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廿八,云溪镇。
海棠如纷扰闲雨渐落,日色西沉,透过片片轻薄的胭脂羽翼,恍惚了人间。
紧抿着双唇,她明眸上的长睫似乎因着红云的遮盖而有些不安,以致于竟有些微微抖动着。
一只白嫩的手由着喜娘牵着,一步接着一步地,跨过了那火盆和马鞍。
可刚跨过那马鞍,竟没踩稳崴了脚,也是多亏那喜娘反应快及时扶住了她。
顺着缝隙,只见到一带满了珠宝的粗糙大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臂膀,上面还有一道一寸长的红色疤痕,甚是夺目。
零落的花瓣就在错落的脚步间和纷乱的喧嚣里,也恰好落到了她朱红垂珠的盖头上。
入了喜堂,一声声迎贺不绝于耳,她似乎听见了新郎也踏入了喜堂,整个堂内热闹非凡,每个人都笑声都格外响亮。
随着通赞者的高声贺拜,新人叩拜后在亲友的拥簇下进了洞房,他人的说笑声逐渐远去,倒一下子衬得颜知棠身边冷清了起来。
也不知为何,她坐在榻上许久,竟是怎么也等不见新郎,失神般,她垂下眼睑,两只食指被指甲盖印得发红。
忽然,一片冰凉滑腻的东西落在手上,将它捻住,顺着空隙,竟是一片花瓣。
好好的室内怎还有花瓣?
正当她不可思议间,房门开了,她紧张地攥住手,害怕的同时也有些期待。
脚步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无比清晰,新郎正缓缓朝她走来。
终于,一个高大的身影印在了红色的晕影中,他抬手,她便感觉到了冰凉的指尖穿过红色纱巾印在了她的额头上。
沉默间,紧闭的双眸侧畔,是风声,是胸中的悸动声。
可当他挑起她的盖头时,一股极强的阻力横在身前,引得她前额涨涨的,她睁开眼,感到一股淡淡的疲惫和眩晕。
似乎有什么在眼前闪过,她的意识开始挣扎,慌乱之余,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时间微微静止,天色沉淀为无色。
阻力消散了。
一呼一吸间,她颤抖着,握着他的手,掀开了自己的盖头。
然而,待她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她不自觉瞪大了双眼,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耳畔是一阵眩鸣——
面前这人竟然,竟然没有面孔!
这一张平如纸面的脸,五官全无,就这样直勾勾地面对着她,头上竟还顶着一双巨大的羊角。
她抓住他的手瞬间撒开,可他却欺身而上反过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心中恐惧疯狂卷食着她的视线,那张脸渐渐凑近,明明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却好像是张着血口要吞掉她一样。
那张没有五官的脸贴近她耳畔,冰凉的气息像蛇信游过,手指抚过她的脸颊:
“棠儿……我终于等到你了。”
“现在,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了。”
手中的花瓣被攥到透明入烂泥一般,她努力低下头躲避他瘆人的“视线”。
正当感觉那人即将贴到眼前时,她隐约看见一面粉白色的帷幔挡在她和他之间,刺眼的白光晃得她闭住了双眼。
一阵猛烈的眩晕感袭来,像要将她的大脑撕裂……
“我的,棠儿......”
过了许久许久,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轻轻睁开了双眼。
此刻,眼前哪有什么红绸锦缎和凤冠霞帔,哪有什么喧闹的亲友和骇人的无面新郎。
有的只是悬梁上的厚重的蛛丝和阳光穿过窗纸渗在空中的灰尘。
棠儿?
人们在梦中惯会被其中景象蒙骗,哪怕一切都不符合情理。
这究竟是谁,会在梦境中完全占据她的心魂。
就像两个人已经融为一体。
汗水顺着额头留下,手脚发麻,大口吸着空气。
她这是,为谁做了梦。
如此真实,如此荒唐。
关青慈摸了摸脖子上的令牌,只觉得一股温热之感钻进手心,似乎帮她抚平了这场惊魂,她缓和着自己的气息,坐起身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块被搓烂的海棠花瓣却是真的。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嘴中念着道德经,身心回归平静。
天空漫着阴云,院落中杂草丛生,穿过时还伴着“唰唰”声,关青慈踏至院落中央,寻到了那棵现身梦境的海棠,接着弓起手指,对其木干敲了两下。
“早就见你鬼鬼祟祟似是不怀好意,果然掺和其中。”少女清脆的声音在慌败的院落里回响。
一阵风吹过,花落如雨,却是没有回应的一片寂静。
关青慈垂眸,薄掌抚上其粗糙纹路,慢慢说道:“宅不鬼人鬼,死不奇生奇。”
说完,她踮起脚尖手指掠过海棠树枝梢,接着口中念着什么,信手一拈,一缕青气便被她捻在指间,屈指弹出。
只听得“嗡”的一声轻鸣,一道翠绿光华自脚下破土而出,瞬间化作葱郁木壁。
这棵巨树便被死死封禁在内。
许是嫌这屏障忒显眼了些,关青慈又打了个响指,那屏障瞬间消失于眼前。
“本姑娘吃饱了再来陪你玩。”说完她双手背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吹灭指尖绿光,然后满意地走出门外。
关青慈此身确负天赋,于日常功课上素来马虎,可在法术一道上,展露出了常人难及的聪颖。
印象里,师父虽沉默寡言,也曾为她信手拈来的灵光暗自颔首过。
她主修木系,自幼长于山林,可却师从不只一人,只因生来灵法上就自带一份治愈的温润,幼时不少救治人,讨了满山精怪欢喜,故而也被授予了不少奇招野术。
就比方这次,她并未使阵法设障,而是用了采灵术,专采他人本体法术制其自身。
说来她在破幻、符箓两门上造诣最深。
破幻,是因其一双眼过于敏锐,人鬼纠纷一眼便能识透;符箓,则是乐于手绘又想象丰富,跟着师父用心学了好些图文。
不仅如此,因着好动不羁,她还自学了枪法,将青纹长枪炼作法器,灌注木灵生机,成了最趁手的兵刃。
师父曾言,她若日后有心,或可尝试兼修金法。
木性仁,主生发守护;金性锐,司杀伐征断。
她却不在意。
本就厌恶打打杀杀的,便想着现有的本事够用足矣,从不愿多求。
日落时分,街道上显得清冷了一些,况且她所处的这条街本就较偏僻,偶尔几辆骡马板车缓缓穿过,街角几个流浪汉聚在一起,几家胭脂点心铺子前更是门可罗雀。
青慈逛了许久,最终在一家香气四溢热气滚滚的包子铺前停了下来。
“老板,两笼......茴香包子。”恰好一只手放在了荷包上,青慈咬咬牙,“算了,一笼吧。再来碗稀米粥。”
“累了大半天,连顿荤馅包子都吃不上,真是折煞人,”青慈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一边数着自己那点铜板一边默默埋怨道,“唉,赚钱啊,赚钱。”
说起赚钱,青慈又想到了白天的境遇,立志要把这单生意纳入囊中。
只是无奈她碰上的总是些偏难怪的单子。
就拿今天这富商委托的这单来说,除了刚才以身试险这一下得到了这么点线索,其他的,她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雇主是个颇有势力的商人,姓尹,叫淮义,四十出头,早年赶上了通商口岸开放,便倒卖国货洋货发了家。如今又想安顿下来,打算盘个大点的门铺将前些年收集的宝物全都拿出来卖。
恰巧这云溪镇的西郊铁路修建了个差不多,便琢磨着寻处房铺,就寻到了颜家的这处宅子。
此地处在交通要塞,面积适宜,价格还便宜,唯一的缺陷就是,这宅子闹鬼严重,几十年来,多少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但富贵险中求嘛,尹淮义思前想后还是把这处房子盘了下来。
话说关青慈来到云溪镇也不久,老远便看见了尹淮义相中的这宅子说不出来的怪,一打听,果真这片闹鬼邪乎呢。
青慈也着实是手头缺银子,就上前主动请缨要为买主驱邪除恶,不巧的是,尹淮义早已找好了道士,一日后便会前来作法消邪。
关青慈关注的点却不在于对方究竟找没找道士,道士高明不高明,而是这个房主一看就是出手会很阔绰的有钱人。
为官从商的一向比普通人更注重风水这方面的事宜,给价自然也会更丰厚,青慈认定了这单生意,说啥也要同这个富商和他请的道士死磕到底。
这老道士识破了这些煞气源自鬼魂所布局的梦魇,作法三次,邪气却消,面上看着好似可容人居住了,但青慈一眼就瞧出了端倪——既然成了好好的屋子,况且里面草木丛生,为何连只蚊子都没有进去的,更毋论猫犬禽兽了。
就这样,带着满口的承诺和满心的诚意,秉着为民除害的职业操守,关青慈来到了这臭名远扬的凶宅——睡了一觉。
“小姑娘,吃好了的话就快走吧,铺子该打烊了。”青慈正吞着包子起劲时,老板对着她说道。
“呜......马上。”青慈急忙咀嚼着,恰好一抬头,见着空中月光沿着云缝渗来下来,照在了远处的荒地上。
她憋住一口气,瞬间想起来了什么,然后喝完最后一口稀粥,把没吃完的包子塞进粗布包里,接着走出铺子,朝着月光所及之地走去。
她又要去那种地方了。
而此刻,老板在里屋训斥自己家小子,“你要再闹,老子给你送街头那鬼屋里去!”
“爹,你可别祖父说啥就是啥了,哪有那么邪乎。”
走了两刻钟的功夫,青慈顿足,遥遥望去。
很大的一片坟地。
她伸出手掌手心朝内在额前闪了一下,视野所是便全然成了另外一副景象。
她这是把阴阳眼打开了。
也并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摸清这里的鬼气是深是浅。
新旧能量在眼前交织,一道道怪异的目光在她身上交织翻涌。
惯于同这些家伙们打交道,青慈别无情绪,只是集中精力感受着周围气息。
一眼望过去,多墓鬼或孤魂野鬼,想知其中大部分攻击性都不高。
可也不乏暗中是藏着些戾气重的业鬼或煞鬼。
乌云弥漫至月前,银光暗淡。
不远处,灰烟腾起,似乎有嘶哑声渐渐传来。
青慈轻轻皱眉,她今日无雅兴也无必要留于此地与它们缠斗。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在乌云遮住月亮的前几秒离开了这里。
顺手关掉了额前的灵眼。
她知道自己一时离不开这座镇子,故而她是一定还会再回来这座坟场的。
她将一只拳头紧紧攥住。
其实她还是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早点结束的,让她早日回到与他在一起的最纯粹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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