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杂乱的夜晚终究成为过去，天色渐白，藏在地平线后的太阳蓄势待发，等待新一轮高升。

薄弱天光中，纪暮垂眼，沉默看向眼前的少年。

他含胸，空荡荡的衣服套在身上跟戏服似的，总是一副毫无威胁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一句比句的吓人。

他很有趣，有趣的让纪暮觉得意外降落在这里好像并不是个坏事，毕竟以前可没人会这么大胆和他直截了当说我喜欢你。在那里，所有人都畏惧他，除了挑衅和恐惧，纪暮再也找不到任何特殊的情感。

而在今晚，他收获了一份不知真假的喜欢，尽管对方是个小骗子。

他抬手，掌心轻轻按在宋昭头顶，像个和善却并不擅长交流的长辈，生硬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宋昭恍惚抬头，那只手便顺势滑到他的额头上，指尖挑开几缕厚重的发丝，露出少年缱绻的眉眼，上挑的眼尾架住含着春水的眼眸，姝丽中不失凛冽，唇角自然向下，是典型的薄情面像。

他不禁想，这样的人，真的会轻易喜欢上别人吗？

纪暮因他猝不及防抬头的动作而怔愣，但在没反应过来前，宋昭便踮脚迎合他的动作将脸凑到他掌心，宠物般乖顺地蹭了几下。

“我很舍不得你。”宋昭垂眼，狭长的眼尾勾出一抹殷红，他捧着纪暮的手，声音哽咽，“你以后，还会回来看我吗？”

他说着便抬头看向纪暮，那一滴泪挂在眼睫上要掉不掉，可怜极了。

仿佛一片羽毛在心尖骚动，纪暮指尖不自觉摩挲他的面庞，但在触到温热的肌肤时又很快收手，失控的心跳震耳欲聋，他将微微颤抖的手藏在身后，却给予宋昭最严厉的回答。

“不会。”

微弱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传来，宋昭想要牵他的手，却被纪暮先一步躲开了。

他瞥开眼神，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往浴室。

那里是他降落在这里的地方，所以他理所应当认为回去的时候也该在浴室。

不过他没把控好时间，短短几步路，没等抵达浴室，身影便开始忽明忽暗，在宋昭看来，如同一块颜色褪去的故障的投影，在满满当当的玻璃罐墙上留下黑白残影，他止住掉落的眼泪，却止不住哽咽的声音。

投影消失一点一点消失，直到最后一刻，纪暮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目所能及的地方，是男人高大的背影，冷漠无情，在刺目的白光一闪而过之后，完全消失在面前。

宋昭只听到轰隆隆一片，而后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抬起下巴，面无表情用手背抹掉脸颊上的泪痕，伴随着逐渐归于平静的心跳声，少年眼神森然，空洞的眼神不知落在何处。

他问，“为什么不留下来？”

078以为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慢吞吞组织语言，结果下一秒，就看到少年硬生生扳断了自己的指甲，他垂下手臂，眼中流窜着难以置信，喃喃自语，“为什么不信我？”

指甲盖整个翻过来，细长白皙的手指血肉模糊，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078看到这幕，背后一凉。

他的宿主，好像不止是社恐的问题……

【还有机会的……】作为系统，这是他这时候绞尽脑汁想到的唯一能说的话。

宋昭茫然地看着自己遍体鳞伤的双手，闻言兀自笑了一声，

对啊，他还有机会的。

说不定这次老天就开眼，站在他这边呢。

少年变幻莫测的表情似人非人，拔出插在墙壁上的菜刀端详了好一会，甚至在几秒后将刀刃抵在脖颈上，紧闭双眼，似乎即将要用它了解自己的生命。

078心提到嗓子眼上。

但下一秒，宋昭放下菜刀，转身去往浴室。

“太疼了。”他说，“而且血会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

078的心像做过山车一样，他见宋昭毅然决然转往浴室，不禁发问，【你想干什么？】

宋昭脚步不停走到浴室，他背对着站在镜子前，单手撩开自己的T恤。腰间的一道淤青赫然入目，他用手指按压伤痕，也不觉得疼，只是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顺便回答了078的问题。

“苦肉计听过吗？”

078没说话了，只剩宋昭一人静悄悄段端详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他没忘记纪暮看到他这道淤青时的眼神。

“这道淤青，是他弄的。”

宋昭直勾勾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漠然，却又夹杂着一丝残忍，“他欠我的。”

愧疚是这世间最好的挽留，宋昭要让纪暮同情他，意识到自己没了他就活不了。他要利用对方为数不多的愧疚心，用这道狰狞的伤痕将人捆在身边。

他脱下T恤和裤子，仅仅穿着内裤的身体仿佛枯木一般瘦巴巴毫无生机，他就这样托着这幅瘦骨嶙峋的身体一步步走到浴缸边，将自己缩成一团塞到狭小的浴缸中，冰冷的刺骨的水像一把把尖刀刺入骨髓，宋昭瑟瑟发抖，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光是淤青还远远不够，他需要一些猛料，能够更大程度地刺激纪暮柔软的那一面，让他无法离开，不得不留在这里。

外面十几度的天气，一入冷水，宋昭腰间的淤青突然就不痛了，或许是被冻麻木了，他抱着双臂，放任自己被寒意侵蚀，仰躺在浴缸中，苍白的脸被乌黑的发衬着，仿佛一朵颓靡惨败的花，无声无息，慢慢死去。

078欲言又止，发出丝丝的电流声。

宋昭和078说，“任务刷新的时候，记得叫我起来。”

随后不等078回答，他便脱力倒在浴缸中，清瘦的身体不住下滑，078使了点小手段让他可以稳稳靠在里面而不至于淹死在浴缸中。

那之后过了很久，除了少年微弱的呼吸声，潮湿的空气中才依稀响起一道叹息声。

宋昭沉沦在无限遐想的梦境中，而在几分钟前刚回到无限世界的纪暮，此刻的处境却和他截然不同。

几乎是一落地，一群不知死活的怪物就咆哮着向他冲来，混合着鲜血的恶臭的气味不断冲击大脑。

纪暮瞳孔渐渐变红，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在那些干尸怪物冲过来的瞬间，男人插在口袋里的手指轻轻一点，霎那间，黑雾伸出利爪从他身后探出，缭绕的黑雾迅速全方位包围数十只畸形干尸，如同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身处其中的干尸们被尽数绞杀。

怪物们沙哑的咆哮声此起彼伏，纪暮漫不经心躲开一块不小心炸到他这里的尸体碎片，黑雾在完成任务后重新缠在手臂上，小心翼翼地围在身边，似乎在惧怕纪暮。

他的主人是个十足的洁癖狂，黑雾祈祷，面前的男人不会责怪它因为杀的太猛而朝他甩过来的尸体碎片这件事。

不过纪暮确实也没心情想这些，除却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周围的一切都安静无比，他眼眸微动，敏锐看向左边。

眼睫一颤，须臾间，藏在大树后的男人就被黑雾硬拉着扯了出来。

干巴巴的身体，和之前及其他的干尸像又不像，比那几个怪物多了点人身上才有的气味。

干尸男狼狈被扔在地上，纪暮不紧不慢走向他，待到他面前，铮亮的鞋尖挑起他下巴，语气平淡：“哪个副本的。”

干尸男牙齿打颤，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他咬牙，“我说了您会放过我吗？”

纪暮歪头，“当然不会。”他重重踩着男人的脖子，如同看着一只蝼蚁一样蔑视他：“但你必须说。”

呼气瞬间被掠夺，干尸男翻着眼白，面色青紫，在他脚下求饶，“我说我说！”

纪暮轻抬鞋尖，让他有一丝可以喘气的机会。

“我是一个末日副本的小NPC，只是因为磁场紊乱不小心掉落这里。”男人劫后余生，摸着自己的脖子战战兢兢道，“但我不知道自己运气这差，居然落到您的地方。”

纪暮不置可否，问他：“磁场紊乱？又是谁炸了副本？”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磁场紊乱了，只是先前两次并没有波及到他这里。

闻言，干尸男眼中露出一丝惧怕，仿佛纪暮提到了什么禁忌，他揣揣不安地说，“一个玩家。”

“不！”干尸男又否认自己的回答，语气激动，“是一个堪比怪物的玩家！”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逆天的力量，那个玩家能够控制所有人的行为和意识，当时我就在下面看着，他纹丝不动，我们老大就原地暴毙，身体被炸成一团，什么都没了，而那个玩家，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男人越说越激动，纪暮皱眉，从他身上抬起脚，想了一会儿“末日副本的boss，我记得他实力不差。”

“是这样的！”男人坐起来，扶着额头痛苦道，“可是他就这么轻飘飘地没了，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干尸男话里的纰漏实在太多了，纪暮并不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男人冷声道，“精神系的玩家很常见，但攻击力一般低于异能系玩家，就算最高等的精神系玩家也无法做到完全控制一个副本的boss。所以——”

他低头，高高在上俯视着那个玩家，“你在骗我？”

“我没有！”干尸男瞪大眼睛，语无伦次道，“我亲眼看见他什么都不做就杀死我们老大，后来整个副本就开始响警报声，磁场紊乱我昏了过去，之后一醒来就来到了这里。”

他像是不甘，又屈辱道，“关键是我怎么可能骗得过您……”

面前男人的地位和实力早就是整个无限世界人人皆知的事情，他就算真的想死，也不至于一头撞纪暮枪杆上啊，落在他手里，只会比死更加可怕！

他不像在说谎，再加上十几年来人人都对他视如洪水猛兽，这种概率确实小的可怜。纪暮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男人咽了口口水，又试探问，“那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随便。”

纪暮应了一声，说完便转过身。诡谲黑雾包裹着男人修长的身躯，只是一眨眼，他原地消失，再无迹可循。

而误打误撞被允许留在这个副本的干尸男愣愣坐在地上，还在自我消化这个匪夷所思的信息——他居然被纪暮接受了留在这个副本。

要知道纪暮一向严禁除玩家以外的人进入他的副本，之前有别的副本的npc浑水摸鱼潜进，被纪暮发现后直接连人带皮扔回它自己的副本，甚至不久后那个npc所处的副本里所有生物全都被赶尽杀绝，永远封锁。

而现在自己居然被允许留下来，干尸男恍惚不已，它不会是在做梦吧？！

纪暮来到天台上，长身而立。看向不远处的教学楼。三三两两的学生挽着手下学，青春的气息四处洋溢，它们充满朝气的脸庞却让他不合时宜想起某个奇怪的小鬼。

不同的是一张哭的通红的脸。

纪暮面无表情看向远方，心底兀自乱成一片。

078看出他的心思，作为陪伴纪暮多年的存在，它总是能最先感知男人不同于冰冷外表下翻涌的情绪。

【你很喜欢那个少年？】它斟酌问。

纪暮避重就轻，只是回答它，“他很奇怪。”

明明有那么多可以形容人的词，他偏偏另辟蹊径，用一个奇怪来形容宋昭。

可078没质疑，反而附和他：【的确，我在他身上检测出一丝不属于那个世界的气息。】

纪暮蹙眉，“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丝气息，很熟悉。】078很郁闷，【或许是他身体里也有一个系统。】

纪暮下意识问，“无限世界的系统？”

078回答，【估计不是。】

他有些波澜的心又化成一潭死水，纪暮靠在栏杆上，微风拂动凌乱的发丝，他盯着手掌心，心中生出一丝诡异的悸动，“应该是其他世界的系统。”

他低喃，“不是也好。”

078看出他的失落选择沉默不语。

纪暮独自凭栏，百米开外的校门上，“德才中学”四个加大加粗的楷体字扎进眼底，正属于放学**，人潮涌动，成群的学生离开这里，然后又会在规定时间内，再度回归。

欢声笑语交织在蝉鸣声中，这里的一切都不像恐怖副本。

在怪物玩家横行的时代，纪暮一直努力保持副本的宁静。

这是他的使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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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怪物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