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安置着寒玉床的静室,成了张海月新的“训练场”。
这里没有墓土的腥气,没有尸毒的威胁,只有婴儿身上淡淡的奶腥气,和寒玉床散发出的、挥之不去的冰冷。
张海月不懂何为“如父如母”。在她的认知里,只有“任务”与“执行”。族老的命令是最高准则,而将这个名为“小官”的婴儿培养成“张起灵”的级别,是她当前最重要的任务。她会以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完成它。
她调制兽奶时,会用特制的银针探入,感知温度,精确到毫厘,确保不会烫伤他稚嫩的口腔,也不会因冰冷而让他肠胃不适。
张海月喂他时,会用玉勺,一勺,一勺,分量固定,节奏稳定,从不因他的任何反应而改变。
他若扭头不喝,她便静静举着勺子等待,直到他重新转回头,如同完成一个必须的流程。
教他穿衣更是如此。
张家繁复的服饰,在她手中被分解成十几个明确的步骤。
她会先将衣物在自己身上演示一遍,动作放慢,如同拆解一个复杂的机关锁。
然后,她再一件件套到小官身上,引导他的小手穿过袖管,系上每一个盘扣。
他若挣扎,她便用稳定而不容抗拒的力道按住,绿沉的眸子与他对视,没有责备,没有催促,只是无声地告诉他——这是必须完成的事。
识字课,始于他刚能坐稳之时。她握着他肉乎乎的小手,在铺满细沙的玉盘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張”、“起”、“靈”。
她的声音平铺直叙,如同诵读墓志:“张,弓长张,是我族之姓。起,起身,兴起。灵,神灵,亡灵。”她不会解释这些字背后可能蕴含的情感与寄托,只陈述最本源的含义与重量。
甚至,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巴掌大小、用软玉雕成的简化版“玉俑”,放在他面前,引导他用小小的手指去触摸玉俑的关节,感受那细微的凹凸与缝隙。
“这里,”她的指尖点在某处关节,“是机括所在。发力,需用巧劲,感知其‘势’,而非蛮力。”
婴儿时期的小官,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
他不像寻常婴孩那般爱笑爱闹,哭声也极少。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用那双空茫的黑眼睛看着她,完美地复刻着她传授的所有技能,像一个最精密的人偶,吸收着所有冰冷的知识。
张海月对此感到满意。他是个极好的“学生”,效率极高。
变故发生在他约莫三岁那年。
那是一个罕见的午后,有一束微弱的阳光,顽强地穿透了古楼高处常年弥漫的雾气与水汽,从石窗的缝隙挤了进来,恰好落在石窟一角,映出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小的金色尘埃。
张海月正在讲解一种产自西域古墓的尸毒特性,语速平稳,条理清晰。
她却注意到,坐在对面蒲团上的小官,那双总是专注地看着她或她手中标本的眼睛,第一次,不由自主地,追着那一束光中舞蹈的尘埃,微微转动了一下。
他看得有些出神,甚至下意识地,伸出了那只已被她训练得初具形态的、指节修长的小手,似乎想去捕捉那根本抓不住的光斑。
“小官。”
张海月的声音戛然而止,唤了他的乳名。
石窟内瞬间只剩下那束光柱无声流淌。
小官的手猛地顿在半空,然后迅速收了回来,黑眼睛重新聚焦在她脸上,恢复了惯常的、近乎麻木的专注。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走神”,只是她的错觉。
但张海月精密如仪器的心湖,却被投下了一颗微小却无法忽视的石子。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扰乱了她固有的程序。
计划之外。
这个词汇在她脑海中亮起。在她的“教案”里,没有“捕捉光斑”这一项。这不在生存技能的列表里,不属于倒斗知识的范畴,更无助于他成为“张起灵”。
这是一种……无用的,甚至可能有害的“自主意识”。
她看着孩子重新低垂下去的、浓密如鸦羽的眼睫,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铸造的或许并非一件完全受控的兵器。
他是一颗种子,而她,似乎无法完全决定他会长成何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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