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如同地下暗河,在张海月理性冰壳下无声积聚,直到那个大雪封山的夜晚,迎来了一次猝不及防的决堤。
那是一次针对稍年长少年的“放野”模拟,地点在古楼后山一片被刻意布置成凶墓格局的废弃矿洞。
张海林因天赋出众,被破格允许旁观学习。
阴冷的寒风裹挟着雪沫,从矿洞深处倒灌出来,吹得墙壁上零星的火把明灭不定。
意外发生得毫无征兆。
一个与张海林分在同一观察组、名叫张海青的少年,在试图绕过一处陷坑时,判断错了落足点,触发了岩壁上伪装极佳的机括。
嗖!
一支淬了幽蓝色光泽的弩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精准地射穿了他的小腿肚!
“啊——!”
凄厉的惨叫在狭小的矿道里回荡,格外瘆人。
张海青猛地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伤口,身体因剧毒带来的钻心疼痛而剧烈抽搐,抑制不住的呻吟从齿缝间逸出。
带队的大人,张隆奎,只是冷漠地翻开手中的名册,在“张海青”的名字后面,用朱笔画了一个鲜明的叉。
其余的孩子,大多面无表情地看着,或迅速移开视线,紧紧抿着嘴唇。
在张家的生存法则里,失败者没有价值,同情心更是多余且致命的东西,它会让判断迟缓,会让自己成为下一个被画叉的名字。
张海月站在阴影最浓处,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
她的绿瞳清晰地映照出张海青身上那剧烈波动、变得黯淡却并未断裂的“生死线”。她评估着局势,毒素类型,发作时间,救援成本……
结论瞬间得出:不值得。她移开目光,准备按照既定程序,带张海林离开这是非之地。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动了。
张海林越过了那条无形的、区分“观察”与“介入”的界限,走到了那个痛苦蜷缩的少年身边。
他蹲了下来,在周围一片死寂般的冷漠中,在张海青因痛苦而模糊的视线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目睹者,包括阴影中的张海月,都心脏为之一缩的动作——
他伸出自己那只已被训练得指骨分明、蕴藏着可怕力量的小手,没有去检查伤口,没有去施展任何她教过的急救技巧,而是……有些笨拙地,带着一种生涩的试探,轻轻地,拍了拍张海青因痉挛而剧烈抖动的背脊。
没有言语。没有安慰。只是一个简单至极的、甚至算不上规范的安抚动作。
他从哪里学来的?
“小官。”
她的声音比矿洞里的寒风更冷,瞬间割裂了凝滞的空气。
张海林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收回手,站起身,看向她。
张海月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孩子的骨骼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将他从张海青身边猛地拉开,隔绝了那不该存在的联系。
“为什么这么做?”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绿瞳深处,仿佛有东西在疯狂冲突、崩坏。
张海林抬起头,黑眼睛里是一片干净的茫然,他似乎也不理解自己刚才的举动,只是小声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回答:“他……在抖。”
“他的颤抖,与你无关。”张海月陈述着她的,也是张家的核心法则,“你的任务是观察、学习,并通过考验。多余的、无用的举动,会让你分心,会让你脆弱,会……”她的话语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断掉你自己的‘线’。”
张海林看着她,那双映着火光的黑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又迅速沉寂下去,恢复了惯常的顺从。
他似懂,却非懂。
张海月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
她能教会他如何用双指取出墓砖缝隙中毫发无损的定尸丹,能教会他识别上百种尸毒并配置出十七种解法,能教会他在任何绝境下保持绝对的冷静与生存几率的最大化……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从这具她亲手打磨的躯壳里,删除那不该存在的“心软”
她只能用力拉起他的手,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斩断这不应有的连接,将他拖离现场。
“回去。”她的声音冷硬如铁,“加练指法,两个时辰。直到你记住,什么是‘无关’。”
张海林顺从地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没有再回头看那个依旧在痛苦呻吟的同伴。
大雪无声地落在两人身上,落在张海月紧绷的侧脸,也落在孩子沉默而单薄的肩头。
张海月看着前方那片被雪幕笼罩的、模糊不清的山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她或许能将他锻造成世间最锋利的刀,却永远无法控制,这把刀最终会为何而挥,又为何而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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