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震抱着横刀,坐在台阶上打着盹儿,再睁眼时天就快要亮了,侧脸向后瞄一眼姚华音,像是还在睡着,捡起地上的石榴皮和果核用衣襟包着,轻手轻脚地灭掉几盏残灯,出了卧房,准备回军中去了。
晨光乍现,前庭的下人正忙着洒扫,他握着横刀向后扩胸,仰头打了哈欠,听见好像有人叫他。
季震转头,见吴绍渊转着轮椅从文绪阁前过来,阁里灯烛未灭,看来是已经来了一会儿了,袁衡忧虑地站在原地,没有跟过来。
“季大将军。”吴绍渊到他跟前停下,略一颔首,脸上泛着灰白,气色极差。
季震蹙眉看着他,本来就一身寒气,几日不见像是被秋霜打了似的,心里质疑他不好好在家养着,一大早进城主府作甚,想问候他的病情,又实在难以说出口,冲他抱拳回礼。
吴绍渊神色淡淡,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忧伤,“主君还好吗?”
季震把横刀戳在地上,反问,“她怎么了?”
吴绍渊知道问错了人,自嘲着低头,轻声道:“季大将军若得空,还请夜里多进内院走走。”
季震表情僵住,他原以为行云比旁的面首招姚华音喜欢,她刚把他赶出城主府,心里难免不舒服,听吴绍渊话里的意思,事情像是比他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他受不了吴绍渊说话像打哑谜似的,非得让人猜,刚要开口再问,吴绍渊已经调转轮椅,返回文绪阁去了。
他气的嘴一抿,扛起横刀继续往府门口走,又挂心着姚华音,回头朝内院方向望了一眼。
*
第一场秋雨过后,西花园的花落了大半,唯有月季还开着,却也曲卷了花瓣,变得暗淡无光。
大清早,花园边的小院里热闹非常,几个面首围站在正房的窗前向里望着。
“都多久没见主君了,还打扮给谁看啊!”
“说什么呢,人家哪里会失宠,人家可是得主君赐名的。”
“也是,哪像行云小道长,日夜侍奉主君,那么辛苦也没得个赐名。”
谢宴恨的咬牙切齿,强忍着对镜梳好发髻,又往脸上擦了一层铅粉。
从行云进府起,这样的冷嘲热讽他几乎日日都能听见,起初还与面首们对骂,甚至大打出手。
前两日在弘文堂门口被姚华音厌弃,他短了几分心气,忍受着众人的羞辱,又不甘心永远被人踩在脚下,盼望着有朝一日能除掉行云,重新夺回姚华音的宠爱。
外面脚步凌乱,面首们的嘲讽声戛然而止,他往镜子里看窗外,被众人挡死死的,不知来的是谁,须臾,便听见他们嚷道:
“行云小道长被主君赶出府了?真的假的?”
“玄衣铁卫跟着?那岂不是活不成了!”
谢宴激动的面色涨红,摔了粉扑,出门推开众人,直奔着内院跑去。
*
一整夜,姚华音半梦半醒,眼前一会儿是让人安心的宽厚背影,一会儿是梦里俞子钦阴森的笑脸,天亮时看着季震离开,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起身向后挪了挪,懒懒地靠坐在床边,脑中还是昏昏沉沉,好在只要不动的剧烈就不会发晕。
珠帘响动,她睁眼看过去,是曲南楼提着食盒进来,道了声“搁外面吧”,又闭上眼睛。
曲南楼把食盒放在外间的桌上,缓缓看向空置的软塌,但凡能让姚华音派出玄衣铁卫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行云半夜出府,一直没有消息,她挂心了一整夜,怕他会像朱墨一样,被削尖了头颅吊在城门楼上。
听管事的来报说谢宴求见,姚华音竟然允了他进来,她峨眉一蹙,唯恐避之不及,忙放下食盒,退出卧房。
姚华音起身简单梳洗了,仍觉得心口闷的慌,掠一眼桌上的食盒,从柜子里取了一壶酒,斜倚在软塌上,默默盘算着行云和玄衣铁卫的脚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过了清都山了。
清都山,她冷笑着,拎起酒壶,仰头灌下一大口。
谢宴清早求见,本来心中还有些忐忑,没想到姚华音竟然答应见她,还是在他从未进过的卧房,一时欣喜若狂,进门后不及施礼,扑在软塌边急道:“主君,空山早就看出行云别有用心!他……”
姚华音挑眼看他,不见怒色,却像是寒潭低下压着一团火,他又惊又怕,半句话哽在喉中。
姚华音最恨人不忠,往常铲除了身边的奸细,都会很兴奋或是放松,所以他才进门就说起行云的事,为了讨她欢心,也给自己出口恶气。
他没心思去想她今日为何不同,生怕刚燃起的希望就要破灭,被众面首踩在脚底,慌着跪下,扯着姚华音的袖口,激动到声音颤抖。
“主君,空山对主君忠心耿耿,永远都不会背叛主君!空山愿意一辈子为主君抚琴,求主君别赶空山走!”
姚华音沉吟了片刻,视线渐渐失了焦。
一年前的春天,她乘着马车行在金吾城的街上,那里是韶阳五城中除了炎城外最贫困的地方,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乞丐,她朝着车窗外看了一眼,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怯怯地叫了声姐姐。
她敲击侧壁让车夫停车,寻着声音找过去,是一个十**岁,极瘦弱的男子,他看她衣着华贵,跪蹭到她面前祈求道:“姐姐,求你买我回去,我愿意一辈子抚琴给姐姐听。”
不过是一声“姐姐”,就让她为他驻足,带回府中独宠了一年,然而那个与她从小相伴着长大,让她在心里苦苦思念了八年的少年却变换着身份接近她,算计她,一心想让她去死。
“你先退下,晚些再过来抚琴。”
她语气冰冷,谢宴来不及反应,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又要被她赶走,慌着刚要开口,方想起姚华音说了还会听他抚琴,将信将疑又不敢造次,陪个笑,退出去了。
姚华音手肘撑着软塌,仰头将酒饮尽,混沌不清的脑海里满是行云离开前含着泪的眼睛。
她抹去嘴角的酒痕,目光决绝而狠戾,悔悟了又能如何?所有伤害她,背叛她的人,都必须要付出代价。
*
攻占南陵北城的计划迫在眉睫,姚华音没有太多的时间休整心情,晌午前便亲往军中,站在校场的看台上检视将士们操练。
韶阳刚刚攻下小许,军中士气正盛,刀光闪耀如银蛇狂舞,呼喊声响彻云霄,她很是满意,脸上露出些许笑容。
季震在一旁看着,越发捉摸不透,又不好开口问她,只能归结于是吴绍渊小题大做。
校场附近有一间临时的议事之所,姚华音让季震派人去请顾去病等三人过来,当面下令,命顾去病和张勇驻守小许,周胜继续留在韶阳军中。
季震几日前便让人在军中放出风声,顾去病早有准备,一张冷脸波澜不惊,上前拱手:“姚城主,调末将去驻守小许,可曾得了盛王允准?”
张勇脖颈上缠绕的布带还没拆干净,双眼狠狠瞪着她,声音又低又怒,“我是盛王的人,还轮不到别人调遣!”
姚华音斜他一眼,懒懒地靠向椅背,目光转向周胜。
他即害怕再跟着顾去病受牵连,又担心被独留在韶阳会有后患,心里犹豫不决,不敢跟着附和,站在原地观望。
姚华音嗤一声笑,把话挑明。
“顾去病,你既是奉父王之命留在韶阳军中,理当知道他的本意是让你盯着本城主不得擅自出兵。可你与韶阳有旧怨,害怕死在本城主的手上,又不敢违背父王所托,费尽心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攻下小许。你不过是个瞻前顾后的废物,还指望着将来回去被父王重用?能保住你右将军的虚名已是万幸,说不定父王以为你早就归顺了本城主,恨不能杀你而后快。”
顾去病默不作声,张勇气急败坏道:“你少在这挑拨离间!”
姚华音微微向前倾身,脸上泛起一抹近乎乖张的笑,“姓张的,你是忘了本城主铁鞭的滋味吗?不管你之前在父王面前多风光,如今你落在我姚华音手上,本城主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否则,你不妨试试。”
张勇见识过她的手段,知道她说到做到,怒哼一声,不敢再多言。
姚华音左右瞟了眼,靠回椅背,正色道:“你二人即刻动身,替本城主守住小许自有封赏,若是敢动旁的念头,就别怪我痛下杀手。”说罢,视线往旁侧一偏,落到周胜脸上。
周胜彻底没了倚仗,不得不单膝点地,“愿听主君调遣。”
*
西齐边境的军帐里,寿雍死死攥着姚华音的亲笔信函,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只毛色斑驳的豹猫贴在他卧在座椅上,看似慵懒,却目光锐利,散发着戒备的气息。
盛军刚刚吃了败仗,寿诘不敢在这个时候惹怒了父亲,瞪着豹猫,恨不得一脚踹死。
分明姚华音设计夺下小许,反倒装出一副被南陵欺负,不得已才出兵的架势,还在信上写满了恭贺,要把小许送给盛国,让顾去病去驻守,无疑是担心南陵王攀上盛国,故意从中挑拨。
就在昨日,南陵王写信向寿雍诉苦,说姚华音早就在炎城周围设好了陷阱,就等着他往里跳,两个县没到手不说,还丢了小许,字里行间隐含着埋怨的意味,还奉劝他务必要提防姚华音,免得祸起萧墙。
话虽没错,但两方相比,高下立现。
寿诘刚从战场上撤下来,铠甲还没来得及卸,浑身燥意更甚,即痛恨姚华音诡计多端,又气南陵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敢在寿雍面前拱火,尽力压抑着,站到他身边小心试探。
“父王,这新南陵王明摆了不是姚华音的对手,难怪被那个什么王叔冒了头儿,指望他来牵制韶阳是不可能了。”
寿雍扔了信纸,一双虎目微瞪着。
姚华音既得了小许,必然还会有下一步的动作,他的确不该再继续放任下去。
“拟信给寿谦,让他调两千精兵驻扎小许,无令不可妄动。”
寿雍扯下护臂,语气森冷,明面上是南陵王出兵在先,姚华音不曾违抗王令,又主动把小许献给盛国,没有惩戒的理由,不妨领了她这份情。
他只是往东边驻兵,不轻易动手,不算违背尤元子的告诫。
虽说只是驻兵,但总算是对韶阳有所动作,寿诘眼前一亮,又听寿雍道:“叫槐安来见本王。”
“父王是说……”
他不解寿雍的用意,刚一开口,便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脸上兴奋难掩,亲自出军帐传话去了。
寿雍向身侧一瞥,拎起豹猫抱在怀里,手指一一按动它脊背上的骨节,豹猫瞪着他,嘴里的叫声愈发凶狠,在他手臂上抓出几道血痕。
寿雍死死抱住豹猫不放手,扯着衣袖擦去血迹,回想当日在校场的看台后,他掐住姚华音的后颈,贴在耳边告诫她安分些,不要激怒他,她把手指搭在他肩上挑弄,说“好啊,我们走着瞧。”
他愤然扣住猫爪用力一折,听着豹猫刺耳的惨叫,“姚华音,既然如此,你我便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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