多,他伸出小肉手,摘了脑袋上的小老虎,抱在怀里,冲杨雯咯咯直笑。
杨雯忍不住冲那孩子招招手。
孩子见了更高兴,像条滑不溜秋的小鱼仔,扭身想挣脱林婶怀抱,林婶吓了一跳,怕摔着他,忙把他搁在地上。
他得了自由,小炮仗似的冲向杨雯。
杨雯唇角发白,她闭了闭眼睛,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睁开。
小小的人儿趴在床边,踮着脚尖,探头探脑瞅她,似乎觉得距离还是太远,他尝试着迈开小腿,卯足劲儿,那架势也想要到床、上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一旁林婶看见,连忙制止,“二丫头如今可病着呢,经不起你折腾……”
计划落空,孩子瘪了瘪嘴,倒是没哭,站在床边眼巴巴望着杨雯。
孩童脑瓜圆不溜秋,四周剃了个光溜,只头顶用红色绳结扎了个钻天猴,杨雯伸手,轻轻摸了他脑袋上的小揪揪。
……这不是梦,梦境不会如此真实!
小豆丁是她的弟弟,是杨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她娘拼了命生下的孩子。
记忆中杨母性情温和,对三姐妹很好,会给她们做新衣服,给她们买甜滋滋小点心,还会带她们逛街,但骨子里仍是传统妇人,想要为杨家生个男孩,事与愿违,生了三胎都是女儿,生杨三丫时,还伤了身子。幸好,杨父喜欢女孩,常劝杨母要宽心,但杨母执意还要生,说怎样都要给杨家留个后……杨母年岁大了,之前又伤了身子,生杨小弟时大出血,没救过来……
因是母亲拼命生下的孩子,比起杨三丫,杨雯对这个弟弟,多了一些偏爱,她想给这个出生就没了母亲的孩子更多关爱。杨母死后,杨小弟多半由杨父亲手照看,杨父若是外出,杨芸与林婶也会搭把手,帮着带几天孩子。后来……杨父出了事,武馆被撬走大批弟子,一连串麻烦事找上门,大姐杨芸焦头烂额,两个妹妹已经长大,不需要她多加照料,什么事儿自己都能办,但杨小弟不行,他才两岁大,又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必要有人在身旁时时看着才行。
杨芸只得拜托林伯林婶,两位老人没有孩子,对待杨家姐弟如同己出,尤其疼爱杨小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林婶白天边做饭边带林小弟,晚上还哄着他入睡。幸好,林小弟睡觉不认人,只开始有些不适应,小脑瓜东张西望寻杨父,慢慢熟悉后,躺在林伯林婶屋里,也睡得很香。
杨父在世时,杨家在武馆一行里拔尖,算是大户,但经历波折,几乎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杨芸为了缩衣节食渡过难关,吃食上节俭了许多。算起来,杨家饭菜里半个月不见荤腥,林婶手艺又好,两个小家伙被馋得不行。
闻着饭菜香气,杨三丫小小咽了下口水。
杨小弟表现最为直接,一条水渍顺着他半张嘴角流了出来,那晶莹的哈喇子差点儿滴进饭菜里。
林婶见状,拿了帕子,替他擦干净嘴,又催着两人擦干净手,才能吃饭。
杨雯手里端了个碗,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这是林婶特意给她包的小碗馄饨。
“大丫头说你这两天吃不得荤腥,嘱咐我给你做点清淡的吃食,我心想,用骨头汤做浇头,包个菜馄饨这合适,吃着不油腻,还能补补身子……”
不大的桌上,满是人间烟火气,从前杨雯不觉如何珍贵,如今却好似身处梦境中。
馄饨入口,鲜香流齿,杨雯用勺子轻轻搅拌奶白色汤头,翠绿葱花在其中起起伏伏。
她从未曾想过人这一辈子还能重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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