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质问

暮色四合,天空仍被阴云笼罩着,行云独自坐在内院的树下,仰头看着泛黄的石榴树。

半个多月没睡过一夜整觉,身体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脑仁随着心跳一突一突的,仿佛在告诫他已经濒临极限,心却如同被翻搅一般,片刻也静不下来。

不管姚华音怎样恨他,怎样对待他,他都心甘情愿,可她真的会让他一直陪在身边吗?想到清晨吴绍渊离开时那个怅惘的眼神,他越发不确信。

儿时的深情厚谊已经被他的欺骗和伤害消磨殆尽,如果她知道了彻底解除筑梦的办法,或许宁可剥皮露骨,也不愿让他这个仇人留在身边吧。

一片卷曲的落叶轻飘飘落在肩头,他拈着放在脸上,挡住昏暗的光,不一会儿,枯叶被风吹走,眼前映入一片大红色的衣袖。

“怎么坐这儿了?“姚华音低头看他。

行云扶着树干站起,拘谨地笑了笑,“姐姐。”

姚华音挽着他的手,“随我来。”

书房里一片昏暗,到处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只有屏风上的佘蔓花图依旧红的耀眼。

姚华音把信摊开在桌上,行云点燃了书案上的两盏灯,映亮了纸上的字。

她有意让他看到,行云无需回避,直直盯着信上浏览了一遍。

“盛王要向小许驻军?”寿雍有此举动不足为奇,他语气不似疑问,更像是自说自话。

姚华音看似平静地嗯了声,“中秋前后就到了。”

盛国驻军虽然不多,但对于韶阳来说绝不算好事,行云清亮的眸子微动,不敢贸然开口,试探着问:“姐姐有何打算?”

姚华音转头看着他,声音微冷,“自然是要继续出兵,八年前俞平阔在炎城以南的王盘岭修建了石堡,本可以一举攻下南陵北城,若不是俞家军谋逆,韶阳早已经把南陵纳入版图。”

她回身从格子架上取来密封的俞家军卷宗,撕开封条,掀去盒盖,里面的黄铜徽识哐当一声掉在书案上。

行云的心随之一颤,垂着头,凄然看着上面的苍鹰纹路。

姚华音盯着他,嘴角凝着快意的笑。

当年俞家军屡立战功,威望正盛,加上辛浮生从中挑拨,姚敏璋对俞平阔的猜忌心越来越重,姚华音时常跟在军中,即便姚敏璋有意提防,她也知道了七七八八,只是她与俞子钦有婚约,不得不避些嫌疑,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外敌环伺之下,她坚信不管辛浮生再怎么挑拨,姚敏璋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惩治俞平阔,毕竟俞家军的战力在韶阳无人能及。

八年前,正值俞平阔出兵南陵北城的关键时刻,她本想着等俞家军得胜归来,就提醒俞子钦务必小心提防,视情况除掉辛浮生。

她身份特殊,有他从中传话,好过她亲自去找俞平阔提及此事。

怎知那年冬天,姚敏璋在亲征盛国时受伤,俞平阔一拖再拖,不肯带兵前往营救,姚敏璋为之震怒,下令俞家军即刻返回韶阳,还命两个儿子带兵驻守在城门内。

那几日她寝食难安,她与俞子钦自小情深义厚,又有婚约在身,一旦双方冲突,姚敏璋父子必会把她划为俞家军的同党,她若想活命,便只有篡权夺位,杀父弑兄这一条路。

纵然她与姚敏璋父子感情不睦,也万万不愿走到这种地步,她跪在内堂门外苦求了一天一夜,想着只要姚敏璋肯见她,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果不其然,俞平阔返回韶阳当晚,姚敏璋与他激烈地争执一番后放他离去,她本以为这一关暂且过了,只等着俞子钦来找她,跟他细说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没想到等来的是俞平阔去而复返,是他亲手呈上的毒药毒死姚敏璋,是俞家军反叛,杀进韶阳城的噩耗。

姚华音放下卷宗盒子,脸上笑意不减,挑眸看着行云。

“当年老城主征讨盛国时受困,几次传令俞家军主将俞平阔调兵增援,俞平阔抗命不尊,老城主因孤立无援而受伤。后来俞平阔率军从炎城以南的王盘岭折回韶阳,带了一瓶伤药献给老城主,却让人在这瓶伤药里下毒。老城主中毒而死,俞家军攻进韶阳城,南陵和盛国也趁机来犯,致使韶阳险些落入敌手。行云你说,像俞平阔这样的叛将,本城主该不该把他全家的尸体挂在城门楼上示众?”

行云双手紧攥,低着头,不敢看她。

当年的惨剧的确因俞家军而起,姚华音带兵平乱也无可厚非,可事出有因,当年父亲俞平阔并不知情,身为人子,他怎么忍心指责至亲。

“姐姐,或许……当年俞家军的反叛另有隐情。”行云声音颤抖。

“另有隐情?好啊,暂且不说这个”,姚华音从盒子底层取出一个纸袋,尚未封口,里面的文书保存的整整齐齐,没有半点污痕和折角,如同新的一般。

她看着头一页,逐字逐句地念道:

“昭启元年,大将军俞平阔之子俞子钦献策有功,助俞家军攻下金吾城。”

“昭启二年,大将军俞平阔之子俞子钦在迎击北瀚一战中,一箭射杀敌军副帅。”

“昭启四年春,俞家军少将俞子钦主持绘制王盘岭石堡图。”

……

姚华音捏着纸张的上边沿,展在行云面前。

行云缓缓抬眼,认出上面的文字是她少年时亲笔所写,行文和落款都是军方文体,便于留存,却不觉死板,字里行间仿佛尚有余温。

原来每次他随父出征,她都时刻留心着他的动向,将他的事迹记录下来。

原来她把俞家军的卷宗封存好,留在书房里,是因为里面珍藏了她少年时对他的引以为傲和日思夜念。

行云目光渐渐空洞,眼里蓄满泪水。

姚华音淡漠地笑了笑,将这几份文书拈在手中,一点一点撕碎,扬起,纸屑如同雪片般散落了一地。

“行云,你有自小就珍视的人吗?”

行云喉结滚动,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痛苦而坚定,“……有。”

姚华音抬手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她,语气强硬,“若是你所珍视的人算计你,欺骗你,用最卑劣最下作的手段想要置你于死地,你会如何?”

滚烫的泪水接连落在手上,良久,她听到行云哽咽的声音,“对不起!”

那一刻,映着烛火的眼里不再有快意,只有对往昔不忍追忆的哀伤,她收回视线,从碎了一地的回忆上一踏而过。

屏风上孤独的人影被过往的风撕裂,又摇摇晃晃重聚在一起。

行云端着烛台蹲在地上,一片片捡起碎屑,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拼接,看着凝在字里行间的思念,抿嘴笑着,泪如泉涌。

姚华音脱去大红色的衣衫,闭着眼睛坐在汤池里,身前飘着个一尺见方的琉璃盘,上面放着酒壶和酒盏。

几杯酒水下肚,热浪从腹内向四肢百骸漫开,驱散了身上的寒。

她埋怨自己为何要当着行云的面承认自小就珍视他,明明只是想利用俞平阔的死狠狠地折磨他,揭开他心上的疮疤,发泄对他的恨意。

她不明白,面对寿雍的趁人之危,她尚且能笑着与之周旋,为何在行云面前,她越来越难以隐藏自己的情绪?

是因为对他恨意滔天,所以实在难以自控吗?

她不由轻叹,这样也好,他自觉亏欠她越多,便会越心甘情愿地为她涉险,等利用他顺利夺回王盘岭,再派人抓了他的师父玄清道长,逼迫他替她解了禁术,就将与他的过往彻底埋葬。

在这之前,他不过就是供她玩弄的面首,仅此而已。

”姐姐。“行云向汤池边挪步,眼圈还泛着红。

姚华音睁眼看他,向他伸手,“下来,陪本城主喝酒。”

行云低头凑过来,牵起她的手跳入水中,琉璃盘被翻起的浪冲远,他伸手拉回,倒了一盏送到姚华音手边,目光凝在她左肩的佘蔓花上,渐渐虚空。

姚华音丹唇微启,迟迟等不到他喂入口中,嗤笑道:“你还真是不会服侍。”说着握住他的手腕,把酒盏带到唇边,盯着他,仰头咽下。

行云回神,手腕仍然被她禁锢着不放,她向空盏中倒满酒,送回到他面前。

橙黄的烛火、漂浮的水汽都掩盖不住她眼下积聚的浓团,夜里还要念清心咒,行云不敢多饮又不忍拒绝,低头抿了一口。

姚华音挑眉,惩罚似的握他更紧,“要我喂你吗?”

她就着行云手中的酒盏含下一大口酒,不及他回答,单手托着他的面颊缓缓向他靠近。

温热的鼻息混着酒香扑在脸上,行云蓦然紧闭双眼,被她握住的手紧攥着。

唇上温软湿热的触感转瞬即逝,酒香顺着唇线流入口中,只有微微的辣,更多的是让人沉醉其中的甘甜。

他不敢睁眼,被雾气蒸腾的脸颊红如熟透的石榴,心跳的像是快要冲突胸腔,悸动地回味着那一瞬间的美好。

“滋味如何?”姚华音搓了搓粘满酒水的手指。

行云知道她问的并不单单是指酒,再睁眼时,清冽如泉的眼底涟漪不断,半晌才低低地嗯了声,表情含羞又诚实。

姚华音目光审度,再次含了口酒,慢慢倾身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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