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魂散、幻境散,他们回到了镇州的行宫中,与滁国规制迥异的正殿矗立眼前。蒲雍从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的回过神,忙不迭道:“两位道友赶快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
“知州那边我会拖延几天,等孟道友恢复了,再做答复。”蒲雍顿了顿,带着点犹豫换了个说法,“当然如果两位信得过我,我也可以——”
孟争舸直接道:“你看着办吧。”
他没用障眼法,一身伤着实吓人,不过片刻,脚下已经积了一滩血。他没管,盛轻舟不敢不管,已经拍了好几个小型的符阵在孟争舸身上,试图止血。
别人的灵力直接贴在皮肤上,孟争舸话音顿了下:“可以和无苦大师商量着来。”
昆仑或许有种种不好,但其中的典藏确实是凡世无法比拟的,能出现在昆仑典籍里的古寺,必然有其特殊之处,无苦几次出手,也证明了他绝非泛泛之辈。
无苦诵经声未断,侧身点头示意了解。
蒲雍看了无苦一眼,也点头:“好。”
“两位安心休息。”蒲雍想了想,放下这样那样的忐忑和担心,露出光棍又放松的笑容,“其他没法保证,处理俗务我还是在行的。”
凡间修士,又是散修,蒲雍很擅长和人打交道。
“辛苦两位了。”孟争舸将**换到另一只手,腾出这一侧的手来,扶住了盛轻舟的胳膊,后者先是一愣,然后曲起手臂让他能更轻松的扶着。
孟争舸清晰的记忆到这里就断了,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只隐约有路很长、身上很痛、走得很艰难的模糊印象。等他再次清醒过来,人已经在床上躺着了。
伤口凉丝丝的,有人帮他上了药重新包扎,满身黏糊糊的血污也被清理过,身上换了件干净清爽的单衣。
除了浑身乏力之外,孟争舸再感觉不到其他不适,在取得定风波以来,他第一次这么舒适。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的气息存在,但孟争舸紧张不起来,他在舒适与放松中放任自己睁着眼睛发了会儿呆,然后才扭头往旁边看。
盛轻舟坐在靠窗的榻上闭目养神,鸣雷匣开着,露出里面属于炼器师的各色工具,**在鸣雷匣的另一侧,伞面亮闪闪的,是已经被维护过一遍了。
孟争舸一动,盛轻舟立刻惊醒:“师兄。”
这一声师兄叫得孟争舸心软,在幻境里走了一遭,他更觉得之前自己的愤怒与抗争十分没意思。
多年的愤懑一朝放下,坐忘峰的同门对他下杀手这件事居然也不能让孟争舸生气了,毕竟他反杀了回去啊,两清了——不对,自己还赚了。
大概真的是因为受伤太重精力不济,孟争舸控制不住思维,兀自出神。他不声不响的样子吓到了盛轻舟,炼器师的声音小心翼翼:“师兄?”
孟争舸眨了下眼,魂魄归位似的回了神,苍白的脸上又挂起了松散笑容:“别人找炼器师都要用灵石材料付账,我占了个师兄的身份,倒是在你这里赖了不少次账。”
盛轻舟伸手摸了摸孟争舸的额头:“也没烧啊,说什么胡话。”
“我刚开始学炼器的时候,师兄你给的灵石和材料,可不是几次修缮就能还清的,是我还欠着债呢。”
孟争舸相当艰难的把自己撑了起来,手指一勾**飞到了他膝上:“我晕了多久?”
“半天。”
手臂上了药,知觉也变得迟钝,孟争舸指挥着不灵光的手指,将定风波解了下来:“反正已经欠着债了,再多欠一点也无所谓吧?”
盛轻舟有不好的预感:“什么?”
孟争舸将定风波挂在手指上,送到盛轻舟面前:“拿好。”
“什么时候想回昆仑了,就回去吧。”
炼器师不少,但手艺好的炼器师是凤毛麟角,盛轻舟在昆仑是被供着哄着的,带着定风波回去交差,坐忘峰主不会对他怎么样,或许还会夸他一句做得好。
盛轻舟反应极大的往后退了一步,血往脸上涌,声音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我没想过拿走定风波。”
孟争舸很平静:“我知道你没想过,所以我才给你。”
盛轻舟:“我不要。”
孟争舸没力气,抬起的手在晃,连带定风波也在他手指上危险的晃:“快拿过去,要摔了。”
碧色玉玦挂在指尖,苍白的手指也有了如玉般的质感。盛轻舟盯着孟争舸晃动的手指:“神器怎么可能一摔就碎。”
孟争舸:“我是真拿不住了。”
他确实不是在做戏,乏力的手臂控制不住的抖动,麻木感让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只有一片冷意顺着肢体末端传来,告诉孟争舸他的手还在。
不正常的抖动从手臂蔓延到肩膀,带动了半幅身体,盛轻舟意识到不对:“等等——哎!”
定风波从孟争舸指尖滑了出去。
这时候根本来不及思考神器经不经摔,看见玉器落地的第一反应必然是去接。
盛轻舟接住了定风波,没来得及扶住孟争舸。
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撑起来的孟争舸摔回了床上,他甚至没力气撑住脖子,后脑勺实打实的撞在枕头上。
不管枕头多软,被褥多厚,实实在在的撞击让孟争舸眼前一黑,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呼吸都断了下。
盛轻舟的动作比孟争舸恢复的速度快多了,他扯开孟争舸的衣襟,新换的绷带上渗出血色,伤口果然又裂了。
炼器师气急败坏:“师兄,我是炼器师不是药师,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不会修人!你别折腾自己了!”
“我没有。”孟争舸下意识反驳,“我只是……”
孟争舸眨眼散去眼前的黑雾,思维跟着视野一起清晰起来,后半句咽下去没说。
盛轻舟不放过他,带着鲜明怒意的炼器师哪还有在昆仑时为人称道的温润样,盛轻舟逼问:“只是什么?”
白白净净的小师弟脸上还有被自己“拿着定风波回昆仑”激起的红潮,孟争舸觉得现在怒气冲冲的盛轻舟比冷静的时候生动好看许多。
大概是因为小师弟太好看了,孟争舸虽然不愿意,但还是回答了。
因失血而苍白的修士躺着不能动弹,明明是虚弱的模样,却半点不会让人联想起“脆弱”这个词,似乎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仍游刃有余。
可孟争舸开口前偏开视线的那一瞬间,盛轻舟心里却揪了一下。
孟争舸的声音耳语般的轻:“只是不愿意被人看见这种样子。”
盛轻舟沉默良久:“这里不是龙潭虎穴。”
“试着信任一下我吧,师兄。”
孟争舸立刻道:“你别把定风波塞回来,我就答应你试试。”
盛轻舟都要被气笑了,把定风波往鸣雷匣里一塞:“好。”
孟争舸安心了。
那么信任的第一步是什么?
孟争舸放任昏沉感罩上来:“我睡会儿,有事喊醒我。”
盛轻舟尚未回答,孟争舸已经睡过去了。年轻的昆仑修士定定站了会儿,无声的合上鸣雷匣,轻声道:“放心睡吧,不会有事的。”
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给自己一个要求、一个命令:“有我在。”
炼器师不擅长修人,从大伽蓝来的行脚僧很擅长。
他没有进几位修士住的地方,而是让蒲雍带了大量的伤药回来,并附上一张单子,细细写明这些药如何用。
“佛、道修行法门不同,孟施主身上的内伤小僧无计可施,但治疗外伤,小僧颇有心得。报恩寺别的没有,伤药还是充足的。”
孟争舸一举消灭魔修,鬼气也随之消失,报恩寺压力骤减,对孟争舸十分感激。
“如果孟施主需要佛门的帮助,报恩寺必不会推托。”
盛轻舟转述的时候,孟争舸在喝药。无苦确实擅长治疗,两天时间,孟争舸已经从床都起不来的重伤员恢复到了能随意遛弯的程度,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不再那么白惨惨的吓人了。
孟争舸面不改色的喝干净苦涩的汤药,顺手洗了碗,开口问:“如果我要他们帮的忙,是传播绛国即将灭亡的消息呢?”
盛轻舟在看无苦给的单子,头也没抬:“你不会。”
孟争舸不喜欢绛国,但他一开始就说过现在的绛国不是他的仇人,再者一国破灭,最惨的是百姓,盛轻舟相信师兄不会这么做。
“无苦和报恩寺的高僧们基本找全了历年来失踪孩子的亡骨,诵经超度后送归各家安葬。”
无苦只简单的说了他们送回了亡骨,蒲雍消息灵通,补充了不少:“有哭天抢地感恩戴德的,也有不信那是自家孩子,不肯收敛骸骨的,骂得难听的也有,那些和尚们脾气是真好,不管怎么被骂都不还嘴,确定家人不收,就把遗骨带回报恩寺安葬了。”
孟争舸放好碗,坐到桌边看盛轻舟研究药方单子:“师弟啊,再过些时候,你说不定真就学会修人了。”
盛轻舟抬头看他一眼,孟争舸是恢复了不少,但和他罩着障眼法时的模样不能比:“敬谢不敏,我不想要这样的机会。”
气鼓鼓的盛轻舟实在有趣,孟争舸有意逗他:“真不回昆仑?在凡世没待几天,你脾气都变暴躁了。”
盛轻舟没有和他呛声:“不回,我觉得这里的事还没结束。”
孟争舸:“嗯?”
盛轻舟:“是什么让滁国的亡人的魂魄滞留此间?”
魔修是后面才出现的,不是他的影响。残魂们本身的力量也不够,王气更没有这样的功能,那么是什么把他们留下了?
“我不知道。”孟争舸也有这样的困惑,“他们自己或许知道,但我不想问。”
最后告别的时候,孟争舸其实想到了,但他没开口。
“没必要去赌那个‘或许’,”盛轻舟放下手里的单子,在无苦给他们的大包里翻了翻,“报恩寺自己做的素点心,养气补血。”
扎扎实实一包酥皮饼,得有二三十个,孟争舸自己拿了一个,示意盛轻舟也吃。
普普通通的酥皮小饼,味道清甜,胜在新鲜,酥皮还是软脆的。
孟争舸没太大兴趣,吃了一个停下手,倒是低头对着单子往桌上摆瓶瓶罐罐的盛轻舟无意识的拿了第二个咬在嘴里,一边小心翼翼的嚼着,一边腾出两只手摆弄药材。
“也是,鬼魂魔修都没了,那东西估计藏不住,总会出现的。”孟争舸看向窗外,“下雪了。”
昆仑山巅常年覆雪,下雪对修士来说并不稀奇。
让盛轻舟感到新奇的,是镇州城里的热闹。
年关已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