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外有人敲门,三下不多不少,声音轻缓,节律均匀,一听就是从小被用圣贤书框大的世家之女,姚华音朝门外斜一眼,让她进来。
曲南楼知道行云在房里,不愿直视,侧身端立在门口,道了声“弘文堂有人求见”,便退出门外。
姚华音哂笑,双手搂住行云的腰,歪头枕在他肩上,齐腰的长发在他胸前倾洒。
“一会儿你自己在房里用早膳,不必等我。”
行云面颊发热,悄悄转脸看她,她亲昵地在他肩上蹭了一下,抱他更紧,不像是洞悉了什么,他松了口气,沉醉在她动情的拥抱中,再度陷入焦灼。
许久姚华音才放开他,他身上骤然一冷,看着她走向东门外的汤池,回来后挽好发髻,换上一件绣了金线的大红丝缎袍子,冲他笑了笑,推门离开卧房。
行云跟着走到门口,晨光笼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让他想起八年前的春天,她与他在桃林里阔别的一幕。
他眼眶酸涩,提步追了出去,目光中满是期盼,“我陪着姐姐。”
他害怕不会在她身边太久,只想时刻都陪在她身边,姚华音回头向他伸手,他握住她,看着指缝被她填满。
弘文堂外站着个身着戎装的痩壮汉子,是季震手下的心腹梁越,手里攥着一卷束着红绳的军报,见到姚华音与行云牵着手走来,头一低,躬身行礼。
韶阳军中有个不成文的固定,得胜的束以红绳,战败的束以黑绳,自从姚华音继任城主以来,韶阳军尚无败绩,还没用过黑颜色的束绳。
姚华音猜到是炎城那边有了消息,拉着行云迈进弘文堂。
“进来吧。”
两人的事在军中早已传遍,梁越像没看见似的,跟着进门。
行云记得梁越,那夜在旧城主府外的石榴林边,便是他叫走了姚华音,今日一大早找来,必定是军中有要事。
弘文堂肃重不比别处,他手指动了动,想要进库阁去,姚华音瞟他一眼,直到坐在桌案前才放开手,行云此时再回避反倒不好,只得在她身边站着。
梁越见姚华音不避讳行云,上前拱手,直接道:“主君,昨夜收到炎城的加急战报,韩露、王闯两位将军已经顺利攻占小许。”说罢,双手把军报呈到桌案上。
姚华音解去红绳,展开军报,上面详细说明了此战的经过。
两日前,南陵王命人抽调小许的兵力,偷袭了炎城的两个辖县,韩露和王闯趁机兵分两路攻占了小许,再回头包抄两个县,将南陵军一举歼灭。
意料之中。
姚华音让梁越退下,拉着行云坐在身边,笑道:“首战告捷,张勇那一脖子伤还真是功不可没。”
行云低头看向军报,右边附着一幅作战图,像是故意调离两个县的兵力诱敌深入,南陵王竟然这么容易就掉入圈套,听姚华音话里的意思,应该另有内情。
进府以来,他一门心思都在查八年前的真相上,倒没怎么留意军中的事。
张勇,他隐约记得这个名字,跟顾去病一样,也是寿雍留在韶阳军中的人。
她那日廷议上故意当着顾去病的面说要出兵南陵,还重伤了张勇,惹怒寿雍,放出空城的消息。
行云豁然开朗,看来南陵王早已经勾结了寿雍,寿雍为了平衡韶阳和南陵的势力,所以才派人盯着她,不准擅自出兵。
又被她一番举动逼的忍无可忍,知道她的意图,顺水推舟便把空城的消息透漏给南陵,想借南陵王之手惩戒她,没想到反让她攻占了小许。
有这里做跳板,下一目标应该就是南陵北城了。
行云唯独想不通的是,八年来,寿雍先是北讨后是西征,眼看着姚华音重新夺回阳炎两座城,也唯独不对韶阳下手。
他想起寿雍亲访韶阳,在汤池边与姚华音举止亲密,一股强烈的酸涩感在心底蔓延,烧灼的难受,本来为她首战告捷而高兴,却笑不出来,勉强牵起嘴角道:“恭喜姐姐。”
姚华音侧过脸看着他。
没有了仇恨与猜忌,他的双眸越发晶亮,干净的近乎圣洁,唇边的弧度僵硬,像是个故意隐藏不满情绪,让人轻易便看透的小孩子。
她以为他是因为梁越在场,还把他强留在身边,不准他回避,所以有些别扭,笑着捏了捏他的下巴,命人将早膳摆在偏厅,与他同用。
红木圆桌边,两只圆凳相对,婢女们从屏风边进进出出,送来白粥,小菜,乳酪后,还有一碟黄橙橙的豌豆糕,是姚华音从小就爱吃的。
行云向对面看一眼,情绪随之起伏,他进府这半年多来,与姚华音一同用膳的时候不少,只是之前心里藏了太多的事,如今心境完全不同,多了些感动与憧憬。
他只用了些白粥和小菜,其余一口未动,都留给她吃,欣慰地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样子,不知不觉间,身心都跟着放松多了。
早饭过后,豌豆糕还剩下一半,姚华音没有让人收走,放在小几上充当饭后甜点。
坐榻上没有软垫,姚华音按住行云先坐下,跟着身子一歪,枕在他的肩窝里,头顶的金簪向下滑了半寸。
行云侧目看着,手臂从她背后绕过,悄无声息地帮她簪好,收回手时,指尖贴着她背上的乌发滑落,触之微温,细如软缎。
他眸中带笑,感叹她从小头发就好,比他的还要黑些。
一块豌豆糕送到嘴边,他略一迟疑,低头含下,香甜软糯,入口即化。
姚华音转个身靠在他怀里,故作姿态地叹气,“唉,说好了不对南陵用兵,如今夺了他的城,还不知道父王怎么怪罪呢!”
她其实心里早就有了打算,既然寿雍放出空城的消息,授意南陵王来突袭,那么攻下小许后便直接送给寿雍,如此即显得她对父王尊崇,又让寿雍在南陵王面前难堪,可谓一举两得。
她又拿起一块豌豆糕吃了,想象着寿雍和南陵王知情后的样子,脸色一定很难看吧。
韶阳与盛国兵力悬殊,姚华音利用寿雍攻下小许,行云担心他一怒之下会对韶阳不利,更担心他会像上次那样,亲往韶阳为难她。
“那位顾右将军是盛王的人,姐姐不如派他去守小许。”
姚华音静默良久,淡淡道:“你懂的还真不少。”
行云瞬间慌了,他出身将门,从小随父亲在军中长大,运筹帷幄,指点疆场早就刻在他骨血里,何况关乎姚华音,他不及多想便脱口而出。
他在心里已经恢复了俞子钦的身份,想继续在她面前做回行云实在太难。
行云屏住呼吸,怕姚华音感觉到他忽然乱了的心跳,强壮镇定,扯唇道:“我从小在紫云山上长大,那里一直不太平,八年前被南陵兵占了,时常搜山抓人,我道行不济,但求生的本事还是有的。”
姚华音回头看他,眼珠动了动,“是吗?”
行云视线不自觉向一旁飘去,点头道:“要不怎么会逃到韶阳城外,在清都山上遇到姐姐。”
屏风处,侍卫来报说吴绍渊在弘文堂外求见,姚华音的目光又在行云脸上停留了片刻,起身向弘文堂去了。
行云目光追视她绕出屏风,他方才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无法断定她是否已经开始怀疑他,可如此下去,早晚都会被她看出破绽。
弘文堂前,吴绍渊让袁衡留步,自己转着轮椅进来,浅笑着向姚华音颔首:“听说我军已经攻下小许,恭贺主君。”
姚华音唇角微挑,静默地看他,一缕阳光直直照在他脸上,仍拂不去面色的惨白,好在精神还不错,不像前日夜里那样颓败,应该是用了药,看起来好些了。
雨后天凉,她怕茶冲了药性,让人撤去茶盏,换了热水来。
吴绍渊捧着水杯暖手,察觉到她神色有异,问道:“对于小许,主君有何打算?”
姚华音拉开矮柜的抽屉,从中取了星月戒指戴在左手食指上,反问,“你的意思呢?”
继任城主这八年来,她只有动了杀心才会带上这枚星月戒指,吴绍渊的视线从戒指向上,落在她的脸上,放下水杯,直接道:“送给盛王。”
他不解她为何会突然如此,刚刚攻下小许,整个军中都为之振奋,也尚未听说寿雍向韶阳发难,他心念微动,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阳光渐渐偏移,落在桌案上,姚华音左臂向前一伸,手指来回摆动,倾身看着两颗橙黄色的星月宝石折射出刺眼的光。
“季大将军跟本城主抱怨,说顾去病在军中只吃粮食,其余的诸事不管,派他去守小许也好,那个叫张勇的也一并派去,留下周胜替寿雍继续盯着韶阳。”
吴绍渊目光紧锁在她脸上,表情凝重,姚华音正身回来,忽觉眼前发黑,身子晃了下,右手忙撑住桌案。
“主君”,吴绍渊一惊,伸手过去,三指贴在她脉上。
“不必了!”姚华音忽地抽回手。
吴绍渊探脉的手悬空,听她道:“你回去好好进补吧,旁的事改日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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