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桐涯还是如春般温暖。

白芷变成一条小蛇趴在岸边看着自己。

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打量起自己的模样。

其实和蛇没什么区别，就是眼睛的颜色是很少见的淡金色，身上的鳞片在阳光底下是五颜六色的，腹部也是淡金色的鳞片参杂其中。

很正常的一条小黑蛇啊。

白芷耷拉着脑袋，将自己埋进水里吐泡泡。

然后感觉尾巴一紧，接着被人用力拖了出去，回头一看，是小软。

小软抖着耳朵问：“小白痴，你在干什么呢？以为自己是余晓姐姐嘛？”

白芷有气无力的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这时，小软口中的余晓从水里钻出来，墨蓝色的头发柔顺的披散在身后，同样颜色的漂亮的，亮晶晶的鱼尾放在水中，轻轻搅出小水泡来。

她把白芷抱了起来，笑出了声，说：“小白，你现在好像阿塔晒的长豆角干。”

白芷沉默着把自己盘了起来。

小软笑道：“现在又像狐狸姐姐烤焦的肉饼。”

白芷：……

“你们真的很可恶。”

余晓点了点小蛇的头说：“那你告诉我怎么这么颓丧？”

白芷动了动身体，看着她问：“姐姐，我是谁啊？”

余晓还没说话，小软疑惑出声，“你就你啊？还能是谁？”

随即想起自己叫他的时候说出的称呼，又补充道：“叫你小白痴，你可不能真的变成小白痴。”

白芷默了默说：“不会。”

“可是我看你现在问出的问题就是很白痴。什么叫你是谁？你除了是你自己还能是谁？”

白芷看了她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忽然，他听见小软惊喜的声音，“初禾姑姑！”

白芷一动不动。

身披彩衣的雀鸟缓缓落在地上幻化为一位身穿彩衣的美丽女子。

初禾看着余晓手里的小黑蛇，问：“这是怎么了？”

漂亮的绿色眼睛里充满了担忧。

小软摇头说：“不知道，他就是问余晓姐姐他是谁这么个奇怪的问题。”

初禾一愣，抬眼和白芷对上实现。

只一眼，她就知道了原因。

初禾在心中叹气，接过余晓手里的小黑蛇说：“姑姑带你去个地方，告诉你答案，好不好？”

白芷直起身子，点头。

初禾和两人告别，展翅带着白芷到了桐涯的最高处。

俯首望去，青山涓流，万物生机奔腾不止；万紫千红，安居乐业祥和。

白芷听见初禾说：“看见桐涯了吗？”

他转身和初禾对视着。

“桐涯赋予你新生，而你就是你，是白芷，是一条黑蛇崽崽。”

白芷不算蛋龄，今年只有十九岁，算是桐涯里面最小的。

刚刚的兔子小软今年都两百多岁了。

余晓也是活了近五百年。

初禾便更不用多说，但是谁都不知道她究竟活了多久。

“也是神兽腾蛇。”

初禾看着他，“都知道了。”

“一半吧。”

这时，白昼从后面的洞口出现，身旁跟着青旻。

白芷看着他，静静的，不说话。

白昼携青旻行礼，“参见殿下。”

初禾将白芷放在一块巨石上，随着他们行礼，“彩雀初禾，参见殿下。”

“什么殿下？”

白昼看着石头上的小蛇说：“腾蛇一族的殿下。”

“爹……”

“殿下说笑了，我只是一条山野间的白蛇，怎么敢为您之父？”

白芷看着他说：“都叫了十九年了。”

白昼听闻，笑道：“那是不得已为之。”

“诺安和柳陈书口中说的仙人就是爹你假扮的吧？”

“嗯。”

“为什么？”

白昼知道白芷不是在问为什么要假扮老仙人，而是想问为什么要让他进到那些人的回忆里感同身受。

“腾蛇虽为神兽，可骨子里还是留有蛇类的冷漠淡然，您先天不足，这类情况更是严重，为了让您有更完整的神格，这是必要步骤。”

“有更完整的神格之后呢？”

白芷问。

可是在场的三人没有回答他。

“天地四相境，功德无量塔。”

白芷低声念出这十个字来。

“四相境如今三境稳固，只差神栖，为了四境，六界，八荒，我要献祭。”

白昼双手紧握成拳，想说些什么，但是现在再说什么都像是可笑的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这是事实，也是真相，没什么好说的。

当初，天道打开桐涯，让他们在其中抚养腾蛇，就是为了这一天。

可白昼又在恨恨的想，如果当年的古神没有被魔龙引诱堕落，白芷就不用献祭了。

如今，栖梧之地陨落，世上唯一的神，便是眼前的，唯一存活的，腾蛇族的小殿下。

这是他亲手养大的小蛇，怎么能让他就这么死去呢？

“把我的封印解开吧。”

白昼看着他说：“不急，离四相境崩塌还有一百年的时间，不着急的。”

白芷点点头，把自己盘成一团埋了起来。

三人看着他，最后青旻上手，把他抱回了家里。

小蛇的鳞片滑腻柔软，青旻摸了摸，然后给房间里点上一根安神香，轻轻走了出去。

白昼和初禾等在门外。

青旻示意去外面。

初禾说：“白昼，你不该那么说的，小白既然知道了自己是最后的神明，那也会知道，四相境崩塌也就在这三月之内。”

白昼沉默，他当然知道。

第一场献祭，山海境稳固。

第二场献祭是三年后，妖魔境稳固。

第三场献祭间隔不过一月，凡尘境稳固。

最后一场献祭近在咫尺，不容耽搁。

百余条命换四相境千百万生灵平安，在大多数人的眼中似乎是很值，但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这有多残忍。

青旻看着他们，握住白昼的手腕，摇摇头。

白昼叹了口气说：“那我要告诉他，他只剩三个月吗？”

初禾不语。

“你也说了，他现在只是个还没成年的幼崽，他的岁数还没白小软的零头大。”

白昼啐了一口，对着苍穹翻了个白眼，说：“天道也是个没本事的，要求我家小白去献祭，也不看看他自己几斤几两。”

这时，天空骤响一道惊雷。

青旻手疾眼快的给房间设下隔音罩，然后给了白昼一巴掌。

眼中是埋怨。

白昼捂着脸，说：“明明就是。”

青旻扶额。

白昼看着眼前的字，“小白在睡觉，你想把他吵醒吗？要吵就滚远点。”

白昼撇撇嘴。

天道也闭上了嘴。

青旻一脚把白昼踹了出去，对着初禾说：你们慢慢谈。

然后自己也将门关上，离开了。

白昼捂着屁股，站了起来，对着初禾说：“我舍不得。”

这时，柳树爷爷递来一根鲜嫩的枝条，说：“舍不得。”

漂亮的金红色的狐狸姐姐靠在柳树爷爷的树干上，揉捏着叶片说：“那么可爱善良的蛇宝宝，我也舍不得。”

金熊走近，手里抱着余晓，余晓说：“不舍得。”

然后戳了戳金熊的下巴说：“可爱的，不行。”

余晓用手肘捣了他一下，说：“他的意思是，小白芷是可爱的，不能让他去献祭。”

越来越多的灵兽走来，只是来说“舍不得”。

初禾沉默，想着谁会舍得啊？

白芷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从蛇蛋恢复生机，慢慢吸收灵力，到破壳，化形，长成现在这般俊秀挺拔的少年。

每一只在桐涯的灵兽都看见了，参与了。

初禾说，白芷是桐涯的孩子，那何尝不是所有灵兽的孩子？

柳树爷爷给还没化形的小白芷做过柳树叶裙子，余晓给小白芷喂过鱼糜，白小软不喜欢胡萝卜却愿意和白芷一起啃，赤金狐狸给白芷扮过小姑娘……

初禾微微叹气，说：“不让白芷献祭，就只盛剩下一个办法了。”

白芷醒了，伸手挡住照进来的阳光。

他赤脚踩在冰凉的木板地面，走到外面，没看见他爹他们。

白芷漫无目的的在小木屋里走着，看见那张吃饭的桌子，就想起他刚化形的时候，白昼教他用筷子吃饭；走到厨房时，就想起青旻爹爹生疏的做饭炒菜，每次手指都被菜刀切伤；走到书房时，想起初禾姑姑手把手教着他怎么写字……

以往不理解的，听到要去凡尘走一遭时就想清楚了。

白芷慢慢走出门外，到了和白小软一起种胡萝卜的菜地，从里面拔出一根，走到湖边洗了洗就吃了起来。

看着湖里成群结队的小鱼，白芷想起余晓姐姐那漂亮的鱼尾，看起来很好吃…不是，是很漂亮。

白芷倒在草地上，咬着胡萝卜，心想，自己现在对于要死的结局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只是有点遗憾。

又想，其实自己献祭的心境，好像和那三境的生灵的心境差不多。

池暄是为了花满衣，仙游观的道士为了心中道义，卿洛为了陪伴他的异兽，也算是没有亲缘的族亲。

他现在是为了他的家园。

为了他所爱。

白昼在最后一程，通过卿洛教会了他心随意动，心之所向。

于是他回去见了景云泽，他的心之所向。

说来也奇怪，为什么他会爱上景云泽呢？

是的。

是爱上。

白芷对于各类情感懵懂又鲜明。

他忽然想起凡尘境的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白芷看着水中倒影，想着幸好没有对景云泽表明心意，不然他是否也会像卿洛那样抹除他的所有记忆。

遗忘是最纯粹的死去。

他不想让景云泽忘记他，也不想让他伤心。

林间微风轻柔，阳光温暖。

白芷变成小蛇钻进水里，游了好久，找到了那块熟悉的石头，然后钻了进去。

等他出来时，嘴里多了颗黑色的石头，闪闪发光。

白芷将石头拿在手里放在太阳底下看着。

阳光穿透黑石，那光线的周围涌现淡金色的镶边。

长长的黑色蛇尾潜在水底支撑着上半身，湿哒哒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白色的中衣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肩背与劲瘦有力的腰肢。

白芷的手肘撑在地上，尖锐的指甲慢慢将那几颗漂亮的黑色石头雕刻出想要的模样。

这些黑色石头是棠湖特有的，且稀有的。

白芷小时候喜欢趁着白昼他们不注意，偷偷去棠湖里面泡着，冰凉的湖水很舒服。

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就潜入湖底看了看，无意间发现了这些好看的石头，于是收集了很多，藏在一处石头裂缝里。

回家后就完全忘记了。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些缝隙里的石头没有被水流冲走。

现在，白芷可以用这些石头，漂亮的石头雕出一份礼物送给白昼，青旻，初禾，小软，还有好多好多。

时间很充裕，白芷又去找了很多这样的黑色石头。

一整个月，青旻看着白芷整天早出晚归，有些担心，问白芷，小蛇只会笑笑说，秘密。

搞得青旻有些迷惑，也有些欣慰。

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些许失落。

直到一个月的今天，青旻看着手里的青色小蛇，微微愣神。

白芷看着他的脸色有些忐忑。

“爹爹，不喜欢吗？”

这个石头是他在桐涯见过的最好看的一种，原本黑色的整体让他变成青色，甚至是其他的各种颜色，都废了他好大功夫，但是他从未想过他们会不喜欢。

白芷伸手说：“不喜欢吗？”

青旻摇摇头说：很喜欢。

白芷脑海里响起青旻温柔的声音，笑了起来，“喜欢就好。”

白昼看着手里的白色小蛇，一瞬间，感慨万千。

小软收到那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白兔子，一时间有些眼热。

白芷说：“这个大小当挂坠最好了。”

小软吸了吸鼻子说：“放在床头供着，不让它跟我出去风吹日晒，磕着碰着。”

“它是石头，很坚硬的。”

小软摇头不语，很认真的捧着小白兔看着。

白芷看她这个样子，好像入了迷，索性就去其他地方送了。

等所有石头送完，已经是晚上。

夜幕低垂，苍穹之上，明月皎洁，星辰稀疏，可也是尤为明亮。

白芷坐在那处最高点，手里拿着一只黑色小蛇形状的石头，静静的俯视桐涯，将夜晚的景色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