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柳陈书醒来时,头脑还不清明,看着头顶上方熟悉的木板,上面画着好几个带着面具跳舞的小人。
忽然,昏迷前的记忆涌入脑中,他腾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
“醒了?”
柳陈书转头看去,只见他的爹娘都在他的房间里。
“爹,我……”
“好了,不必多说。”柳应远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满是失望,“现在,苏沐瑶你是非娶不可。”
“可是她是给我下药了,我根本……”
柳应远一拍桌子,怒喝道:“你如果不去赴约,也就出不了这档子事!如今你夺了人家姑娘的清白,难道要不负责任吗?”
柳陈书一听也怒了,“难道不是她自轻自贱,自甘堕落的给我下药,我才会做出这样的事吗?!怎么听着爹你的话都成了我的错了?”
柳应远气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亏你还读过圣贤书,不知道寡义廉耻吗?”
“苏叔叔也是读书人,把自己的女儿教成不知寡义廉耻,您怎么好意思在这说我呢?你一开始不是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的吗?你怎么不去说教她呢,在这跟我鬼扯什么东西?!”
最后一句是咆哮着吼出来的。
柳陈书觉着心上破了个洞,寒风呼呼的往里面灌,让他四肢冰凉僵硬。
柳应远看着儿子的面容叹了口气,明知是错,可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他不可能抛下挚友唯一的血脉。
陈苓夕瞧着丈夫的面容就知道他心意已决。
即使丈夫宠爱,她一个妇道人家也说不了什么。
“做了就要承担责任,不要说谁对谁错。”
柳陈书还想说些什么,被他爹一句“你做了还是没做?”刺穿在地。
柳陈书眼前一片模糊,呼吸急促,他艰难的平复呼吸,低着头。
做了,他确实是做了。
做了错事,即使是在药物的作用下,也掩盖不了事实。
即便是对方不知寡义廉耻,他也难辞其咎。
他当时怎么就答应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呢?
即使在外堂不也是可以谈话的吗?
他们说的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而现如今的才是真正的糗事!
“爹,我会接她进门。”
柳陈书发觉自己的嗓音在颤抖,也是沙哑,他不知道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好像在那一瞬间,有人接管了他的身体,他无知无觉。
柳陈书答应了,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
夫妻俩带着儿子去接苏沐瑶,被人看见了也是说苏沐瑶是他们被他们认作了义女,看她一人孤苦无依,就打算接到身边照顾,至于事实如何,就是他们自个猜去了。
苏沐瑶还在服丧,办不了婚宴。
传出去不好听,可是她如今的做法也不好看。
陈苓夕也不再和她笑语相向,自己去找了几个机灵可爱又会说话的小丫头陪着。
柳陈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多天,不吃不喝,谁也不见。
柳应远很生气,但他也知道,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是他的儿子,连他自己也是加害者的身份,他实在是没脸要求儿子做什么。
柳陈书踩着六月的尾巴出来了,他告别了父母,独自一人又出去了。
他变得憔悴,变得沉默寡言。
他甚至没有和宋玉林他们告别就离开了,或许是没有脸去见他们吧。
白芷站在柳陈书的面前,心中传来苍凉一片的死寂,那种感觉沉闷锥心,压得他快窒息。
白芷皱着眉抚上心口,觉得自己应该和此刻的柳陈书共情了,感他所感,痛他所痛。
这样的感觉体验,让白芷觉得新奇。
但他看着其他人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和柳陈书共情到,脸上只是旁观者的怜悯。
白芷疑惑的思考着,可时间给不了他思考,正在飞速前进。
三年过去了,眼前的柳陈书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他还是在跳祭祀舞,在归云国和北衍国两头跑,至于那个南国他不敢去,况且那里根本不缺跳祭祀舞的人。
那一天他正在准备跳舞要用到的服饰,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男人。
柳陈书认出来他,他是王叔的儿子,王天。
王天见到他时喜极而泣,随后嚎啕大哭起来,把柳陈书搞得莫名其妙。
但接下来他的话,却让他如坠深渊寒潭。
“陈书哥,陈姨她,陈姨她…呜呜呜呜…”
事关他娘,柳陈书着急万分,但也不敢把王天逼得太紧,只能焦急问道:“小天,你先别哭,先告诉我,我娘她怎么了?”
“陈姨她去…去世了。”
柳陈书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好像怎么也理解不了王天的话。
“你…你说什么?”
“陈姨她去世了。”王天擦擦眼泪,可下一秒眼泪还是争先恐后的涌出,“陈姨在十天前就去世了,柳叔他们怎么也找不到你,我爹他告诉柳叔你可能会在这里,就让我来找你了。”
十天前。
那现在尸体已经下葬了。
柳陈书一瞬间身体瘫软无力,只能撑着一旁的桌子站立。
他看着王天想问些什么,可嗓子异常干涩,像是被人掐住一样,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白芷站在他的对面,他们的中间有一道看不清的隔膜,阻碍了他们,可却又让他们咫尺相近。
白芷看着他,眼中是他目眦欲裂,盛满了悲痛,染红了眼眶,好似下一秒就能滴出血来。
心口是剧烈的疼痛,连白芷都忍不住皱眉,他想,这倒是被野兽撕咬要疼的多。
一旁的景云泽注意到他的脸色,“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白芷摇摇头,只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闷而已。”
景云泽一顿,并没有拆穿他拙劣的借口。
幻境之中哪里会有不通气的地方?
这时,趴在南萧肩上的月明楠也醒来了。
她还有点懵,看着周围不熟悉的事物,但却熟悉的人,倒也不至于暴走。
她小声的问南萧:“咱们这是在哪里?”
南萧见她醒了,就把她轻轻放下,顺便回答了她的问题,“是在那个男新娘的回忆里。”
月明楠皱眉,“新娘是男的?”
“嗯。”
“他为什么扮成新娘的模样?”
“不知道。”
“那咱们怎么在这里?”
“来这儿找他为什么变成新娘的原因。”
“哦,知道了。”
两人对视一眼。
好的,形成完美的闭环。
场景又一次变换,是陵矶山。
他们又重新回到了陵矶山,又或者说,柳陈书回来了。
白芷隐隐觉得,这一次柳陈书回来,不仅仅是逗留,更可能会是他长眠于此。
柳陈书抛下了尔归山的祭祀节,和王天赶了三天的路程,跑死了四匹马,才从归云国的最南边回到了陵矶山。
一路上跌跌撞撞,遇到了路上行人同情的目光,如芒刺背,直到到了家中,看见了家中挂满白绫。
柳陈书知道母亲已经下葬了,可他连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他瘫坐在地,掩面痛哭。
一双温热的手托起他的脸,轻轻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
“陈书,不哭。”
“玉林哥……”
宋玉林看着褪去少年青涩的男人,怜惜的轻轻笑了笑,“先起来吧,地上凉。”
柳陈书呆呆地看着他,眼神里是悲伤与茫然,“玉林哥,我没有娘亲了。”
宋玉林僵了一下,他看着男人的眼睛,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陈书,不哭,柳夫人她会化作风陪在你身边,会化作星辰看着你,只要你不遗忘她,她就会一直陪着你。”
“是吗?”
柳陈书望着他,宋玉林直视他的眼睛点头。
“柳镇长在等你。”
柳陈书借着宋玉林的手撑起来,在往里走时,发现他没跟上来,转头问:“玉林哥,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宋玉林愣了一下,心中抑制不住的哀伤和愤怒,他掩埋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说:“柳镇长在等你,你先去吧。”
“那你呢?”
“我先回去了。”
“那…哥你先回去吧。”
“嗯。”
说完转身离开。
柳陈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心情沉重的走到了正房。
他深呼吸一口气推开门,看见了白发苍苍,年老得不成样子的父亲,眼眶瞬间又红了起来。
明明三年前还是精神奕奕,容光焕发的样子。
柳陈书跪在地上,握住父亲的手,声音嘶哑,“爹,我回来了。”
柳应远浑浊的眼睛看着那张和亡妻又几分相似的面容,瞬间眼眶里蓄满泪水。
“回来啦?回来就好。”
柳陈书看着眼前的父亲,心中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他很想问他母亲是怎么去世的,明明身子骨一直很硬朗,怎么会突然去世呢?
但现在柳应远的情况很不对劲,应该是很久没休息好了。
他也不敢贸然在父亲面前提起母亲去世的情况,怕刺激到他。
柳应远确实很累,就这么抓着儿子的手睡着了。
柳陈书将他扶到床上,盖好被子,轻声出去,却在走廊上看见苏沐瑶。
柳陈书愣了一下,尤其是看见她身旁的小男孩,一两岁的样子,长得很像苏沐瑶。
苏沐瑶见到他很高兴,她此刻身着孝服,发间戴着白花,脸上却画着精致的妆容,平添一份出水芙蓉的清丽感。
“陈书,你回来啦。”笑着说道,随后将身旁的孩子推到柳陈书面前,“球球,这是爹爹,来,快叫爹爹。”
柳陈书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一两岁的孩童,他看向苏沐瑶,“他是……?”
苏沐瑶羞涩一笑,“当年你离家后不久,我便感觉食欲不振,恶心想吐,柳夫人替我请来了大夫,一诊断,果然是有了。”
柳陈书茫然的看着他,又看了看怯生生朝着他走来的小孩。
被苏沐瑶称作球球的小孩抓着他的衣袖,仰着头叫他:“爹爹。”
柳陈书下意识甩袖,后退一步。
球球重心不稳的摔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苏沐瑶赶忙将他抱在怀中,轻声哄着,偷偷瞪了一眼柳陈书。
柳陈书看着小孩哭,也有点自责,忽略心里的异样不适,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小孩的头,“乖,不哭了,我错了,带你去吃好吃的可以吗?”
球球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娘亲,看见娘亲点头,他也点头。
柳陈书替他擦去眼泪,想了想,一把抱起他,顺便掂了掂,觉得小小软软的,又很轻。
“我带他去…厨房看看。”
苏沐瑶的脸色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随后恢复常态,“好。”
柳陈书笑着转头,在背过身的一刹那收敛起脸上的笑,姿态僵硬的抱小孩离开。
苏沐瑶站在屋檐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柳陈书离开的背影。
厨房里的厨娘看见少爷抱着个孩子,觉得有些惊讶,但是在看清那孩子的面容后也就见怪不怪了。
毕竟苏沐瑶每天都会摆着孩子在宅院里闲逛,现在在宅子里的下人就没有不认识这母子俩的。
当时有下人不懂事,叫了一声苏姑娘和小公子,便被那女人罚了三板子,还有一个月工钱,即使闹到夫人那里也只是淡淡一句算了。
毕竟那可是小少爷,怎么能称呼小公子呢?
厨娘见着少爷赶忙上前问:“少爷怎么来这儿了?这儿油烟重,赶快出去。”
柳陈书笑了一下,把球球放下,“不妨事的,林姨,我想看看这儿有没有做些甜食糕点。”
林姨擦了擦手说:“有的,有水晶糕和糯米藕,还有山楂糕,栗子糕和龙须糖。”
柳陈书看着小孩问:“喜欢吃吗?”
球球咬着手指点头。
柳陈书转身朝着林姨说:“拿几块吧。”
“诶,好的。”
林姨在拿糕点的时候,柳陈书看见一旁的桃花树下坐着的小孩子们,其中一个是林姨的孙女兰兰,今年七岁,其他的应该就是其余府上帮工的孩子了。
“球球,我带你去找小朋友一起玩,好不好?”
球球思考了一会儿,小声说:“娘会不高兴的。”
柳陈书皱眉,“为什么?”
球球摇头,只是说:“娘不让我跟他们玩,说他们身上有味道。”
柳陈书看着他,耐心问他:“那你想和他们一起玩吗?”
球球看着他们,咬着手指点头。
“那咱们就去找他们玩。”
球球没动,两条小眉毛皱在一起,好像在思考什么大事。
柳陈书看着好笑,安慰他:“没事,你娘不会生气的。”
球球高兴起来,柳陈书拉着他走向小朋友的时候,听见他说:“谢谢爹爹。”
柳陈书的脚步微不可察一顿。
把球球和那群小朋友安顿好后,正巧林姨也端着糕点出来了。
球球放下手里的布老虎,就要伸手抓糕点。
柳陈书连忙制住他,拿出帕子替他擦手,“吃东西前要擦手,知道吗?”
“知道了。”
柳陈书满意的点点头。
其他小孩看见球球在吃糕点,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柳陈书见状说:“林姨,把做好的糕点都拿出来吧,给孩子们吃。”
林姨有些为难,对着他说:“这是苏小姐指名要吃的,都拿出来,苏小姐派人来拿就来不及做了。”
柳陈书皱眉,思考苏沐瑶什么时候爱吃甜的了。
他记得以前小时候吃甜食,她总是会一脸嫌弃的把装着糕点的盘子推开,绝不吃一口。
现在是年纪上来了,改口味了?
柳陈书没有想太多,只是说:“没事的,端上来给孩子们吃吧,都是大人了,也不会贪一口吃食。”
林姨点头称是,转身回厨房把那几盘甜食糕点都端了出来,摆在桌子上,让孩子们一起吃。
看着孩子们脸上的笑意,林姨心里也很开心。
这些吃食里,有几盘价格贵得吓人,反正凭自己的工钱一年都吃不上几块,现在可以让孩子们吃一吃,也是好的。
柳陈书和林姨站在里孩子们有些远的地方,突然开口问:“林姨,我娘是怎么死的?”
林姨微怔,思考了一会儿答道:“听大夫说是风寒入体,又加上忧思深重,身子骨虚弱,喝了药也不见好,就那么去了。”
柳陈书双手握拳,实在是不愿相信母亲会因为一个小小的风寒去世。
“一个小小的风寒?”
林姨叹了口气,说实话,她也不相信柳夫人会因为风寒而去世。
“一个月前,夫人思念少爷心切,又担忧少爷你在外的情况,于是决定去寺庙为您祈福,苏小姐自请陪同,夫人她们回来时遇上暴雨,夫人淋湿了身子,虽然及时换了衣裳,喝了姜汤,还是得了风寒,陆陆续续喝了半个月的药却一直不见好,反而越发严重,以至于最后……”
未尽之言也不用多说。
风寒入体,是淋雨所致,可以怨老天爷;忧虑深重,是思儿心切,怪他。
柳陈书对着林姨说:“林姨,麻烦您照看一下孩子们。”
林姨瞧着柳陈书的状态不对,想说什么,却被对方摆手拒绝。
看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这副模样,林姨的心里也不好受。
柳陈书出门,跌跌撞撞的走到陵矶山的柳氏墓园。
他在发白的墓碑里,找到了那座新碑,上面刻着【爱妻柳陈氏之墓】。
柳陈书在墓碑前跪下,伸出的手指揣摩着墓碑上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字。
眼眶再一次蓄满泪水。
嗓音颤抖沙哑,“娘,我,回来了。”
可这一次再没有那温柔和煦的声音回应他,没有温暖熟悉的怀抱,只有深山老林里一座冰凉的墓碑。
柳陈书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娘,我跟您说,我在离家的第二年就去到了京城皇宫里,在祭祀大典上跳了舞,还被皇帝召见了,您说,这是不是也是为咱们老柳家争光?”
“皇上还要我待在皇宫里,我拒绝了,毕竟我舍不得你们,皇上赏赐了我好些东西,里面还有娘您喜欢的西湖龙井,本来想着早点给您带回来的,可惜没想到您先走了。”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下颌骨处形成小小的水滴滴到地上。
“娘,我还记得小时候,您总嫌弃我调皮捣蛋,惹您和爹生气,但是每次训斥我之后,又会给我做香香软软的糯米糕。”
“还有每次我功课做不好,爹打我的时候,您总会把我藏在身后,不让他打,爹每次都会气成猪头。”
“还有,爹不让我跳祭祀舞,说这种东西忌讳,不好,还是您听进我的话之后,一直支持我的。”
柳陈述说着说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靠在墓碑上,眼泪止不住的流,嗓音也在不停颤抖,“我还没见到您最后一面,我没见到您最后一面啊!我也没送您最后一程。”
“娘,您如果怪我…不,您一定要怪我,最好来我梦里骂我,不管骂什么我都听着,再也不顶嘴了,好不好?”
可惜真的再不会有那熟悉的声音回应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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