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曜微微眯眼,遥望着隐在远处阴郁的山峦下的落日。
那落日如同一枚成色驳杂的白璧,将要降入大地之下,日光像隔着一层青纱,灰冷地照在巨碑之后的旧域中,将每个行人抹成一条条相似的长瘦灰影。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他们进入申碑后,在一条被寻宝的修士们踏平的宽阔土道走了一个时辰后,终于望见了金缇铃所说的广阔丰茂的芦苇泽。
浅淡的水雾在苇草间低低缓缓飘荡着,偶然露出青碧浅河,一切都在阴郁落日下显出略显不祥的颜色,回头一望,巨碑似乎已经矗立很遥远的地方了,巨碑之后,暗蓝的东天穹显出几点星子,晨昏正在交际。
灵曜踩着前面两人的灰影,懒懒地跟在后头,那两人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传过来,正在谈论进入申碑后的所见。
“进了芦苇泽,逆行到源头,就能看见王宫了。”
“快到了?”
“不,王宫能从很远的地方看见。灵曜,”前方的赵疏梅忽然驻足回头,“是不是该喝药了?”
他也大概不太确定,旧域的时间流动奇异,得道多年,他对于时间已然不太敏锐。
“好像是。”说着,灵曜看了一眼沈量,灰暗日光使后者越发瘦削,温平的容貌神情也显得黯淡,不过那双眼睛,倒是死死盯着她。
于是架火熬药,赵疏梅取了一只仙舟出来,三人坐在仙舟中,继续在芦苇泽中前行。
灵曜坐在船头,垂手探入河水中,赵疏梅担心她掉下去,吓唬道:“快起来,水里不知有什么鬼怪。”
灵曜并不听话,还微笑道:“水里有彩色的流苏。”
那些彩丝是系在芦苇上的,长约三四尺,随河水柔柔飘荡着。赵疏梅道:“这似乎是此国中风俗,多半是用以祈福。”
灵曜捞起几缕彩丝。那彩丝竟然格外的靓丽,在灰暗日光下仿佛发着绸光,映得灵曜脸颊眼瞳都显出了鲜明的彩色。
“噢,祈福。”她若有所思。
沈量坐在船尾熬药,闻言忽道:“你认为是什么?”
灵曜垂手将流苏放回,那流苏在水流中缠绵一卷,又施施飘回原处。对于沈量说的话,灵曜显示出了相当的漫不经心:“我认为?我认为……沈前辈你熬的药太苦了。”
赵疏梅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这女孩子很怯懦的,或者说应该装得很怯懦。这会是一个心怀秘密的人么?
他开口打了个岔:“听说申碑中常有地动,原因不明,沈小友可得小心些,别洒了药。”
沈量不言,药的苦味越来越浓厚,如同水雾一般,郁郁徘徊在仙舟上。
赵疏梅暗暗觑着,心道得同沈量聊聊。此时灵曜坐在船头,她又没那份耳力,正是个时机啊。
想着便悄悄掐诀传音:“沈道友是同灵曜有什么误会么?”
沈量答道:“赵前辈是说我欲推灵曜入水之事?”
赵疏梅怎么想不到他会说这个:“我、我并不相信,沈道友怎么会……”
“当然是假的,”沈量平静道,“今日我无意间听见玄钦此言,我对灵曜有怀疑不假,但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惜玄钦已然被她迷惑,听不进我的话了。”
不知为何,赵疏梅并不很相信他的话。且他提到玄钦,言语似乎轻蔑,赵疏梅心下不大高兴。
沈量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抬起眼来。他瘦冷的脸仿佛泥塑灰胎,两只眸子黑幽如夜,瞧得人渗出森森冷意。
“昨日与灵曜传音之人,绝非李玄因。”
赵疏梅一怔,微恼:“玄钦品行端方,绝不会轻易为美色诱惑欺师。”
沈量似在冷笑:“此女深谙人心,玄寿面前一味怯懦,玄因面前故作矜持,待到玄钦来了,却又撒娇扮痴,百般巧媚。前辈若不信,可以试一试她袖中的传音符,听听对面是不是玄因。是或不是,都为前辈去一块隐患!”
赵疏梅虽不赞同他所说的,最后那句话却也深有道理。何况沈量是月轮观的高足,如今碧罗山还是沈量师姐守着,他更不能够同沈量争执。
只是那香囊上有玄因下的禁制,怕是只有灵曜才能打开,他并不愿做这样自折身份之事。
沈量面僵如铁,只见华妙门这位赵前辈面色不虞片刻,缓缓道:“我看灵曜却并非虚情假意谄媚逢迎之人。”
沈量气闷,赌气道:“不如前辈直接问她讨要,她若不给……”
赵疏梅微微摆手:“沈小友且宽心罢。”
沈量目眦欲裂,他痛恨魔修,人尽皆知,闻言几乎要口吐恶言,不过,在赵疏梅注意到之前,他又垂了眼。
赵疏梅知他又想起当年剜鳞之痛,心下怜悯,沈量却出声道:“陈掌门在海上出事,当年九遐魔女也是消失在海上……”
赵疏梅担心灵曜听见,连忙传音打断:“她不是被尊师击溃落入海中的么?”
沈量惨淡一笑:“我只知师尊回观里说,九遐魔女消失了,是否击败,师尊也论不清楚。至于外人如何传说,师尊从来不管。”
赵疏梅细细一想,还是摇头,心道九遐魔女修为高深来历莫测,实在很难去信灵曜就是她。
沈量抬手端起药炉,传音就此断去,赵疏梅话虽说出去,心下却留了个疑影,只是话出口覆水难收,正在怔思时,腰间挂的镜子突然凌凌闪烁起来,是玄静!
“什么事?”他忙拿起镜子。
“爷爷,师尊的魂魄被抽走了!说是往你们这个方向去的!”
赵疏梅惊得立刻站起,仙舟猛地一晃,他下意识望向灵曜,灵曜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一面扶住船舷,一面诧异地回头过来,玄静还慌着禀报,灵曜渐渐听清,越发惊讶。
“是说……鹤真人么?”她掩口问。
说着,她却看向船尾的沈量,赵疏梅不由自主随着她回头看去,沈量已施术稳住仙舟:“赵前辈。”
赵疏梅克制住面上表情:“道友也听见了?”沈量道:“我观中有许多同门来探访申碑,现已聚在王宫前,如若前辈不弃,晚辈愿请效力。”
赵疏梅拱拱手:“多谢。我想,我现在应该立刻离开申碑,这事耽误不得……”
“这事耽误不得,所以前辈更不应该离开申碑。”沈量答得无不尖锐。
赵疏梅最终同意了,他安抚着对面的弟子们,让他们守好掌门尸身,他会带着魂魄回去的。沈量则端着倒好的热汤药,一步一步走向灵曜。
“多谢沈前辈。”灵曜这样道,依然是一口饮尽。
申碑王宫异常宏伟,从远方矿山采来的巨大玄石累成重重殿宇,在数百阶梯下仰望这些巨殿时,修士们不禁怀疑,曾经住在这里的王族或许都是些丈二巨人。
与浓墨般的巨石截然不同的是殿宇中装饰的金玉之器,色皆纯净艳丽,殿中垂悬的彩色丝障则金灿异常,原先修士们以为这是织了金丝,取下几缕一看,却是那丝物本身便灿灿生辉,若天气晴朗,照入殿中,丝障随风缓摇,不知何等鲜妍。
可惜,天上只有一轮将落未落的灰日,殿中丝障静垂,金玉宝器唯泛冷光,越是璀璨,越是气象森森,宛如一位美人冷面冷心,教人不敢轻易出声。
灵曜就站在这样的巨殿之下。王宫前聚集了许许多多修士,许许多多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望向顶阶上正在交谈的华妙门人与月轮观人,都在疑惑华妙门怎么会让一个魔修这样完好地走在路上,不过,以她的修为来说,她也太能沉得住气了。
很快众人又将注意力移开,共同商议起如何进入王宫这件事。
说来也是惭愧,这么多能人异士,在这里聚集了一月之久,却没多少人敢进入王宫。
旧域的结界刚破损时,几乎所有人都涌进了王宫,却发现那里面的东西都带不出来,假使带出来了,那人第二天醒来,或是偶然间一个眨眼,就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王宫中,自己带走的器物,也回到了原位,接下来的一整天,身体都动弹不得。
若只是走进王宫,那又是另外一种诡异了。若让人形容,那大概就像,时时刻刻被一种并不邪恶,却又无处不在的视线盯着,就像跪在仙神座下,不但自己一览无余,且会心生敬畏。
也有人提议,大概是王宫所处的风水位置特殊,不如直接将王宫宫室铲去挪到其他位置——一般而言,王宫中会有巨大的藏宝库。
不少人动心了,然而,提出这个想法的人在一盏茶之后便浑身僵硬不动,他的同门去看他时,发现他的丹田中的元婴被一道细细的彩丝束缚住了。
无数人想了无数办法,没有效果。渐渐的,来探索申碑的修士们明白了,这不是常见的法术,而是一种或许早已失传的巫术,甚至诅咒,除非比施术者更强,否则是没有办法解开术法的。
不过值得期盼的是,封印申碑的结界日渐消失,这也意味着,终有一日,申碑会彻底降临在现世,无论巫术还是诅咒,都会消失。
灵曜听着其他人这样议论着,安然地站在台阶角落,仰视着遮去大半天空的大殿。
察觉那一团人群中有一个青色瘦影脱离出来,她立刻朝殿门瞥了一眼。
沈量在她身前隔三阶的位置停下,俯视着她。
“我们已经商议完毕了,”沈量道,“赵前辈被说服了。”
灵曜的笑容轻柔得仿佛她在梦中,立刻又吸引了更多目光。她问道:“什么办法?”
“王宫的中心,有一座高大的祭台,我们需要一位能够吸引魂魄的生人站在祭台上,作为阵心,建起引魂阵,将鹤真人的魂魄引过来。”
“可旧域是独立的时空,若鹤真人的魂魄不在域中,岂不是白费功夫?”
“是否白费功夫,你我都清楚。”沈量微笑道。
“我清楚么?”灵曜不以为然,提起裙摆,款款上阶,“就随你信口雌黄吧。”
她走到大殿门前,赵疏梅来同她说话:“灵曜,众人中只有你是同掌门魂魄接触过的魔修,确实只有你最合适……若你不愿,老夫绝不勉强。”
一旁月轮观道士们听得犯嘀咕,不解他为何如此郑重,只是个引魂阵罢了,他们会将灵曜护得好好的,怎么说起这种话来?
灵曜这时也摇摇头:“若真能帮上忙,灵曜万死不辞。”
她过于平静乖顺的态度让月轮观的道士们也略感奇怪。其中有个年轻人站在赵疏梅对面,闻言道:“贫道月轮观容未平,姑娘只需专心协助赵道长寻找鹤真人魂魄就好,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姑娘方才说万死不辞,实在言重了。”
灵曜只点点头。
月轮观道士虽然不多,却个个都身怀本领,当即就去寻找引魂阵所需材料,又因陈仙驭的修为高,普通引魂阵无法诱住他的魂魄,道士们便在申碑中高价收起天材地宝来了。
寻一种名为如意珠的宝物时,那宝物主人已经答应出借,交付时却遍寻不见,因他才去旧域外行走过,旧域中竟突然流出传言——如意珠一定是被九遐魔女带走了。
灵曜已然坐在高祭台中央,听见来禀报的道士这样对容未平说,她也仰起脸来:“这珠子很稀奇么?”
来人解释道:“此珠光之所及万物不侵,乃是上品护身法宝。”
沈量道:“或许是九遐魔女不希望鹤真人……”他盯着灵曜,没有说完。灵曜也没理他。
容未平想了想:“我的夜明珠却恰好用完了,或者用骊龙珠也可?不知沈师侄可有骊珠?”
原来如今世间,除却受封的龙仙龙神,为人所知的,便只有月轮观的三条龙:月轮观观主秦月净是黑龙,其座下七弟子顾秀麟是白龙,沈量则是青龙——并不是四象青龙,他原是一尾青鱼,跃龙门化为的龙。
沈量道:“弟子没有珠子,不过——”他解下腰间的锦囊,“护心鳞或可一用。”
容未平略显惊讶,沈量的事向来是个禁忌,他如今主动提出,难道是放下了?他有些欣慰:“好,那你放过去罢。”
引魂阵布好,天却渐渐暗了下来,众人站在祭台之上,比那太阳还高,轻易地便看出来,从开域后一直不变的落日,此刻竟在缓缓下沉!
容未平眉头一皱:“阳气尽去,只怕有孤魂厉鬼会趁机入域。事不宜迟,我们速速开阵。灵曜姑娘,你就守住阵心,我们御剑在天上,你一抬头就看得见,记住了,千万不可走出阵心,除非我或赵道长前来,否则绝不可走出去。”
灵曜颔首,道:“若有人扮成你们的样子来骗我呢?且天快黑了,我看不清天上情形。”
赵疏梅道:“不如这样,若事情结束,我即传音给玄因,玄因再传音给你,如何?对了,你这些灵符灵气太盛,会掩住你的气息,你只留一枚传音就好,其他的交给我们罢。”
说罢他紧盯着灵曜,观察她神色如何,一旁对沈量意味深长的冷笑都不在意了。
灵曜无可不可的模样,也不磨蹭,只在小香袋中拿出一枚灵符,就干脆地将两只袋子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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