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暂时的黑暗

黑暗。

不是夜晚的深沉,不是闭眼的静谧。是绝对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没有光,没有影,没有形状,没有边界。苏禾感觉自己悬浮在一片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过去未来的绝对虚空之中。

心口那道灰痕的冰冷脉动,成了这永恒死寂里唯一可感知的坐标,每一次搏动,都像冰冷的铁锤敲打在灵魂的钟上,提醒着她自身加速的崩解。

视觉的丧失,如同抽掉了支撑世界的最后一根支柱。

她失去了方向,失去了距离,失去了对这个物理世界的最后锚点。

右耳接收到的模糊声音——远处车辆的嗡鸣、隐约的人声、甚至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在绝对的黑暗中,被无限放大、扭曲,变成无法辨识来源的、充满恶意的噪音洪流,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的意识。

左耳的死寂,则如同无底深渊,拉扯着她坠向彻底的虚无。

嗅觉的荒漠里,只有灰尘和陈腐的死亡气息(她自己的衰败)。

麻木的右手和沉重的右腿,此刻更像是陌生的、不属于她的累赘。

恐惧。

它不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实体。像冰冷粘稠的沥青,从黑暗的每一个孔隙里渗透进来,包裹住她的每一寸皮肤,堵塞她的每一个毛孔,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腔里。

每一次因灰痕搏动而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恐惧的毒液。

她蜷缩着,身体因为寒冷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而紧紧缩成一团。

粗糙的水泥地面冰冷刺骨,硌着她麻木的肢体,带来钝痛。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门外林薇家的晚餐是否开始,不知道溃散的噬忆者是否会卷土重来。

她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是否还“存在”。绝对的黑暗剥夺了所有参照,将她推向了存在主义恐惧的悬崖边缘。

“我在哪?”

“我是谁?”

“还有…谁记得我?”

零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这些恐惧:【残骸…我也曾是修补者…】玲玲…那个早夭的姐姐…父母讳莫如深的裂痕…温老师那无声的守护…林薇获救后短暂的希冀…所有她拼命修补过、试图抓住的“存在证明”,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中,都变得如此遥远、如此虚幻。

她付出视力,加速走向残骸,换来的那一点微光,是否最终也会被遗忘吞噬?就像零一样,只剩下冰冷的碎片?

被遗忘…比死亡本身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她感觉自己正在被这无边的黑暗消化、分解,最终化作无人知晓的尘埃。

她张着嘴,想要尖叫,想要呐喊,想要抓住一点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被右耳接收到的噪音洪流瞬间吞没。

灰痕搏动加剧。

冰冷的剧痛如同无数根钢针,从心口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生命的流逝感从未如此清晰。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干瘪、消散。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极致的恐惧和崩溃彻底撕碎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晶在绝对零度下碎裂的嗡鸣,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她意识的核心深处响起。

这声音熟悉而冰冷,带着终结一切的质感。

紧接着,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银芒,毫无征兆地在她绝对的黑暗视野中心亮起!

不是光,更像是…一个坐标。

一个在虚无中锚定她存在的点。

苏禾残存的意识如同飞蛾扑火,本能地聚焦向那点银芒。

【…残骸化…28.1%…恐惧峰值…确认…】零那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流淌过她濒临破碎的意识。【…检测到…存在性迷失…启动…最低限度…意识维系…】

随着零的声音,那点银芒开始缓缓变化、凝聚。

它不再是纯粹的光点,而是勾勒出一个极其模糊、极其不稳定的轮廓。

一个人形的轮廓。

高度大约与苏禾相仿,但没有任何细节。没有五官,没有头发,没有衣物纹理。

只有一片由流动的、极其稀薄的冰冷银芒勾勒出的、勉强可辨的人形边界。

这轮廓的边缘并非平滑,而是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般不断波动、闪烁,时而清晰,时而几乎要溃散在黑暗中。

它没有实体感,更像是一个由绝对寒冷和死寂构成的、勉强维持着人形的虚影。

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苏禾绝对黑暗的感知中,距离她似乎很近,又仿佛隔着无尽的虚空。

没有温度,没有气息(她已丧失嗅觉),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宇宙深寒般的“存在感”,以及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注视”。

零…实体化了?

尽管只是如此模糊、如此不稳定的轮廓,但这前所未有的形态,依旧在苏禾濒临崩溃的意识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恐惧被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惊、荒谬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巨大冲击。

“零…?”苏禾的意识艰难地发出无声的询问,如同在深海中吐出的气泡。

那模糊的银色轮廓微微波动了一下,仿佛在“点头”。

冰冷的声音再次直接响起,并非语言,而是意念的传递:

【…形态…不稳定…能量…匮乏…维系你…意识…核心…优先…】

它的“话语”依旧破碎、断续,带着非人的特质。

但苏禾却清晰地理解了它的意思:它耗费了某种力量,以这种最低限度的形态出现,只是为了维系她濒临迷失崩溃的意识核心。

它在…守护?以一种冰冷的方式。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苏禾绝望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在这绝对的黑暗和濒死的恐惧中,竟然还有一个存在,哪怕是非人的、冰冷的,在以它的方式“注视”着她,阻止她彻底消散。

这荒谬的守护感,短暂地驱散了那吞噬一切的恐惧。

“为…什么?”苏禾的意识追问,带着不解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零从未表现出任何“守护”的意图,它更像是一个冰冷的观察者和死亡预告者。

模糊的银色轮廓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计算如何回答。

它的“身体”边缘波动得更加剧烈,似乎维持这个形态对它而言也是巨大的负担。

【…你…存在…是…锚点…】零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冰冷。

【…噬忆者…生态…信息…需…传递…】

【…恐惧…绝望…是…养分…你的…消散…会…滋养…它们…壮大…】

噬忆者…养分?!

苏禾残存的意识猛地一震!零从未如此清晰地解释过噬忆者的本质!

【…确认…】零的声音继续,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剖开残酷的真相。

【…噬忆者…非…自然…造物…更非…混沌…它们…是…‘牧者’…放牧…之物…】

【…牧养…之食…为…遗憾…滋生…之…绝望…】

【…强烈…遗憾…破碎…记忆…凝聚…碎片…如…徐朗…如…林薇…】

【…碎片…成型…之…时…绝望…壁垒…凝结…之…刻…便是…噬忆者…盛宴…开启…之…信号…】

【…它们…撕扯…碎片…吞噬…绝望…滋养…自身…壮大…族群…】

【…被…吞噬…后…碎片…化为…残渣…宿主…灵魂…亦…残缺…空洞…成为…行尸…或…彻底…湮灭…】

【…你…修补…碎片…逆转…绝望…释放…释然…希望…之光…】

【…此光…对…噬忆者…是…剧毒…是…灼伤…如…你…所见…林薇…之…光…重创…集群…】

【…但…你…自身…残骸化…气息…如…腐肉…对…它们…亦是…诱惑…尤其…是…高阶…存在…】

【…你…恐惧…你…绝望…你…存在性…迷失…产生…之…精神…波动…同样…是…美味…养分…】

【…若…你…此刻…崩溃…消散…你…残骸…核心…爆散…之…最后…绝望…将…引来…更…贪婪…之…噬忆…盛宴…滋养…更…可怕…之…物…】

零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一字一句,狠狠砸在苏禾黑暗的意识废墟上!

噬忆者是“牧者”放牧的牲畜?它们以遗憾滋生的绝望为食?修补者逆转绝望释放的光芒是它们的剧毒?

而她自身加速的残骸化,以及此刻的恐惧绝望,对它们而言同样是食物?

她的崩溃消散,不仅意味着自身的终结,更会变成滋养更可怕噬忆者的最后盛宴?

这真相,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窒息。

她修补碎片的行为,如同在黑暗森林中点起微弱的篝火,虽然能短暂驱逐野兽,却也暴露了自己,吸引了更强大的掠食者。而她自身,也在燃烧自己,加速走向残骸,最终成为黑暗的养料。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她。

她所做的一切,她的牺牲,她的痛苦,最终都只是这残酷生态链中的一环吗?

“所以…”苏禾的意识在黑暗中颤抖,“…我…注定…是…食物?”

模糊的银色轮廓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仿佛苏禾这句话触动了什么。

那冰冷的意念再次传来,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波动?

像是古老的冰川深处,传来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不…】

【…修补者…是…火种…】

【…是…秩序…之…下…唯一…的…变量…】

【…你…逆转…绝望…释放…之光…虽…微弱…虽…短暂…】

【…却…是…污染……的…‘杂质’…】

【…是…它们…无法…完全…掌控…的…异数…】

【…这…便是…你…存在…之…意义…】

【…也是…我…维系…你…之…原因…】

【…你…的…恐惧…可以…理解…但…沉溺…其中…便是…向…噬忆者…献祭…自身…】

【…苏禾…你…必须…‘存在’下去…哪怕…只是…为了…证明…它们…并非…全知…全能…】

零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洪流,冲刷着苏禾绝望的认知。

火种…变量…杂质…存在的意义…证明噬忆者并非全能?

这并非温暖的鼓励,而是一种冰冷的、基于逻辑和对抗的生存宣言。

它像一根冰冷的钢钎,硬生生插入了苏禾濒临崩溃的意志废墟,强行稳住了她下坠的趋势。

证明它们并非全能…

为了这个,就要继续燃烧自己,加速走向残骸?继续成为那点微不足道的“杂质”?

荒谬!冰冷!绝望!

然而…在这绝对的黑暗和零那非人的“注视”下,在这残酷真相带来的窒息感中,一股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焰,竟从苏禾意识的最深处,被强行点燃了!

那不是希望之火,而是不甘之火!

她不甘心成为食物。

不甘心成为黑暗的养料。

不甘心被所谓的“牧者”安排的命运吞噬。哪怕最终注定是残骸,她也要在彻底熄灭前,燃烧出最刺眼的光。

哪怕那光只是微不足道的“杂质”,也要灼伤那些觊觎的眼睛!

“存在…”苏禾的意识在黑暗中凝聚,如同淬火的寒铁。“…我要…存在下去!”

这无声的呐喊,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冲破了恐惧的泥沼。

心口的灰痕似乎感应到了她意志的凝聚,搏动的频率虽然依旧冰冷,却仿佛带上了一丝…同步的韵律。

不再是单纯的抽取,而是一种扭曲的共生。

就在苏禾意志凝聚的瞬间——

嗡!

那模糊的银色轮廓,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猛地剧烈闪烁了一下,边缘瞬间溃散、模糊,构成轮廓的稀薄银芒如同风中流沙,迅速消散在绝对的黑暗中。

最后一点微弱的坐标感也彻底消失。

零…维持不住了。

绝对的黑暗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纯粹,更加令人心悸。

然而,这一次,苏禾没有再次坠入恐惧的深渊。

心口灰痕冰冷的搏动,仿佛成了她在这虚无中唯一的锚点。

零最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碑文,刻在她的意识深处:【…存在下去…证明…并非全能…】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

就在苏禾以全部的意志,对抗着虚无,维系着那点不甘的“存在”之火时——

一点极其微弱、极其朦胧的光感,如同幻觉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绝对的黑暗视野边缘。

那光感…灰蒙蒙的。

不是银芒,不是色彩,而是一种…褪尽了所有鲜活的、死气沉沉的灰。

光感极其微弱,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污垢的毛玻璃。

它缓慢地从视野的边缘,如同劣质的墨水般,一点点晕染开。

先是最模糊的光暗分界。

接着是更近处…水泥地面粗糙的、毫无生气的灰色纹理。

然后是自己蜷缩在尘埃中、麻木僵硬的手指轮廓…也笼罩在一层灰翳之下。

再远处…斑驳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灰色墙壁…

模糊的、扭曲的、如同灰色剪影般的门框轮廓…

视觉…在恢复?

但恢复的,却是一个比之前更加令人绝望的灰色世界。

一个彻底失去了所有色彩、所有光亮、所有清晰度的,如同遗照般的灰暗牢笼。

灰色的视野极其不稳定,如同信号不良的旧电视画面,边缘不断扭曲、晃动,核心区域也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

她甚至无法看清自己手掌的纹路,只能勉强分辨出模糊的轮廓。

代价支付的结果:视力部分恢复,但被永久性地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翳与模糊,且极度不稳定。

她的世界,从此只剩下深浅不一、模糊扭曲的灰。

苏禾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麻木的右手。

在灰色扭曲的视野中,她看到一团模糊的、灰暗的轮廓,那是她的手。

她尝试着屈伸手指,动作僵硬而迟钝,反馈的触感微弱得如同隔着一层厚棉絮。

她成功了。她救下了林薇,重创了噬忆者。

她支付了视力,加速了残骸化。

她知道了噬忆者以绝望为食的残酷真相。

她得到了零冰冷而扭曲的“守护”和生存宣言。

她…依然“存在”着。在这片灰翳笼罩的、扭曲的遗照世界里。

她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身体。

心口的灰痕随着动作传来冰冷的刺痛,仿佛在嘲笑她的挣扎。

灰色的视野剧烈晃动、模糊,让她头晕目眩。

她抬起头,望向记忆中林薇家大门的方向。

在灰翳和扭曲中,那扇门只是一个模糊的、深灰色的长方形轮廓。

门内,那顿最后的晚餐,是否已经结束?林薇是否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她不知道。她看不见,也听不清。

只有零最后那冰冷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在她灰暗的意识中回响:

【…存在下去…证明…并非全能…】

以及,左手掌心,那点彻底熄灭、再无一丝反应的零之火种烙印,传来一片死寂的冰冷。

苏禾扶着冰冷粗糙的灰色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灰色的世界在她脚下旋转、倾斜。

她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盲人,又像一个从坟墓里爬出的残骸,朝着记忆中档案馆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去。

每一步,都踏在灰色的深渊边缘。

每一步,心口的灰痕都搏动着冰冷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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