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水知道时,已经是半月后,她在旁人的闲谈中得知的。
河下村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孤村,所有人都死了,被毒死的。
她不顾阻拦,发了疯想回去看一看。
小水跪在地上,声嘶力竭的渴求他们能让她回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可是看守的人是铁石心肠,推搡时,一个看守的人无意间打到了小水的肚子。
霎那间,小水觉得腹痛难忍,倒在地上,下身流出血迹。
小水捂着肚子,咬着嘴唇,脸上全是冷汗。
她怀孕了,但孩子不是薛老爷的,是被强迫的产物。
原来薛老爷纳小水为妾,是听从一个云游术士的建议,那术士说小水的命格旺,能招财进宝。
但要必须要经历十苦。
家破人亡,无依无靠,被强迫,被冤枉,被辱骂,被折磨,被杀,失去朋友,失去希望,最后是失去生命。
小水死了,被折磨了三天之后,终于死了。
她尸身残破,被埋在河下村的那条小河旁,槐花树下。
折磨的过程,白芷他们没看,可是他们听见声音了,看见小水身上的阵法时,他们是震惊的。
白芷没能想到人居然能坏成这样。
活着的时候,要拿苦难换财运;死了也要被拘魂做招财鬼。
这是要让她生生世世不得安息!
“所以,我不该杀了他们吗?他们不该死吗?”
诺安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随着声音响起,他们脱离了幻境,重新站在了那颗槐花树下。
白芷转过身,看见她双目赤红,流下血泪,声音嘶哑。
她在质问在场唯一的人族。
“他们不该死吗?”
景云泽看着她,坚定的对她说:“他们该死,但不应该脏了你的手。”
诺安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人族修士会对她说这种话。
“你应该去报官。”景云泽看着她,“小镇上的官员护着乡绅,你就去县里,县不行就去郡里,郡不行还有州,州再不行,那就去告御状,但你选了最蠢的方法。”
诺安看着他,“那是凡人的方法。”
景云泽看着她,“你待在凡间,就得守凡间的规矩。”
“你这样的做法,不仅帮不了小水,还会害了你自己。”
“你以为聚魂阵是什么好东西吗?它要人血妖灵为祭,被复活的人只有这一世平安顺遂,接下来的千生百世,她世世不得善终,这就是你想要的?”
诺安被他吓住了,她只是一只小雪貂,刚刚化形,不了解因果轮回,只是有人对她说这么做可以救小水,她就做了。
诺安捂着头,有些难以接受,她的声音沙哑而又绝望无助,她看着景云泽说:“那个老头说了,只要我在河下村设下阵法,我就能救主人,对了,他还签了天契。”
天契,是一种不可背叛的誓约。
说着,她就要拿出那封天契,但景云泽知道她拿不出来,她被骗了。
“那老头既然可以教你如此精妙的幻阵,当然也可以用幻阵对付你。”
这一段话对诺安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看着她的神情,景云泽有些于心不忍。
诺安呆呆地想,景云泽说得对,她被骗了,她救不了小水,她甚至害了她。
虽然很同情,但景云泽还是得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他问:“你说的那个老头是谁?”
“不知道。”
“那他是怎么出现的?又或者说,他来自哪里?”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诺安那双略显空洞的眼睛看着那颗槐花树,机械般的摇头。
人在极大痛苦下会产生一些阴暗的想法,甚至会被驱使着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那时的他们彷佛一具没有灵魂的人偶,没有感知,任人摆布。
即使是妖,也会如此。
那老头,大约就是趁着诺安魂魄动荡,引诱了她。
但诺安原本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雪貂,反正在幻境里,景云泽只能看出它通人性,但并没有当妖的潜质。
除了在死去时受到小水血液的滋养,和那老头的诱导,一定还有旁人的帮助,否则很难支撑这么一个庞大的幻阵。
白芷叹了口气,拂衣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她说:“值得吗?”
诺安哭笑着说:“我愿意的。”
“她都不记得你了,这样值得吗?”
诺安轻轻笑了起来,“就生命而言,值得两字沾有利益,抵不过愿意两字的干净。”
看着她的面容,白芷轻轻开口:“你一开始并没有想报仇吧,因为你知道,如果手上沾了血债,会遭天谴,魂飞魄散,不仅害了自己,也救不了小水。”
“所以,你一开始使用幻阵是给自己和小水的残魂造一个美梦,可是你失败了,是吗?”
诺安低着头,笑了,“是啊,我失败了,主人的怨念太重,我压不住,也净化不了,她变成了厉鬼,杀了薛府的所有人,还有那个妖道,她报仇了,可是却不记得我了,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我化形了,她认不出我,可是我变回原形,她还是认不出我。”
“我不相信,可是那只刺入我心脏的手却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的主人回不来了。”
“可是,她哭了,在利爪刺入我的心脏时,我看见主人哭了,我知道,她是痛苦的,我,我不想她痛苦。”
白芷沉默了,他其实并不能很好理解她的想法。
这样的幻阵开一次就足够要她半条命,但是她却燃烧妖灵和精血魂魄,将河下村和附近的镇子一起困在幻境,这样无异于找死。
这样的做法当事人不知道,不记得,也是够悲哀的。
“把幻阵撤了吧,这样你或许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诺安原本死寂的双眼突然迸射出光芒,她猛的抬头看向白芷,嘴唇嗫喏,却说不出话来。
白芷看着她,手指着天上说:“天道有情,允你们再见一面。”
诺安惊喜起来,连忙把存在了一年多的幻阵撤去,忐忑又期待的站在原地等着。
不多时,小水出现了,她的瞳孔恢复成正常的模样。
一鬼一妖,相距三尺,对望着,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小水抬手,诺安飞奔进她的怀抱。
她们抱了很久,院中槐花飘落,织就一张雪白的绸缎,轻轻抚在她们身上。
小水看着白芷,开口:“谢谢。”
白芷点头,转身对着景云泽说:“会往生咒吗?”
“会。”景云泽看了一眼他缩在袖子里的手,笑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白芷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景云泽只说,“事情解决完再说。”
景云泽拿出五枚三鬼花钱和一张黄符,将它们掷向一处空旷的土地,口中默念:【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斩妖缚邪,度人万千,往生道开!】
小水和诺安被景云泽用阴阳鱼护住,毕竟她们算妖邪那一方。
河下村的孤魂和薛府的孤魂一起出现,他们彷佛提线木偶般走进【往生道】。
在鬼魂中,小水看见了狗蛋,铁柱和三奶奶,他们对着她一笑,随后一起走了进去。
来世或许还有机会再做一家人。
小水眼眶酸涩却流不出泪水。
她跪了下来,诺安见她跪下,自己也紧随其后,她们对着他们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景云泽站在一旁,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诺安一开始不是妖,小水也并非一死就成了厉鬼,还有诺安口中说的老者到底是谁?
又是谁在背后帮她?
最重要的是,这个幻阵存在了一年多,居然没有一处仙门察觉。
这件事,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至少是他这么想的。
景云泽走到那株盛开着的槐花树下,看着一簇簇倒着的小白塔,手抚上树干,细细感受着,但只有正常的生灵活气。
他垂眸思考,驻守在东方的仙门有很多,最有名望的当属【万度门】——度人度己度万物。
这个门派说好听点叫以度化天下苍生为己任,说难听点,就是哪哪都有他们,什么事都要插一脚,里面的门生整天都像街溜子一样到处转。
但这样正义感爆棚的门派,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河下村的异样呢?
莫非是万度门出事了?
明辞镜死了?
不可能吧?
景云泽越想越迷惑,觉得应该去万度门看望看望这位老朋友了,免得真死了,没人发现,毕竟那家伙经常闭关个一年半载的。
所有鬼魂都进入往生道了,只剩下小水和诺安。
诺安是妖,妖死后是不入轮回的,它们会变回原形,至于能不能再化形,就是要看天意了。
但小水是厉鬼,又杀了人,也入不了轮回,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
“第一,天道垂怜,入炼狱受刑三十年,受的住,重入轮回,受不住,魂飞魄散;第二,直接魂飞魄散。”
白芷看着她问:“你想选好哪个,就去和十殿阎罗说。”
小水看着诺安笑了,原本她觉得活着没意思,重新入轮回也没意思,但是这都是因为没人等她。
可现在,她有人等了,她的新生也有人会期待,会开心了。
“我想重入轮回。”
“那就走吧,你的往生道的尽头就是阎罗殿,要受阎罗审判,评功过是非。”
小水点头,对着他们行了一礼,最后看了诺安一眼笑着说:“我们要来生再见。”
诺安笑着目送她走入往生道。
景云泽抬手将阵法撤去。
白芷摸了摸手臂,又看了一眼诺安逐渐透明的身体,一狠心,揪下一片黑色的鳞片递给她。
“拿着,还有事问你。”
白芷揉着手臂对着她说:“幻阵是你说的老头教你的?”
“嗯。”
“他有说什么嘛?”
“…不记得了。”
“还有谁在帮你?凭你自己开不了那么庞大的幻阵。”
“一朵花…”
“一朵花?什么花?槐花吗?”
诺安皱眉思考着,听见白芷的话,她摇头,只是说:“一朵花,很大的花,很漂亮。”
良久,她抬头看着白芷,眼神里充满了哀伤,“我被骗了,也被篡改了记忆。”
“对不起,没能帮上您的忙。”
“没事。”
“你能记得的有多少?”
诺安攥着鳞片使劲的回想,她迟疑的开口:“主人死后被埋在河下村的一条小河旁,我那时神志不清,恍惚间觉得自己泡在了温热的液体中,觉得很舒服,当我再次睁眼时,主人已经离开三个月了,我徘徊在那棵槐花树下,直到那位老者到来,我不记得他究竟说了什么,我只知道这么做可以再见一次主人。”
“于是我编织一场幻境,将河下村所有孤魂都抓了进去,可是阵法出错了,主人不记得我了,成了厉鬼,杀了薛府上下一百三十五人,我当时只觉得头很痛,心脏像是要炸开了疼,现在想来,我当时应该是被心魔控制了,重新开了幻阵,又开了聚魂阵,聚魂阵一但开启,就不可能停下。”
“幻阵里没有年岁,我陪着失去理智的主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她有时会恢复理智,会记得我,可有时又会想杀了我。”
诺安失神地看着地面,“现在她终于解脱了。”
“那你呢?”
诺安没有回答,只是说:“是因为我,主人才会变成厉鬼。”
“跟你没关系,她是惨死,注定会变成厉鬼,你只是加快了进程。”
景云泽看着她说,“你没了妖灵,会变为原型,又和十殿阎罗交易,换她重入轮回,你有什么下场,知道吗?”
“魂飞魄散。”诺安看着他,笑了,“无怨无悔。”
话音刚落,诺安手中的鳞片化为飞灰,她的身形也在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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