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会蒋钦

一路上,青慈的视线被完全遮蔽,待重见光明时,已置身于一间诡异的卧房。

血红色的烛焰无声摇曳,将雕花床榻的影子投在墙上,阴冷之气不断自脚底传来。

她试探着推门,却发现门扉纹丝不动,这不是普通的锁闭,而是被阴司法力禁锢的迹象。

她试图掐诀念咒,却惊觉体内玄力如同被抽空一般。

鬼市禁用法术,这里大抵也是禁外人使用。

青慈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在地,脑海中瞬间闪出蒋钦那个笑容。

阴森森的。

树妖还不知道找没找到月凊露,颜宅的事也等着查,最重要的是......

她摩挲着青令上面的纹路,思考着解决办法。

两条木枝缠绕,其中一只长着新叶,另一条则如死木一般,树枝一旁还有两个被烧糊的字,只能隐约看出点笔画轮廓。

正出神呢,门突然开了。

“哎?”

失去支撑的青慈猝不及防向后栽去,睁眼就见个穿青色蟒袍的俊俏男鬼俯视着她,看见她四脚朝天的样子,“噗”地笑出声。

“......”

很好,果然是蒋钦。

但是你妈就是这么教你和人打招呼的?

她刚要从地上爬起来,那蒋钦却手掌一翻,她就跟片羽毛似的飘起来,然后落在了丝绸锦被的雕花木床上。

蒋钦看出了她的狐疑和提防,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份酥果,“饿了吧,这是你们人间的酥果,我尝了尝,味道确实还不错。”

青慈不为所动。

她在人间潇洒惯了,也一向不把礼法教条和世人眼光放进眼里,为了避免麻烦,她甚至下山以来一直男装面人。

可眼下这位可是名副其实能分分钟置她于不义之地的地府秦广王蒋钦啊。

他的一切举动,在她眼里,都让人不可思议,提防警惕。

“你一凡间女子,私闯鬼市,倒是胆子肥啊。”蒋钦见她不吃,自己选了一块玫瑰糕扔嘴里,然后道,“看好了,没下毒。”

“......秦广王您,招来草民,究竟有何贵干?”青慈生硬地问道。

“没事啊,好久没见到活人了,抓来一个玩玩,”他打量了一下青慈,“而且还是像你一样这么扮相别致的女子。”

见青慈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蒋钦仰天大笑,“有趣,本王招你来的确有事。”

“小道士,”他忽然站了起来,神色里露出几丝神秘来,“你可知,你最近,正被一穷凶极恶的厉鬼缠身?”

青慈脑子转不过来,厉鬼缠身?

她对待鬼怪一向秉持着两个原则,要么温和以待还其善终,要么绝不手软赶尽杀绝。

“小道再怎么说也是个颇负盛名的正经道士,被鬼缠身的这种恶况怎么可能发生在草民身上……小道当年——”青慈忽然顿住,一连串的记忆忽然涌了上来制止了她的吹嘘——

“不是你等会儿!”

她第一次去坟地听到的那道声音,还有她第二次莫名化为灰烬的尸鬼。

不对。

她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还没下手,就把这玩意儿吓跑吧?

“嗯?”蒋钦道。

“那殿下是......准备帮我解决这厉鬼吗?”青慈斟酌着说。

“咳!”蒋钦差点被糕点噎住。

青慈见状赶紧有眼力价地给他递过去一杯不明液体。

解决他?

蒋钦接过那榨汁,而后故作淡定道:“你怕也是正常,毕竟以他的实力,那真是不容小觑啊。”

蒋钦嘴上说着,心里想的却是:不容小觑?哼,别说整个冥界,就再算上仙界人间又有几个能打过他的?

“呃……”

青慈不知他所说何意,只是觉得自己如果怕鬼那还有没有作为道士最基本的职业素养了。

所以青慈只是瞪大了她清澈的双眼认真听着他讲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蒋钦尴尬地咳嗽一声,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语气严肃了起来。

“你未可知的是,他在你身上留了他的印记,所以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知晓得一清二楚。”

青慈蹙眉思考。

其实蒋钦倒真没有撒谎,那人整日莫名其妙,神龙见首不见尾。

好不容易逮住了他想去玩两局牌,却见他破天荒对一个女人格外关注。

“他为何要这么做?我不过一穷酸道士……”

蒋钦自己也存疑许久了,因而今日把她捉来好自己瞧瞧,不过现下看来,竟是一整个懵懵傻傻的,更遑论身材相貌——

好吧,相貌倒是也挺中看的。

想着,他心中忽有一计。

“宿命而已,你不信,也得信。”蒋钦摇了摇头。“不过本王见你有些天赋,不如......替我处理了这恶——鬼?要是成了,功德簿上也能给你记一笔。”

蒋钦两手搭在背后背对着她,一副颇有威信的样子。

青慈想吐槽却说不出口。

她人间活得好好的,没事被地府记一功干嘛?

“如何,你不愿意?”见对方久久不作回应,蒋钦抬眉问道。

青慈刚想委婉拒绝,但转念一想,道:“贫道一向清心寡欲不重虚名,不过,您要是能答应小道两个小心愿,小道定不负殿下重望之托上刀山下火海竭尽全力除掉恶祟替天行道除暴安......”

“行了,什么愿望还得两个?”蒋钦连忙打断青慈,好像生怕她继续说下去似的。

“这等小事,您定是能手到擒来的,我想查一下云溪镇的生死簿......”说到这里,青慈自己都有些羞愧,这么重要的东西,怎是她一个凡人配觊觎的。

不过她也只是想核对一下颜宅走失魂灵的证据罢了。

听了这个条件,蒋钦皱了皱眉,没有立马回应,而是问道:“第二个?”

“那个,月凊露......您能弄到吧?”

-

不同于通往鬼市的粗鲁方式,青慈是直接被蒋钦派来的小妖童体体面面地送回人间的。

回忆起三个时辰前,他们两个蹲在一起研究了许久,最终青慈抱着那傻树的树根被树妖施法,从地底穿进鬼市的。

青慈心想再研究一种更舒服的方式。

到了新家,青慈也不顾其他了,累得一股脑摊在榻上,缓了半天,她拿出了那瓶闪闪发光的小瓶子,放在胸口,满意地闭上了眼。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一件接一件让她有点耗费心力。

不过还好,这个小瓶子到手,应该能让那个小树妖开心一会儿了吧。

话说,那小树妖去哪了,莫不是还在鬼市停留?

可她的思路忽然就被脊背上的一阵刺痛打断,那痛感一时不退,关青慈心中泛出异样感觉,短短几日已发痛两次。

她沉思片刻,直待阵痛终于消失后从榻上起来,忽然听到了街上唢呐震耳,像是谁家老人过世送出殡。

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她也未放在心上。

随着哭丧和唢呐声音渐渐远去,四周渐渐安静下来,青慈随手摸了摸胸前的青令。

热的。

近日怪事实在是多,青慈回忆起青令三次发热的场景。

第一次是从颜宅噩梦醒来,第二次是在孙瑞坟前,第三次就是这次。

由于鬼市一遭,她法力仍旧受限,于是连忙去院子里随手摘起一把狗尾巴草,然后搓捻一下散到地上。

野草七零八落毫无秩序,但青慈一眼看过去却惊了,是坎卦。

书里记载过:“坎象为渊,梦陷不脱。”

她出了门就朝向郊外坟地的丧队跑去。

刚跑两步,她又折返回来,朝一路过的背筐老人打听:“这逝者是何人家的?”

被问话的人也不带犹豫的道:“刘相山的娘,前几天还好好说要送儿子考试呢,说没就没了。”

可他一说完,眼前的人就跑没影了。

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行走得异常之快,青慈追了好久终于追到了队伍末端。

她在队伍后面大声喊道:“刘家大公子,请留步!”

大喊三声,队伍似没听见一般,执意前走。

“刘家大公子,请留步。”

喊到第四遍时,一领队男子终于忍不住冲到后面拽起青慈的衣领呵斥道:

“你这野丫头,无事说甚闲话,若耽误了下葬时辰可知是何罪过?”

“那身当孝子不明真相送母入棺,又是何罪过!”青慈半无退缩恐惧,紧盯刘相山抖动的颈背硬声回应道。

“令堂因何而去想必公子应当比我清楚,若公子肯悔悟,允我开棺查验,也许,贫道可保令堂一命。”

“大哥,我把这小丫头片子给你......”刘成山刚一开口,刘相山就拦道:“等等。”

“大哥!”

刘相山伸掌示意他闭嘴,接着走向前去,他面色有些苍白,弯腰问道:

“小姑娘,你可知此事是何时发生的?”

“不超十日便可救。”。

她哪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问的什么问题嘛。

“你若信得过我便选个地方,我要开棺。”

刘相山盯着她一会儿,然后起身对着抬棺的人喊道:“起棺回城。”

众人哗然。

半个时辰后,刘相山带青慈来到停棺房。

青慈看着躺在棺材里面毫无血色的妇人,从前应是保养得不错,都不像个是有那么大儿子的中年妇女。

想起刘相山和刘成山,青慈腹诽,咋长得都这么显老呢。

她提起死者眼皮,眼球下陷,眼下几乎毫无红色。

青慈正准备给她把脉时,提起她手腕的手却顿住了。

这只手,较寻常妇女手大,手腹粗糙,最重要的是,她手背上是一道长疤。

看到这一幕,她一瞬间恍惚了起来,好像是和记忆里的某处重叠了——

是梦中将她扶起来的那个喜娘!

记忆里是棠儿跨过火盆崴了脚,多亏这喜娘眼疾手快扶稳了她以至于她没有倒下去。

刘相山见她半天不动,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问:“可是哪里不对?”

青慈回神,没有点破,只是无言将手搭在妇人手腕上。

果然,尚有脉象,只不过极其微弱,不过更像是长时间不进水食和不活动导致的。

她收手起身,拍了拍衣衫,见刘相山早已遣走下人,冷声道:“你既知你母亲无事,那为何见死不救反而将其置于死地!”

“我没有!”刘相山立马回道,他咽了咽口水,“只是......”

“你要参加考试了?”青慈像是料到了什么一样。

刘相山噤声。

那是了,同前朝一样,为了混口官饭,普通学子只能通过文官高等考试参与选拔。

刘相山本是志气满满准备应考,谁知,六日前的晚上,母亲忽然不见了,他找遍了云溪镇,始终都不愿相信,他竟然是在颜宅的角落里找到了母亲。

所有从颜宅抬出的尸首,亲眷都说他们临死前癫狂地念叨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于是“贪财丧命”“利欲熏心”的骂名便如附骨之疽,不仅死者遭人唾弃,活着的亲族也要日日忍受指摘。

他瞒住了所有人,只说母亲恶疾突犯,然后自己另请大夫甚至法师为其相看。

可考试在即,望着母亲日益消瘦的面庞,他不得不相信,凡陷进颜宅的人,从无醒转的先例。

于是他忍痛合上了母亲的双眼。

刘相山袒露所有,一时二人都不再言语。

空气凝滞了许久,青慈道:

“你可知西郊那个整天推车买菜的老妇人?”

刘相山自然沉默不言。

“他的丈夫,二十年前误闯颜宅,却遭惨死,所有人都在贬低他们夫妻二人,连子女都弃之不顾逃离了这片恶土,

“可所有人都谩骂诋毁甚至欺辱她时,她只是守在这里,想等到那恶鬼,想替自己的丈夫砍掉尸首上的那个‘贪’字,因为她知道,世人口中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丈夫。”

“老人家弯腰走路都费劲了,跪着求我为她杀鬼。”

末了,她淡淡道:“你呢?”

刘相山一时跪在棺前,泪流不止。

他瞒天过海,瞒不过自己的心。

也许,就算他日后一举高中,任命中央干事,管理全国政事,他也会永远死在那个找不到母亲的漆黑的夜里。

青慈不再管他,走出了停棺房,一只麻雀落在房顶的瓦尖上,小脑袋点了几下,然后灵巧地展翅飞走了。

这行向来见惯了生死。她也听过各种各样的过往,每一个或荒诞或曲折的故事,放在一个血肉之躯上,到头来,都是一场场生命的悲剧。

因为谁也逃离不了死亡。

她一个道士,更是一个身外之人,从来不喜参与这种人性悲欢,如若偶然沾染了,她很难像那只头顶的麻雀能自在地展翅飞走。

只做事,不染情,是他们印在心里的准则。

身后,刘相山声音哽咽,“女师父,求您,救救我母亲吧。”

青慈挺着她的肩颈,白日落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人生长长的影子印照在石砖地面上,她什么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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