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金缇铃独自去监牢见了沈量。

沈量在地牢中关了两日,面色还是如常。

金缇铃道:“我问你几句话。不是审问。”

沈量只是冷笑:“是不是审问,我也有两句话,第一,灵矅就是九遐魔女;第二,沈掌门于我有恩,我不会害他。”

金缇铃没搭理他的话:“我是想问,你觉得,如果九遐魔女一路护着我掌门师兄平安抵达碧罗山,会是为了什么?”

沈量道:“自然是为了栀铃。”

“那之前那个藤魔又作何解释呢——它自陈是受了控制,我看不像假话。”

沈量张口即答:“贺玄寿不是要带着陈掌门逃走么?她不能暴露自己,自然要选一个人出手,只要能暂时拦住陈掌门就是。”

金缇铃心中一震。是啊,她自误了,总想着九遐魔女用谁做前锋,其实只要把水搅浑,他们自己就会拦住掌门师兄的。

沈量觑见她神色变化,又是一笑,倒不是冷笑了。

“金道长,这其实并不难想,只不过你们不了解她罢了。你若信我,现在带人就去把灵矅控制住,她这一路上肯定花了许多法力,正是虚弱之际,你们是有胜算的。”

金缇铃闻言不语,半晌,摇摇头:“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灵矅已经要离开碧罗山了。”

沈量一怔,他被反剪了双手绑着,原坐在石牢深处,此刻竟挣扎着起身奔到石栏前,缠绕着石栏的青白电光将他面容照得发青,厉鬼似的。

“她要走?她去哪儿?”

金缇铃心里其实有些可怜他,她从前没见过沈量,只听顾秀麟说上尊收了关门弟子,天赋极好,刻苦努力,果然没多少年,便听说沈量成功越了龙门,可又没过多少年,传言就成了他被剥了护心鳞,前途尽毁。

而从那以后,关于沈量,便只剩“前途尽毁”四个字了。

金缇铃道:“她去长生门。”

“……长生门?”沈量略一思索,忽然森森地笑起来,“我知道了,哈哈!”

金缇铃心里发毛:“你知道什么?”

“金道长,被九遐魔女毁掉的人不会只有我。你出门看看,自然就知道我知道什么了。”说完,沈量泰然转身,闲庭信步一般,又回到了他的角落。

金缇铃再问,他却不开口了。无奈,她只能离开地牢。

上到地面,一道白石子路接引,前方就是顾秀麟设下的祭坛。金缇铃绕行过去,顾秀麟恰好从祭坛走下来,见着她打了个招呼,金缇铃心中一紧:“是祭坛有什么问题么?”

顾秀麟道:“最近山中多雨,我每日都要看的。“她又道:“我巡谷,一起么?”

金缇铃心中正烦闷,闻言点点头。

说话间,天上便飘起细雨来,两人都不在意,并肩顺着石子路向下走,竹林潇潇,比起从前人来人往时,添了许多幽静。

刚走过医馆,两人便听见一段悠远箫声,不觉向前张望。前方就是灵矅居住的小竹楼。

经过竹楼时,金缇铃忍不住看了一眼里头。

门边搁着一支竹杖,虽是白天,室内帘幕也委地垂放。似有一人在左侧客座吹箫,隐隐绰绰,看不明晰。

只有书桌旁那幅湘帘半卷,而灵曜就坐在书桌前,拿着一只绣绷在绣什么,人与箫声一般,意韵沉静。

其实他们相距不近。

可金缇铃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沈量告诫她的话——被毁掉的不会只有他。

午后,金缇铃来找玄钦:“我送灵曜去长生门吧,你现下有伤在身,不适合远行。”

玄钦并不惊讶她已经知道了这事,一门之内向来没有什么秘密。

“师姑不需要准备师尊的祭礼么?”

金缇铃心想她会用最快的速度送灵曜平安抵达,不会破戒的,遂道:“这我有数,不必担心。”

玄钦道:“那弟子可随行么?”

金缇铃硬起心肠:“你得养伤。玄钦,这事你不要操心了。”

玄钦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又默下来。

金缇铃心道他这应该是认了吧?以前就听掌门师兄说过,玄钦耳根子其实很软的。她略感诧异,原以为这事牵涉灵曜,玄钦会很难劝服的。

可能他对灵曜,没有大家想的那么……毕竟也没相处几个月。

“……你去吧。告诉她还是明日出发,”她忍不住道,“待她拜了师——我们宗门同长生门历来交好的,只要持默真人允许,她来宗门小住也行的。”

玄钦安之若素:“是。”

她手脚僵硬地离开了,玄钦虽然看不见,也保持着目送的姿态等她脚步消失。

他还没转身,灵曜已轻巧地奔过来:“做好了,来试试合不合适。”

玄钦被引到座前坐下,感觉眼上一凉,又被覆上丝物。灵曜温热气息靠近,似乎在近处端详他:“嗯——很合适。不必改了。”

玄钦由她看了一会儿,道:“灵曜,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你的行李可收拾好了?”

灵曜闻言有些不快。明天就去长生门这事,她还是从另一个小弟子口中听来的,玄钦竟然不和她商量一下。

“我没什么行李,明早再收拾也是一样。”

玄钦知道她不是拖沓,而是不想走。

“那就不收拾了,”他抬手,试探着抚上她脸颊,温和道,“我们现在就走。若你带着行李,他们就发觉了。”

灵曜愣了愣,陡然明白过来:“你送我去?”

“是,”玄钦坦然道,“当然是我。”

灵曜喜滋滋的,玄钦掌下已感到她的笑容,灵曜追问:“可为什么要提前走?”

玄钦莞尔。这时候她为何如此多疑?师姑的话定会让她伤心的。

“路上慢慢说。”

御剑在天,玄钦并不急着赶路。即便师姑发现他带着灵曜出了山也不会追上来,毕竟他信用很好,师姑不会怀疑。

毕竟他自己也很难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不过做都做了,盲眼之后,他本也看不清什么方向,所知道的,只剩触手可及的那些了。

飞得略远了之后,玄钦将剑换成仙舟,速度放得更慢,灵曜坚持要他躺下,说他还有伤在身呢,她热心道:“这里没有枕头,道长你可以枕在我怀里。”

玄钦心里清楚,她只是想要和他贴更近,就好像她绣那绫带,固然是为了他的双眼,但其实打扮打扮他,她也是乐在其中的。

玄钦顺着她的意思躺下,这姿态令他想起之前那个梦,没想到现实中的灵曜也喜欢这样。

“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以后进了长生门,不到筑基可不能出门。”

灵曜道:“都可以。”

“那不想做什么事?”

“我不想……不想去。”灵曜低声道。

玄钦默然,片刻后,他道:“这几日,我们都不提它了。我也不想提。”

灵曜似乎有些讶异,半晌,她道:“那我们什么都不提,修仙修道,正道魔道,都不提。“

玄钦笑了笑:“好。”过去未来,什么都不提。

顿了顿,他道:“我想到一个去处。”

“哪儿?”

“到了再告诉你。”

金缇铃第二日才发觉玄钦当真私自带灵曜走了。

她自己发觉的,也不能和别人说,也不好说。大家都默认了是玄钦要做这件事,她临时去改,本就无理。

合计片刻,金缇铃连丁镜卿都没告诉,悄悄地循着痕迹追了出去。

找到那两人时,金缇铃先时并没有看到他们。此地唤作柳阳,乃是太江边一座小城,四季分明,历来富庶。

金缇铃隐隐觉得柳阳这名字有几分耳熟,却又想不真切,回过神来时,她已追到城内的柳阳湖边。

气息没再散逸了。

这即是说,玄钦和灵曜就在此处!

金缇铃隐身在一株柳树上,急急地张望着。

正是初夏时节,日光亮而不烈,湖畔烟柳如雾游人如织,遍地轻盈彩衣,少男小女,偏偏不见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忽然听见黄莺似的啼叫,金缇铃心有所感,朝那方望去。

只见一株高柳下,高挑的黄衫少女站在小摊前,那摊主自制了许多别致乐器挂卖,少女手中便捏着其中一只短笛,试吹两句,乐声莺啼一般,她似是喜欢,笑着对身旁男子说了句话。

男子便放下银钱,少女将那短笛递他抚一抚,两人相携着走出拂拂垂柳。

不怪金缇铃没看见,玄钦未着麻衣,只做游侠装扮,一身天青素袍,臂缚乌靴,手中竹杖点着前方,因在专心倾听身侧之人说话,点杖点得漫不经心。

灵矅挽牵在侧,鹅黄锦裙步态翩翩,身若花蕊,神若清风,对于路人投来的视线,她恍若未闻,直望着玄钦说个不停,倒显得疏离。

二人这样缓缓迎面而来,金缇铃竟有些不敢认。

她定了定,凝神一听:“……所以,是你也害怕,它们更害怕,就去求了陈道长,要把你赶走?”

玄钦笑答道:“正是。”

灵矅笑道:“所以你师父是救鬼,而非救你。”

金缇铃忽然恍然大悟了。当初掌门师兄不正是在柳阳城救下的玄钦么?师兄回来后说,那是天意。

或许现在的一切也是天意。正如悄悄地来一样,金缇铃又悄悄地走了。

柳树下,灵曜见金缇铃飞走了,略感诧异,心道也罢,她不来找麻烦最好。

“那那个闹鬼的宅子在哪儿?”她转眼问玄钦。

玄钦笑着提醒她:“两百多年过去,怕是早已找不到了。”

“总有旧址的。”

玄钦听她安慰语气,忽然明白她是误会了。他握紧她的手:“我是带你看这段柳堤的。”

那一年的仲春将至,柳阳城已经暖和起来了,他与父母离散许久,年纪尚幼,身无分文。他走在路上,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节,又为什么走到这里。

只迷迷蒙蒙向前流浪着,穿过几条街巷,走过一座小桥,就这样走入了柳堤。

正是晌午过后,柳堤上亦有二三闲人,柳枝万缕碧叶新发,飞絮铺得满堤白,飘飘洋洋。

他走入在纷纷团团的轻絮中,柳丝飘摇间湖畔晴晖隐隐,也不知在这惬意春光中行得多少步,他偶然向无尽头的长堤前路望去,忽如钟磬旁击,他惊醒过来,明白了此刻所见,今生难忘。

即便后来到了宗门,又出了宗门,仙山白鹤,玉宇琼楼,红墙碧瓦,无所不见,却都没有幼时饥困欲死那一日所见的更令他难忘。

“听说柳堤修过好几次,不知变了没有。”

玄钦说着微微赧然,他本不想提这些,可又期待灵曜也能体会。

灵曜回头看了看自己方才走过的长长柳堤。她觉得这地方还行,就是人太多了,视线也太多了。

“等入夜人散了就再来一次吧,”她道,“再走走,看和当年一不一样。”

“夜里人也很多的。”玄钦笑笑道,怕她失望。

灵曜却也笑道:“总有人少的时候,比如雨天。”

谁知傍晚一过,柳阳城竟真下起雨来,玄钦不必看也知道这雨直到明日清晨不会停。

他以为灵曜说去柳堤只是随口一提,不想街上人烟渐渐稀少时,一直在窗边看雨的灵曜忽然道:“道长,我们去柳堤吧?”

“雨停了?”玄钦疑惑。他现下听不大清雨声风声。

“我看柳堤那面的天已晴了。”灵曜道。

她既然想出门,那就出去吧。

走到柳堤附近,落在纸伞上的雨声也真渐渐稀了。

玄钦心下纳闷,手中伞柄被取走,灵曜轻柔道:“真巧,真停了。”她牵住他的手,似退步走着:“上桥了。”

玄钦按下疑惑,道:“小心些,刚下过雨,石阶上湿滑。”

灵曜笑着应好。

假使玄钦看得见,便会发现小桥上并无半点水痕。城中依旧下着雨,唯独柳阳湖上夜空晴湛,星光点点,仿佛独在一隅。

玄钦行至桥心,只觉一阵醺风缓缓拂面,仿佛春夜。他有些诧异,心道应是错觉吧,却不知满堤柳絮已迎到足下。

前路堤上,柳枝万缕碧叶新发,飞絮又铺得满堤白,飘飘洋洋。

灵曜退一步,玄钦进一步,柳絮便在衣摆边浮动飞舞。

行至一半,玄钦不禁道:“很像那日……”

灵曜微笑凝望着他:“路还一样么?”

若玄钦发现她为他再造了一个仲春,只怕会吓一跳。

玄钦一无所知,只想着答话:“是不大一样了。”

不过这样静静走着,仿佛真是春夜,真有柳絮在身侧飞舞,且他又这样牵着灵曜的手,想着想着,连心跳也异样起来。

“灵曜。”

“嗯?”

“……我找了很久,没找到你的名字。”

“就在尾端呀。”

玄钦曾捻过上面的刺绣。

“我以为那是兰花?”

“是兰花,我把名字绣在兰花背面,要看见得拆开才行。”

她有些得意。

“怎么想到的?”玄钦笑着问。

“我不想别人看见,”灵曜顿了顿,声音几如喃喃,“我只要你心里知道就好……”

他们回到客栈,说来又巧,刚一到门前,天又下起雨来,来给他们开门的伙计看到阴云中豁开一道晴灿星空,惊得嘀咕:“奇怪,奇怪。”

玄钦没听清楚,以为是伙计有话要说:“什么?”

“他说奇怪。”灵曜笑吟吟牵他上楼。

洗漱过后,玄钦在屏风外打着坐,夜半迷迷糊糊,仿佛有昏沉烛光,九遐魔女的眼瞳阴沉艳丽,还是似笑非笑。

“我是放你来儿女情长的?”

玄钦惊醒过来,眼前的光熄灭了,四周依然是黑暗的。他想去掌灯,才想起自己看不见。

砰砰跳着的惶恐心脏催促他站起来,循着屏风走入内室,他触到轻软纱帐时,才从心跳间隙察觉到一点灵曜的呼吸。

的确还是灵曜。玄钦松了口气。

灵曜睡得极沉,只在他把她搂入怀中时短暂地醒了一下。她温热的手胡乱地摸了摸他的衣襟,说了声“怎么这么凉”,便又睡去了。

玄钦怕再惊醒她,保持着拥抱着她的姿势不动,大约快到天明,手脚渐渐转暖,他才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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