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延当真守了他一个晚上。
祝毓醒来时,对方背对着他靠在木窗旁,似是在凝望着什么。
靳延是个肩膀宽而脊骨挺直的男人。倘若他不故意装成佝偻的中年汉子,任谁看到他这副身板,都不会觉得他好欺负。
祝毓出声问道:“靳兄,你昨夜一宿没睡么?”
靳延回头瞥了他一眼,道:“已经是午时了,你如何能睡这长时间?”
祝毓不太好意思地摸摸脖子,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有姑娘来亲我……”
靳延沉默地看着他。
祝毓接着说:“这还是第一次有姑娘主动来亲我,我就不太舍得醒。”
靳延说:“是梦总得醒的。”
祝毓爬起来套外衫,笨手笨脚地系着衣带,一面同靳延说:“难不成真是因为美人图放在床边,我才会梦到姑娘……”
靳延说:“我想不是。”
祝毓也没从靳延那张假面皮看出什么,只当对方是在笑他迷信,便也跟着点了点头,道:“靳兄,你一会儿要去吃什么,带上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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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毓已经完全把靳延也归在好人的行列里了。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就对这唯二认识的靳延格外信任。
喝过猪骨粥,他坐在马车里,压着声音问对面的靳延道:“靳兄,你是如何拿到美人图的?”
靳延抬起两根手指抵在祝毓唇间,道:“隔墙有耳,此事往后我再同你讲。”
他不动声色地在祝毓的唇上揉了揉,面前的少年察觉不到他的心思,还乖乖地点点头,说:“嗯,我明白了。”
去赵府的路顺利得很。
下人引着他们从后门走了进去。
大腹便便的赵老爷见到他们,脸上的赘肉笑得堆在了一起,两撇小黑胡子说话的时候还一翘一翘的,甚是喜感。
祝毓展开了美人图。
赵老爷弯着腰在旁边看,一面摸着小胡子笑,一面啧啧称赞道:“不错,不错。”
称道完,他就从袖中取出了一张薄纸放在了祝毓手里,殷勤道:“少侠,拿着它去大通钱庄,便能换到黄金千两。”
祝毓接过凭证,方想把画卷收好时,眼角的余光忽的瞄见了甚么不对的地方。
画上的美人望着他,面上竟是带笑的。
……可他上次展开时,里头的姑娘分明是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情。
祝毓不禁往靳延站着的位置看了眼。
靳延抱着臂看着他,抬唇笑了笑。
难不成是靳延调换了这幅画?
祝毓想开口问问对方,又碍于赵老爷在此,故而不得不把疑问咽回肚子里。假若赵老爷发现这是幅假画,他会不会引火上身?
不过他现在是易容装扮,对方也找不到法子来通缉他罢?
直到出了赵府,祝毓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他蹭到靳延的身旁,贴着对方的耳根问:“靳兄,那是真画还是假画?”
靳延瞥了他一眼,道:“真的。”
祝毓说:“可……”
“你早些去换金子罢,”靳延漫不经心地说,“等到明日,恐怕就换不了了。”
祝毓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又问:“他要是焚香去见那美人……会死吗?”
靳延呵地笑了声,说:“别人是死是活,与你又有何干系?”
他说罢,忽的抬手在祝毓脖颈后一砍,少年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做,一下子就昏在了他怀里。
巷中极少人经过,靳延扯开了少年的衣襟,等看到那白皙胸脯上的一点红痣后,才皱着眉帮祝毓重新把衣服拢好。
他不信祝毓不知道这美人图本是要献给当今圣上的,让季执来抢东西,不就是为了从中分一杯羹?
画自然是真的。
不过就不知道那赵老爷有没有命去享受梦中的美人恩了。
这般想了会,他的手又挪到了祝毓的脖子上。
少年的身子抖了抖,在昏迷中意识不清地揪住了他的衣袖。
“痛……”祝毓眼角渗出了一点水光,唇紧紧地抿着,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靳延吸了口气,捏住了祝毓的下巴,亲了下那温软的唇,咬着牙道:“小骗子,你也不在意我会不会死,那别人是死是活,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长了这么张无辜的脸,却是个水性杨花的小骗子。
知道原先的路子行不通,就来给他装傻了。
他又生了会闷气,把祝毓的手脚绑了起来,毫不温柔地把少年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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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点着荷花香料,窗户紧闭,光线昏暗。
祝毓昏昏沉沉地醒来,觉得后颈还在作痛。
他盘腿坐起来,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腕上和脚踝上都被上了锁链。
……
他还以为自己被靳延杀了。
居然还活着。
他发了半个时辰的呆,总算有人过来给他开了门。
来的是个小姑娘,圆脸细眼睛,十二三岁的模样,手里端了一盘包子。
祝毓问她:“是什么馅的?”
小姑娘说:“韭菜猪肉馅。”
祝毓说:“其实我不太喜欢韭菜,能不能换白菜馅?”
小姑娘皱着秀眉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这个人为什么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种无聊的事情。
她说:“今天就只有韭菜。你若是不喜欢,那饿着肚子就是。”
看着祝毓老老实实地啃起了韭菜包子,她才接着说:“夫人过会便从清平寺回来了。你把衣裳穿好了再去见她,别污了夫人的眼睛。”
祝毓摸了摸脸,发现自己脸上还贴着那张假面皮,也大概明白小姑娘是为何对他这样敌视了。
他啃完一个包子,含糊不清地问小姑娘:“是哪位夫人呀?”
“当然是李夫人。”小姑娘抬了抬眉毛,道,“你偷了夫人的东西,还不知道她是谁么?”
祝毓来这里不过三天时间,就被扣了三口大锅,偏偏他还没法辩解清楚,只好叹了声,说:“你这话说得奇怪,难不成做贼的要记住每户被偷过的人家名字?”
他把剩下的半口包子塞进嘴里,也没仔细尝清楚味道就咽了下去,继续问小姑娘:“是何人把我抓到这里的?”
小姑娘说:“是个大侠。”
她眼神不善地打量了两眼祝毓,一面给他解了手上的锁链,一面说:“怎么?你问清楚了是谁后,还要去报复人家么?”
祝毓心道我要是有报复的本事,我还会被送到这里?
他换衣裳时摸了摸自己袖间的口袋,意料之中地发现里头已经是空空如也。想想也是自然,那毕竟是靳延先拿到的东西,哪会甘心把黄金千两赠他。
想想他会被关在这里,跟靳延是脱不了关系的。
可他也不能生气,因为换他是靳延,估计也会这么做。
他拖着叮叮当当响的锁链跟着小姑娘走出了房间,外头是古色古香的长廊,不远处能望见假山池水。草木葳蕤,花香蓊郁,还有鸟鸣上下,正是初夏的好光景。
迎面吹来一阵凉风,祝毓打了个小喷嚏,揉了揉鼻子,再抬头时才注意到拐角处站着个面容如玉的白衣少年郎。
少年郎提着金色鸟笼,头发梳得齐整,额上配着一枚翡翠玉佩,生着一双丹凤眼,面上神情淡漠而疏离。
小姑娘朝那少年毕恭毕敬地行了礼,道:“少爷贵安。”
少年淡淡地抬起眼睑,瞥了祝毓一眼,道:“此人是谁?”
小姑娘说:“是偷了夫人东西的贼。”
祝毓认真去打量那少年容貌时,发觉对方头上也有一行小字。
与靳延和季执的不同,少年头上的字是淡蓝色的。
〈李洵,十六岁,李老爷三姨太的儿子〉
祝毓抬眼看李洵时,李洵也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
但一个身着朴素,长相平平的人,看面相实在看不出甚么。
李洵只稍稍打量了两眼,就对祝毓没了兴趣。
“母亲要回来了么?”李洵说,“记得让厨子做些莲子茶送去。”
小姑娘说:“奴婢记得。”
李洵于是不再说话,垂下头去看笼中的黄雀,时不时喂两粒米给它。
随着侍女走远时,祝毓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李洵一眼。那少年仍站在原地,正沉默地望着他,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极黑,叫他被看得毛骨悚然,背后都浮上了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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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仆端上了两碗莲子茶。
李夫人倒是好心,还让下人给祝毓也准备了一份吃食。
祝毓原以为李夫人会是个穿金戴银的贵妇人,亲眼见到对方时,心中不禁有些诧异。
坐在他面前的,是个身着白色孝衣,妆容朴素的女子。
看着也不像世家的夫人,因为实在是过于年轻了,若不是女子梳的是妇人发髻,祝毓定会以为她是个刚过成年礼的少女。
李夫人眼角有些上挑,眉毛相较于寻常女子要更浓些,是个看起来有些英气的姑娘。
她抿了口茶水,对着祝毓笑了笑,说:“想来你已知道我要同你说甚么了。”
祝毓想了想,正襟危坐道:“是那幅美人图的事么?”
李夫人抿着唇笑,一双凤眼含情地盯着祝毓,道:“小公子,你可知你偷的那幅画……原本是我夫君殉葬的祭品?”
祝毓流下眼泪:“……”
这,这他还真不知道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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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美人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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