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莱再次醒来是在凌晨。
自己还是躺在上次的帐篷里,抬头扫了一眼四周,诺拉已经在门旁的简易床上熟睡。
不知是不是昏迷时间短,身体没有上次苏醒时那种绵长的无力感。易莱尝试着轻声活动手脚,脑子里思考着这种剧痛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仔细回想,剧痛第一次出现是在被铃木家族绑在后备箱里,当时自己以为是被那个铃木队长踢到了头,再加上母亲的死亡对她造成了巨大冲击,所以才会那么痛。
但是这次为什么又突然发作呢?难道是因为和西娅谈判时太紧张了?
易莱自认为心理素质还算不错。从小混迹于街头,对于各种打斗和流血事件也算习以为常,而多年的收车经验也让她拥有不错的谈判能力和洞察力。西娅的确是一个压迫感很强的首领,但是按理说也不至于让自己那么紧张。
一想到母亲的死亡,易莱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抽痛了一下。母女二人从没做过坏事,老妈却因为一件30年前的旧事而丧命,归根结底就是她就是死于公司的贪婪。
往日的一幕幕重现在脑海,在这个罪恶横行的城市,赚点干净钱十分不容易。即使是这样老妈也会从不高的收入中,特意留出一部分用来供养易莱的改车爱好。那辆过度改装的摩托车花了整整三万,是她横行街头的标志物。但现在再想起那辆摩托,只会让易莱更加伤心。
老妈是自己唯一的家人,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易莱半躺在床上默默地流着眼泪,除了陷入回忆的悲伤中,一团火突然猛烈地烧在了她的心头。牙齿和骨骼都在咯咯作响,肌肉的紧绷导致周身都在颤抖,关节之间的摩擦被无限放大,每个细胞仿佛都在尖叫。
复仇,一定要复仇!泪水流进了她紧紧咬着的牙齿缝隙中,咸涩的味道悄无声息地化开。
想到这里易莱猛地坐起身。
“卧槽!”诺拉被易莱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下意识地骂了一句。
“不好意思啊...”易莱露出抱歉的表情,下意识扯个谎敷衍“好像做了个噩梦。”
“呼...没事。”伴随着深呼吸后的一句干巴巴又违心的回答,显然诺拉有着明显的起床气。
易莱察觉到了这一点,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尴尬气氛。想到自己平时收车跟客户打交道的经验,易莱犹豫半天补了一句:“要不我请你去营地里喝一杯?”
诺拉被气笑了,她刚被自己捡回来不到三天,现在搞的好像自己成了外人。
“行啊,出去转转吧。”诺拉看向外面,天色已经破晓,不如直接起床准备今天的行动。
说罢,诺拉从床边随手拽了一条长裤,接着一把掀开被子,露出修长而结实的双腿。
常年生活在荒岩区的流浪者,皮肤没有那么细腻,但却匀称结实。配合身体的行动,大腿前侧的肌肉线条时隐时现。胫骨处有着一条细长的伤疤,像是在某场战斗中被刀具划伤,但伤痕明显不是眼前这个女孩的耻辱,而是隐秘地透漏着一种原始而狂野的生命力。
易莱尴尬地别过头去。同为女孩,她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脸红,但是不知为何,这具身体竟然让她的呼吸略微急促。
眉心一阵熟悉的刺痛打断了易莱的胡思乱想,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重归平静。不对劲,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窜进脑海。
自己的情绪,好像被放大了。
回想起自己前两次昏迷,好像每一次都跟情绪有关——失去母亲的悲痛,自己被铃木家族抓住的惊恐,和西娅谈判时的紧张,甚至就连这一次...都成为她头痛的诱因。
自己不会是得了什么精神疾病吧?
易莱想起自己以前收车时有过一次经历。一个老兵因为没钱交房租,被物业收走所有资产然后变卖,甚至连身上的军队义体也要拆下来拍卖。当易莱去收老兵那辆破旧的车时,正好赶上干脏活的清道夫要拆义体,绝望的老兵突然捂着头大声惨叫,然后又狂笑着抄起武器射向周围所有的人。易莱跟着周围人群赶紧往外跑,听见有人大喊着“赛博精神病”。
想到这易莱不寒而栗,她想起今天要去找的那位忒休斯好像是个什么医生,不行让她帮忙诊断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诺拉对易莱的内心活动浑然不觉,起身换好衣服,又回头看着呆坐在床上的易莱,开口问道:“你还傻坐着干嘛?还没醒神吗?”
......
营地只有黎明时分才是安静的。
零星的篝火几近熄灭,酒瓶杂乱地摆在地上,某个帐篷时不时传来几声睡梦中的呓语。雾气夹杂着霾,荒岩区的空气只有在此刻才略带一丝潮湿感。远离城市的水泥深林和终日不知停歇的光污染,在如此空旷的环境看着太阳渐渐升起,易莱的内心久违地产生一种安宁。
真好啊。易莱深呼吸,尽管自己的清醒时间不超过几个小时,但她好像已经喜欢上了流浪者的生活。
诺拉随手从地上抄起半瓶不知谁喝剩的龙舌兰,对着瓶口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唤醒了头脑,女孩微微粗糙的脸在酒精的刺激下泛起一丝红晕。
“他们为什么追杀你...和你妈妈?”心里的疑问在喉头滚了三滚,最终直率的脾气主导了大脑,诺拉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因为我妈曾经是能力者,因为我妈30年前参加过反抗军。
易莱显然不能这么回答。能力者的身份是个炸弹,虽然已经引爆过一次,但终归是个麻烦。有人愿意在自己生命垂危之际伸出援手,但不代表人家愿意扯上麻烦。
“我收了一辆来源不明的赃车。”多说多错,易莱尽量挑选一些不太重要的信息透露。
“嗯....平静的生活,老老实实做生意养家糊口,突然有一天被麻烦找上门。”诺拉喃喃地说着,像是回答易莱,又像是自言自语。
要么是多愁善感共情力强,要么她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易莱看着失神的诺拉,心里下意识地判断着,不管是哪种,易莱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共鸣感。即使自己保持了一定的防备心,她好像还是能从简洁的话语中体会自己的心情。
“是啊,这座城市吃人不吐骨头。”易莱仍然模糊地回答,但话语中也掺杂了一丝真心。
诺拉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瓶,沉思了一下,把瓶里剩余的三分之一酒液全灌进喉咙,然后随手一扔。
“谢谢你‘请’我喝酒。”诺拉冲着易莱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早餐吃完了,开工吧。”
诺拉转身走向营地旁的巨岩——或许可以称其为营地的停车场。易莱紧随其后,跟着她走到了一辆黑黄色相间的越野车旁。
“这是我的车,叫‘大麦’。”诺拉向易莱介绍着自己的爱车,又打开后备箱,抓起一把手枪塞到易莱手里,“你应该会用枪吧。”
“会的。”易莱低头检查手枪弹夹,一把很普通的手枪,便宜到几乎可以用完即弃。
“营地最近缺武器。但是进城嘛,低调一点,有一把防身就好。毕竟星云市还是‘法治社会’。”诺拉低头检查着自己的配枪和弹药,又抬头瞥了易莱一眼,“是吧,小通缉犯。”
易莱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发现自己好像是卷入旋涡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一直以来沉重的心情得到暂时的缓解,易莱觉得眼前的这位“救命恩人”和自己还挺投脾气的。
诺拉从后备箱最后掏出两把冲锋木仓放到后座,对易莱说道:“上车,咱们出发!”
越野车的轰鸣声划破荒岩区的上空,营地里传来一阵抱怨和叫骂。但是始作俑者已经开向了远方。
......
进城的路要几个小时。诺拉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打开了车载电台,一阵大嗓门随之从电台炸开:
“早上好,星云市!昨天的《死人猜猜猜》最后的结果是满打满算的三十个!多亏了没完没了的帮派火并,光下城区就死了十个!但有一位警察也挂了,我看你们全得赔钱!因为联邦警局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操,能在星云市活到25岁是我的荣幸。”易莱烦躁地切了电台,关于死亡的任何词汇都会让现在的她感到呼吸困难。
“哎呀,看来有人吓坏了!”诺拉嬉笑着伸手摸向易莱棕红色的头发,“快摸摸头!”
“起开!”易莱的鸡皮疙瘩瞬间弹了起来,但烦躁的心情好像也一溜烟跟着消失。
“我以前也是本地人。”诺拉收回了手,“在城里待到16岁,然后就出城当了整整十年的流浪者。”
“那你在沙漠玫瑰待了十年了啊?”易莱对沙漠玫瑰的了解还不是很多,她想从诺拉的口中多了解一些这个“合作部落”的信息。
“没有,我一开始在另一个家族。但是后来闹翻了,因为他们沾上了拐卖人口的业务。”诺拉神色沉了下来,“那些年轻的女孩被他们当做牲口一样卖出去,我见不得这个,然后找了个机会,放了其中一批女孩。”
讲到这诺拉深吸一口气,感觉还是烦闷,于是从怀中掏出了烟盒,给自己点上了一根。
“你抽吗?”诺拉摇了摇手中的烟盒。
易莱摇了摇头,她并非不会抽烟。想当初自己刚接触收车业务时也只有16岁,为了强装镇定和凶狠,经常在客户面前装模作样地抽着最冲的烟。后来随着业务熟练,她发现那些所谓的客户根本没那么难搞定,所以烟也跟着慢慢戒了。
“然后呢?”易莱对诺拉的故事感到好奇。
“然后我就被追杀了呗,他们想把我的器官摘了,好抵那些货被放走的损失。”诺拉猛吸了一口,吐出大团的烟雾,“就跟你一样,被捆的跟个粽子似的,扔在后备箱里等死。”
易莱到这终于明白诺拉救她的原因,两个人在某个时间点上有着相同的命运。
“我猜是沙漠玫瑰救了你。”
“对,卡罗尔,就是那个一起救你的医疗兵,她是那批被放走的货里面的一个,也是沙漠玫瑰的人。”诺拉的眼神中突然冒出一阵光芒,“西娅带头来救的人,我跟你讲,她当时可帅了!拎着两把突击步枪,一蹦四五米高,谁都奈何不了她,只有她打别人的份儿!”
“等会儿,一蹦四五米高?”易莱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太能吹了,沙漠玫瑰的老大原来是蚂蚱精转世,“太扯了,你出书去吧。”
“你上次没发现她腿上有义体吗?”诺拉被易莱笑的有点生气,右手猛敲了两下方向盘,车喇叭也跟着滴滴作响。
“没有啊?”易莱努力回想了一下上次的见面,没看出西娅的双腿有任何异常。
“你对义体的了解太少了。”诺拉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不是那种整块的大铁疙瘩才叫义体,很多义体都是植入在体内的,和原有身体协同作用。有机会真该好好给你补补课。”
“那你有义体吗?”易莱认真地打量起诺拉,想到今早诺拉换衣服的画面,那双结实有力的腿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没有,我没钱装。”诺拉突然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而且...我其实很讨厌义体。”
易莱怔了一下。自己好像对义体的感情也比较复杂,希望得到它的力量,但因高昂的价格又望而却步,那些劣质义体确实便宜,但指不定哪天就突发故障要人性命。最重要的是,一想起母亲说过关于义体来源于能力者的人体实验,更是让她愤怒和悲痛。
她想起了高桥信长——母亲死的那天,高桥雅子旁边的、那个拥有高级义体的男人,她生平见过最强大的义体者。不知道西娅和他相比谁更厉害,但无论有多艰难,易莱早已决意要向公司复仇。
车里陷入一阵安静,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放首歌来听听吧!”诺拉率先打断了低沉的气氛,“把那张蓝色的芯片插进去。”
易莱顺着诺拉眼神方向,拿出芯片塞进车载电台中。
电台的音乐随之响起。
“Fly me to the moon,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还挺浪漫的,没想到你喜欢听爵士...”易莱的话只说到一半。
因为她在后视镜里看到了一辆摩托车正在紧紧地跟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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