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华音的卧房多了一张软榻,是从行云之前住的房里搬来的,他散开衣襟,单手别到背后,一点点撕下粘在皮肤上的衣料。
曲南楼端着一瓶烫伤药送来,眼睛向软塌上瞟了下,低头问:“要请大夫吗?”
姚华音难得见她态度温软,看她一眼,“不必了。”
曲南楼走到门口,又侧身回望了一瞬,掩门出去了。
姚华音也曾在战场上受过伤,知道如何处理,况且行云的烫伤不算严重,又有上好的伤药在手,不需要请大夫。
她坐在软塌上,帮行云把道袍脱下。
行云背上起了几个指甲大小的燎泡,周围的皮肤通红一片,被衣料粘住的地方稍有些渗血。
姚华音眉心微簇,用布巾沾了些药水,小心地擦在他的伤处,动作完全不同于早起时满含**的触碰,此刻她温柔且怜惜,像是在修复一件对她来说极其重要的珍品。
行云的肩膀微颤,像是在笑。
“你笑什么?”姚华音手上停下,声音轻柔。
行云还是不习惯**地面对她,手臂环在身前,回头道:“能保护姐姐,我很高兴。”
橙黄的烛光照进他清透的眼睛,如同清泉有了温度,能把人的心都融化掉。
姚华音怔住,突然有种强烈的熟悉感,这样的人,这样不顾一切的保护,她少年时曾经拥有过。
当年她联合寿雍,帮姚敏璋除掉了冯堡这个心腹大患,换取跟在姚敏璋身边的机会,冯氏跋扈了半辈子,突然没了父亲这个倚靠,整日心情郁郁,不久便病死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姚敏璋的两个儿子怀疑外祖和母亲的死与她有关,只是苦无证据,又看不惯她在父亲面前出风头,入夜后把她堵在住处。
那时候她才学武功不久,知道不是两人的对手,不甘心吃眼前亏,脚下慢慢向后退,思索着脱身之法。
俞子钦突然冲出来挡在她面前,仰头向两人吼道:“你们想干什么?”
姚家兄弟年长他十几岁,怎么可能把不及他们胸口高的小孩子放在眼里,拽着手臂把他甩去一边。
他们想除掉她早就不是秘密,只是姚敏璋的态度不明,才一直不敢动手。
俞子钦摔的不轻,眼看着两人从背后抽出刀来,猛地从地上窜起来,扑到她身前护住她,扭着头向身后大喊:
“姐姐也是姚伯伯的女儿,你们要杀她,问过姚伯伯吗?若冯老将军和姚伯母当真是姐姐害死的,姚伯伯又怎么会不管?你们这样诬陷她,把姚伯伯至于何地?”
他毕竟是大将军俞平阔的独子,姚家兄弟尚且不敢对他痛下杀手,又听见附近有响动,才收了刀,翻墙出去了。
当晚,她第一次在俞子钦面前哭了,他越帮她擦眼泪她哭的越厉害,她委屈又庆幸,这世间还有一个能让她放纵去哭的人。
姚华音怀念又心酸,手上的动作更轻更柔。
行云扭头看她,笑道:“还是不要在内院炼丹了,免得又惊扰到姐姐,我在前庭东边看见一大片石榴树,那里人不多,渴了还能摘石榴吃。”
姚华音目光空洞,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人,“好,当心些。”
伤口处理停当,她脱下外袍披在他的裸背上,“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卧房里珠帘摇荡,大红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行云低头看着袍子上冶艳的佘蔓花,嘴角勾着阴戾的笑。
*
临近午夜,圆月清辉洒下,内院里光影柔和,树叶随风簌簌的响,让人的心也随之安宁。
东南边的角门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开启,姚华音打开锁链推门进去,提着灯照亮脚下二尺宽的石子路,两旁的树都是八年前新栽种的石榴树,绿意盎然,充满生机,像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石子路的尽头是一间青砖白墙的小舍,也是八年前修建的,长久没有人住,略有些破败,却多了几分古朴、随意之感,像是身处世外,与城主府的严肃庄重迥然不同。
正门屋檐两边对称挂着一对白色灯笼,夜里看着灰蒙蒙的,有些旧,上次点亮还是去年冬天俞子钦祭日那晚。
姚华音推门进房,迎面立着一座硕大的木质屏风,上面绘着一整片桃林,粉嫩的桃花瓣飘落了一地,两个年少的男女在花间奔跑追逐。
这幅画是她八年前亲笔画的,画技尚显稚嫩,却记录下她与俞子钦此生最轻松惬意的时光。
她在画前站了良久,绕到屏风后,正中的供桌上摆着俞子钦的牌位和去年没有用完的香烛祭品,在暗夜里没有一丝阴森之感,只有甜蜜温馨和追忆往昔。
姚华音把灯笼别在一旁的木架上,抱起俞子钦的牌位轻轻拂去灰尘,凝望着,像看着一位无比熟悉又思念的故人。
她自幼凄苦,少年时经历过数次生死巨变,练就一身铜皮铁骨。
在世人眼中她阴狠歹毒,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女,唯独在他面前,她才能放下伪装,做一个有血有肉,会累会痛的姑娘,可老天偏偏狠心从她身边夺走了他。
她本以为此生心门永闭,再难敞开,没想到行云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他与他一样,干净通透,善良温暖,像一抹阳光,驱散她心底的阴寒。
泪水浸润了眼眶,她抱着排位喃喃自语,“子钦,是你让他来的吗?”
*
次日一早,前庭,弘文堂偏厅。
姚华音昨晚一夜没睡,眼里的血丝细密如蜘蛛网,随意用了些山药糕当做早点,今日还有要事要办,她浓茶不离手,用以提神。
季震一身戎装候在门外,手中刀柄戳在地上左右碾着,看似有些烦躁。
“进来吧。”
偏厅传来姚华音的声音,门前侍卫奉命无需收没他的兵器,向左右两边退开,季震长刀往腰间一挂,推门进堂。
“既然到了进来便是,几时这么懂规矩了?”姚华音用锦帕沾了沾嘴角山药碎屑,言语间带着玩笑的意味。
季震躬身行礼,在桌案侧边坐下,棱角分明的脸僵着。
姚华音低头漱了口,问道:“顾去病这两日还安分吧?”
季震瞟她一眼,“被男宠围上了,脱不开身!”
姚华音听出他话里有话,笑容随意,“看来那几个服侍的还算尽心,该赏赐些才是。”
季震嘴角一抽,身子一偏背对着她,宽肩像座山横亘着,在桌案上留下一大片暗影。
姚华音了解他的性子,知道他绝挺不过一时半刻,浅笑着续了盏浓茶。
果然,茶还没饮尽,季震又急又气地转身回来,苦口婆心道:“身为韶阳之主,跟一个道士纠缠不清,传到军中让将士们在背地里说三道四,主君当真一点儿都不顾全体面?”
姚华音手里的茶盏停下嘴边,颇有兴味地反问:“说三道四?哪个最会说,让他来本城主面前说一段听听。”
”……”
季震瞠目结舌,嘴里无声地嘟囔句:“真受不了!”
姚华音看出来了,放下茶盏,语气冷下来,“莫非在季大将军眼里,只有男子才有资格觅得良缘,我姚华音就只配孤独终老?”
在季震看来,男女并没有尊卑之分,否则当年也不会全力支持她做上城主之位。
他完全没有领会到姚华音话中“觅得良缘”、“孤独终老”的意思,更不懂姚华音对行云的感情,当他与谢宴等人一样,只是个寻常面首,看不惯她与他寻欢作乐,甚至同衾共枕。
若姚华音身边有像当年的俞小公子那样知根知底,又善良聪慧的心仪之人相伴一生,他当然乐见其成。
规劝的话还勉强,诚心的祝祷太难从他口中说出,光想想就鸡皮疙瘩掉一地,他几经踌躇,憋的面色都微微发红,只狠狠说了句:“末将没那意思!”
“没那意思就好”,姚华音靠着椅背,眼睛直视他。
“季震,你我相识多年,你该清楚我姚华音绝不是因情废业的人,韶阳军归你统领,军中若有人说三道四,罪责也当在你。”
她说的句句在理,季震无言以对,避开她的视线,无奈拱了拱手,想着若是让他听见哪个兔崽子在背后嚼舌头,就把他牙给掰了。
九尺多高的汉子,在战场上以一敌百,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此时竟像个忍气吐声的可怜人,姚华音忍着笑,把茶盏往一旁挪开,拨开卷轴,地图滚动着铺在桌案上。
韶阳和南陵北城之间尽是朱笔勾画的痕迹,尤其是炎城南边的小县,被圈的极为醒目。
季震盯着地图起身,神色质疑,“主君这是打算用空城引诱南陵先动手?”
姚华音扶额叹气,“父王不准我擅自出兵,我只能等着别人先来打我了。”随之狡黠一笑,“我已经让韩露一早回炎城调兵去了。”
季震的目光终于离开地图看过来,“消息让谁放给南陵?”
姚华音挑眉,“自然是你手下的顾右将军。”
季震一时想不通,眉头微皱,“若要名正言顺,找些人假扮南陵兵挑衅便是,何苦费这功夫。”
姚华音道:“吴绍渊的人早就探到南陵王勾结寿雍以求庇佑,刚好借机会试试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
南陵王叔的势力日渐壮大,南陵王为了自保,的确有可能与寿雍勾结,若这消息是真的,假扮南陵兵挑衅就太容易被识破了。
季震思量了片刻,坚定抬眼,“主君此举不是冲着南陵王,而是寿雍。”
姚华音笑笑,“晚些我会亲自前往军中,周胜张勇两人虽说在军中暂无官职,但毕竟是父王的人,首次议事,该允了他们一同入内。”
寿雍明白她的意思,右手握着刀柄,躬身行礼,“末将这就回去准备。”
姚华音点头,重新把地图卷到一旁,绣满佘蔓花的袍袖扫在桌案上,她侧目看向左肩,目光明媚柔和下来,“你忙正事要紧,今后不必来城主府巡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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