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沈拍干净手走出去,见顾劼要往她这边来,连忙挥了挥手,意思很明确,别过来。她从兜里掏出不知名的白色粉末,把自己从头到尾洗了个干净才抬脚走到顾劼身边。
“我刚刚撒了毒,离我太近不安全。”
顾劼站的远,但胜在视线好,刚刚唐星沈身上的森冷他自然一览无余,此刻这女子复又坦荡地走在他身侧,如同那一场血腥未曾发生过,顾劼觉得有趣极了,故意想逗她。
“下手这么狠,看不出来啊。”
“我向来护短。”
顾劼的脚步一滞,又匆匆调整过来,唐星沈没在意他的心思,坦率道,“殿下,殿下在意的人,你,子晔,我在意的人,谁若敢把主意打到这些人身上,我必要千倍万倍将加诸在他们身上的痛苦奉还,我能奉还,这便是我求得的本事。”
顾劼这次直接停下来,微微俯视这个不到他肩头的姑娘,眼神深处混杂着不由他控制的期待与小心,“我亦在其中?”
“自然,怀瑾,我们不算是朋友吗?”
顾劼一时未答,星沈也不觉得尴尬,扬声自若道,“我们就是朋友,怀瑾,莫要想了。”
姑娘身形渐远,顾劼笑意很盛,如红梅初绽,满眼灼灼,他快步追上去,双手枕在脑后,自在道,“你可知…”
话音未落,耳边突然窸窣作响,草丛中窜出来十七八个形状各异的男女,瞧着都不像什么正经人,星沈固然不屑,但她还是立刻挡在了顾劼面前。
“怀瑾,这些人面色有异,应当都吞过毒,出手阴的很,你躲远点,我自己可以。”
顾劼笑了声,扇子一转就冲了出去,星沈眉头狠蹙,只好寸步不离地贴在他身后,一边格挡一边骂,“你好歹给个提示啊。”
她劈手夺过对面人的剑,干脆利落解决了几个,余光一扫,瞥见他们手隐进了袖口,人也慢慢往顾劼身边聚,心下急促地咒骂了几句,脚步却不敢停,一剑挡开从背后刺过去的利刃,抬手就捂住了顾劼的口鼻,恼道,“别动。”
她飞速从腰封间扯出一把蓝雾撒出去,然后趁乱带着顾劼逃了出去,两个人一路连飞带窜 ,大概跑出了五里地才停下。
顾劼看星沈的眼神分外复杂,没来得及开口就又被白色粉末兜头洒了一身,浅青色的袍子蓝一块白一块,算是彻底毁了。
他郁闷地开口,“就不能不洒这么多吗?”
星沈气笑了,“这解药平日里都是一指甲缝一指甲缝的用,我今日就差拿它给你沐浴了,那帮牲口下手多狠你没瞧见呐?”
“你洒的也不比别人少。”
“少废话,下次让你待旁边看戏你就去,看看这整的。”
顾劼忽然也心生愧疚,今日若不是他非要逞强,他们大抵不会如此狼狈,星沈更不用浪费这么多药材,他叹口气,低声致歉。
星沈微怔,满脸无奈的表情对着他,“想什么呢怀瑾兄,我的意思是万一你出事可如何是好,我当时若被他们缠住,来不及给你喂解药,你就要烂肠化心而亡了。”
“算了,”星沈看顾劼神色寂寂的样子,出声安慰道,“总归今日有惊无险,他们本就是我主动招惹的,如若连累你受伤,我非得闯到他们老巢一个个揪出来用毒药把他们当白菜腌。”
“星沈,”顾劼喊了一声,突然停下步子不再往前,星沈不解地回头看他,倒也没有催,只是静静等他说话。
“你可知你的信送来的前一刻我都对你心存戒备?”
“那又如何?”
“如果你早知道,还会将我当作朋友,还会舍命护我吗?”
顾劼神色很淡,星沈去看他的眼睛,仿佛看见了晨间清雾散尽前的最后一点虚影,忽远忽近,永远让人看不清。
星沈其实也不能保证自己看清了,但她愿意选择相信,因为他是许月落身边的人,也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她历历在目。
“怀瑾,人人皆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没有谁能将谁看得一寸不落,你从前质疑我是因为了解我不多,这没什么好介怀的,往后有的是时间了解。至于我为何将你引以为朋友,自然是我愿意。我信任你,你也并未辜负这份信任,我很幸运。”
那双眼睛含风蕴水,温和地望着他,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处山川还要秀丽辽阔,顾劼忽然觉得骨缝有些酸软,寒风里冻久了,浇上热汤便是这种感觉,欲哭无泪,欲说无言,唇舌间唯有涩麻。
他本不该这样轻易地相信和靠近别人,可天底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唐星沈,这样干净落拓,这样痴傻知足,这样的让人无从抗拒。
他笑起来,温柔道,“多谢你。”
星沈也笑,她走在前面,并不回头看,声音散漫自由,就像她的人一样,潇洒无拘,一句话被她说的那样理所当然,“怀瑾,你其实仁心未变,风骨未改呐。”
顾劼跟在后面,眼眶渐渐红透,唇角难以自抑地扬起。
无论往后如何,眼下这一刻,他顾怀瑾还是从前那个清白自持的小少年。
她如此识他,那便是他。
星沈回府,洗漱完换了身衣服出来就被端着面的言午堵个正着,青年也不说什么,挺拔的身杆像棵杨树,直直把碗往前一递。
星沈:“……”
她接过碗,道了声谢,端起来就往许月落的屋子走,站在门外连汤带面一饮而尽,豪爽地把碗放回言午手中,顺带还竖了个大拇指。
言午生疏地笑笑,看得唐星沈眼疼,要不是时间不对,她真想问问许月落平日里是不是都不让他们笑。毕竟,冷酷是暗卫的保护色。
许月落还在睡,那两个毒物下的药太烈,几乎是瞬间侵蚀了许月落的抵抗力,幸而唐星沈曾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的解毒丹,但也正因为此,他们才暴露了身份。那种特殊的毒,像标记一样的炫耀,让星沈瞬间就能辨认出来,他们之所以如此无畏,不过是没想到许月落身边会有青衣谷的传人,更没有想到这世上竟还有青衣谷故人入世。
所谓的经脉逆行,不过是猪油蒙心走火入魔的邪修,十五年前叛逃出青衣谷的一支,历代青衣谷主都承担着剿灭其功法传人的责任,她虽不愿听从师命接任谷主,但今日所为也算替师门分忧,只是,她想起师傅多年追寻却无果,这两人隐匿起来的时间点…
星沈想的入神,没有注意一道松软的目光正虚虚落在她身上,目光的主人大病未愈,连眼神都没什么力气,星沈想探探许月落的体温,额头凑到一半,正对上身下人无辜好奇的眼睛。
星沈脑子轰地一声点燃,支吾道,“我,我那个,帮你看看还发不发热?”
月落顺着她的话问,“那还发热吗?”
“不知道,被你打断了。”星沈强装气壮地看过去,许月落复又无辜起来,平素华美锐利的一双眼乖乖睁着,瞳色清澈又柔弱。
星沈立刻柔软起来,眸中都带着爱惜的光,手上嘴上也一点没闲着,把人轻轻扶起来倚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又柔声细语地问,“殿下,头晕不晕,饿不饿呀?”
许月落鼻尖嗅到一丝极淡的血腥味,他轻蹙了下眉,星沈立刻关怀,“是不是还难受,还是这么坐着不舒服?”
许月落顺竿爬,“嗯,腰有点酸,靠着不舒服。”
“那我们躺下?”
许月落轻轻闭上了眼,久不回话,似乎连应个好不好的力气都攒不出来。
星沈看得揪心,试探道,“躺久了是会腰酸,不然,不然殿下靠在我身上缓一会?”
许月落依旧没应声,动作却极其自然地靠过去,眉心还舒展开一些,星沈立刻放下心来,伸出手替许月落按摩头部的穴道。
“殿下,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我写了方子给言午,你遵医嘱好好喝药,不出半年就能将养回来。”
许月落似乎想说什么,但精神实在难以周济,睫羽轻轻抖落如蝶翼颤颤,柔软带雾,看得星沈心尖软成了一滩水,恰此时,言午端着碗粥推门而入,见许月落醒来,神色一亮,看清二人姿势,又迅速低下头。
“唐姑娘,主子昏睡的时候太医院那些人又来请了一次脉,说主子已有好转,赶着入宫汇报去了,我按照你说的,将功劳安在了一个方外游医身上,老爷那边也瞒得很好,他们并未看出差错。”
许月落声音含混不清,“我爹怎么了?”
言午不知如何回答,还是星沈解围,“他现在特别好,在隔壁装病,过两日便可以来看你,放心吧,我在呢,饿不饿,我特地熬的粥,让言午帮我看着火,喝一点好不好?”
这样柔软渗蜜的语气让言午更深地埋头,他闭眼把托盘放在星沈手边,几乎是立刻就要跑,星沈却喊住他,“言午,药煎起来之后唤我一声,今日要加一味新药引。”
言午退出去,星沈自然地端起粥吹凉了喂给许月落,约摸喝了半碗,许月落实在萎靡困倦,连面上的功夫也装不出,星沈心疼又无法以身代受,轻手轻脚关上门,进药房的时候眉梢都淬着火。
言午被她身上的燥气燎了满脸,惊愣着不敢说话,星沈吐出一口浊气,掀开药盖,思索着今日要放多少血。
星沈没出生便被母亲带着去了乡下的庄子,因缘际会跟着青衣谷的老谷主学习,那位谷主不算良善,经常随意喂给星沈一些药材残渣,天灵地宝不少,偏僻邪门也有,翻来覆去的死里逃生,练就了她这一副百毒不侵的身躯,每一滴血都是无上至宝。
刚开始的几日,许月落常在昏迷中,她放多少血都是肆无忌惮的,可自前几日许月落渐渐恢复,星沈担忧他尝出血腥味,便减少了用量,可这样也导致他恢复速度慢起来,今日看他痛苦模样,实在揪心,况且她马上就要返回徽州,必须要速战速决。
星沈转过脸对言午笑笑,“言午,你帮我找一株衔味草来。”
“姑娘要做什么?”
一般情况下,言午是不会问的,可是星沈今日脸色实在难看,他有些不放心。
“言午,衔味草可以短时间内封闭人的嗅觉和味觉。”
言午立刻明白她要做什么,唐星沈以血入药一事,自他第一次无意撞见,便再没有瞒着他。
言午神色焦灼起来,星沈没有让他把话说出口,“言午,我是医者,偶尔放血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况且我不能离开徽州太久,你明白该怎么做的。”
言午深深看她一眼,双手握拳施了一礼,转身踏出了房门。
星沈放完血,找了块布把伤口严严实实绑起来,端药进去时,许月落还在睡,自分别以来,他本就清减许多,面部轮廓被削磨的锋利深刻,病容再添憔悴,此刻侧脸拥在厚实松软的锦被中,苍白单薄的下一秒就要碎掉。
她又叹了口气。
她的小殿下好苦啊。
星沈小心走过去,将药轻放在床榻侧面的小几上,蹲下去,完成了中午未完成的事,大概是睡的久了,许月落身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与刚从外面进来的星沈不同,被外来的冷气一激,他摇摇晃晃睁开了眼。
“殿下,我们吃药好不好。”
星沈将月落扶起来,趁他不备塞进去一粒糖丸,哄着他咽下去才将药碗端过来,许月落望着那黑漆漆的药汁,神色不动,乖乖咽了下去。
衔味草大约只能维持两刻钟的功夫,喝了药,星沈立刻让言午把药碗拿出去,这次真正喂了他一颗蜜饯。
许月落似乎喝了药精神便好了许多,他半边身子倚靠在星沈左肩,吐了口气,慢慢道,“我出事那日,只秘密见过秦瑞一次,秦树落在我们手里,本以为有转机,但秦瑞并不买账,坚持不肯告知幕后人。”
星沈听到他的呼吸沉且缓。
“之前我们一并前往徽州那次,我发现徽州近年来人口流动趋势有些蹊跷,便让言一去查,他追了这条线很久,我们的人终于确认,诸郡府州,加起来每年有约万人下落不明,生死不清。”
星沈原本轻拍许月落后背的手一顿,眸子下意识眯起来,许月落空了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但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阿沈,我未曾告诉你,当时查封泉州府,我就发现了军械模型,款式精良,那次我本来是追查烟土,却发现了这件意外,这两年我一直在追查,发现烟土和军械两件事,逐渐交织在了一起。”
话音止于此,空气陷入了沉默,星沈将脑子里能串起来的事都过了一遍,一张布满暗箭的大网正悄然拉开。
“殿下曾跟我说过泉州一行,从秦树身上找到突破口实属意外,否则以秦瑞的精明,我们很难发现背后那只手的动作,但徽州不同,是有人引我们去的,怀博吾前脚被委派查封泉州府,后脚就被下了狱,因徽州之祸。我们当时并不能确定这第三方势力是敌是友,又一门心思扑在徽州困境上,现在想来,他们此举极有可能是为了泉州之围。殿下此次中毒,亦是江湖人所为,这二人我曾找酬心姐姐核对过,正在那”销声匿迹“的名单上。”
星沈抿唇,犹豫片刻又道,“我找到了下毒的人,他们告诉我,江湖上七八年前有个组织不动声色地建立起来,招揽天下名手,只要为其效力,就给他们想要的东西,这个组织唤作斩仇山庄,其主人身份极其隐蔽,不曾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而且斩仇山庄的入口变化多端,我们恐怕很难找到,即使找到,以目前的状况也很难消灭。“
“殿下,我们的对手显形了。”
许月落立刻想到另一件事,他下意识握紧了星沈的手腕,星沈呆愣盯了一刻覆在腕上的手,心中明白了他的想法,“殿下,我没事,纵然他们当初有安插自己人的想法,我成为了那个变数,但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他们总归是没有动手的。”
许月落嗯了一声,心中还是懊丧,情况未明时,他把星沈一个人留在了狼窝面对四伏的危机。他的心狠狠揪在一起,星沈主动反握住他的手,“殿下,我保证过我们一定会重逢的,我说到做到。”
姑娘用柔软诚恳的眼神回视他,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涌上来,化开了心口的后怕不安,许月落笑起来,声音柔亮,“我知道,你还在。”
不论明天要面对什么,此刻的温情固若金汤。
星沈犹豫着,最后还是开口道,“殿下,斩仇山庄如此神秘,不如动用我的手段去查?”
许月落的眼睛现出点潮气,原本想要松开的手重新扣紧她的手腕,甚至更紧,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涩味儿,就像颜色清亮的茶汤,底味都是苦的。
“阿沈,你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星沈被那目光看得说不出话。
“从你告诉我你了解怀瑾过去的事,我就已经知道你有自己的法子,可过去这么久你都没有再提过,绝不是因为你不信任我,那只能是这样做一次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你不愿意那样做。”
“殿下…”
许月落已经整个握住了她的手,“不需要。”
少年笑起来,眼睛里有清透的光,“既然阿沈认识了我,这些事就交给我来做,这辈子再也不要去做自己很抗拒的事了,我会保护你的,都告诉我,都让我来做,我心甘情愿。”
“好。”星沈点点头,“我记住了。”
星沈离开前去探望了许清汝,男人正坐在桌前,天青色的广袖衣袍,清瘦挺拔,温文尔雅,听见声音,许清汝含笑望向她。星沈忽然觉得熟悉,这种沁到骨子里的温柔宽和,原来许月落承自这里。
“唐姑娘,过来坐。”
星沈坐到许清汝对面,下意识伸手为他把脉,指尖脉象平稳有力,星沈方才舒了一口气。
“大人的身体已经无恙。”
许清汝收回手,“我和落落这多日来都劳烦你费心,还未说过一句谢语,唐姑娘,多谢你。”
“大人何必客气,我与殿下是朋友,这些事我理所应当,心甘情愿。”
听见朋友两个字,许清汝眼睛亮了一点,看星沈的眼神愈发和蔼,如此世道,纵人间济济,能坦荡与许月落称朋友者,又有几人。
“我这次来是同大人告别的,我要回徽州去了。”
“你同落落说了吗?”
“还未,”星沈眉眼弯弯,眸光清透明亮,语气轻快,“只是知己存心,天涯咫尺,我们定有重逢之日。”
许清汝为她所感染,心中动容之余更生自豪,他从袖中取出一截玉哨,摊开在掌心递到星沈面前,“唐姑娘,这是件对落落来讲重要的东西,我将它留给你,希望你们永不离散。”
星沈眼瞳骤缩,她当然知道这是件多么重要的东西,当初她与言一在暗处追查徽州的贸易状况,言一将这东西亮明,那帮老狐狸便一个个乖乖低头,连假话都不敢掺半句。
在商言商,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远在天边的麓国公府能对唯利是图的商人有多大威胁,非权,利也。
这枚玉哨代表的是许家世代经营呕心沥血积累的财富,是一个更加庞大而无形的帝国,这才是许月落真正的底气和倚仗。
星沈神情庄肃,“许大人,这是殿下的东西,我不能要。”
许清汝一时怔愣,回过神来语重心长道,“孩子,看来你已经知晓它背后的意义。”许清汝目光落在那玉哨上片刻,重新看向星沈,“许家从未有过家仆,只有家人,留在许家的人各有原因,但绝不是因为一张契子,许家留人从不要这东西。落落是许家顶优秀的孩子,明理慧洁,风骨俨然,能做一个好人,这便是许家对子女唯一的要求。”
“许家的传承,从来不是一种责任,许氏子女,人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我将信物赠与你,便是希望你亦得亲长庇护。”
许清汝目光柔和慈蔼,星沈睫羽轻颤,心绪如潮涌起伏,既撼于许氏家风,更感怀这份来自长者的温情,但她还是摇摇头,坚定道,“这样的东西,应该属于殿下。”
许清汝眉心微蹙,不解道,“唐姑娘与落落生死之交,情义深重不言自明,何必分得这样清?或是你心中尚有疑虑?”
星沈断然否认,“大人言重了,星沈并非不分好歹之人,大人的好意,星沈铭感五内。只是,如此福泽,理应属于殿下。”
许清汝一时失语,半晌才回过神来,他道,“好东西都该给他?”
“凡我所得,予取予求。”
星沈言辞诚恳,神情更是一览无余的坦荡,坦荡的连他这个做父亲的心里都开始冒酸气,继而又升腾起更多的欣慰与暖意,他亲手将玉哨放到了星沈掌心,温声道,“这玉哨乃是双生,落落手中亦有一枚。双生之象,相辅相成,一损俱损。如此,你还不肯收吗?”
星沈心中一动,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然无拒绝之机,她接过玉哨,小心地收进腰封。
起身离开时,唐星沈听见许清汝在身后嘱咐道,“孩子,照顾好自己。”
她的鼻头忽然一酸,想起了柳澄明,想起了唐诣。
许月落趁星沈不在,将言午叫了过来,他身上余毒未清,难受得紧,半遮着眼眸靠在榻边没什么情绪地问,“关于我的药,你有什么要说的?“
言午几乎是没犹豫就告知了许月落真相,他十分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性,说一不二,最重情义,唐姑娘这样真心的待主子好,他自然应该知晓。
言午低着头站着,不是很能看清许月落的神色,他小心觑了一眼,天色渐深,许月落静坐着,脸朝向窗外,只能看见个昏暗的剪影,沉默坚硬。
许久,他开口道,“言午,此事绝不能有下一个人知道,否则,你我的性命加在一起都难赎罪孽。“
言午立时一凛,攥紧手掌附在胸前,“主子,我以性命起誓,绝不再提起此事。“
金陵的另一座院落,明则站在栏杆前,身旁站着个佩戴银纹面具的男人,那人嗓音低沉冰冷,极致的华美却又听不出一丝感情,真如万年孤寂的谪仙。
“明大人,此番为了你的事,我折损了两名毒师,其中的差价,你要补给我。”
“你的人事没成,却要向我邀赏?”明则侧眸斜睨,毫不掩饰奚落。
面具人也不恼,只是轻笑一声,爽脆甘冽,入耳至极,“明大人,薛长衣和罗衫可是我楼中最得力的毒师,江湖制毒能出其右者,除却行踪隐秘的青衣谷再无旁人,许月落的身边有这等得力助手,你确定要同我结束合作?”
明则面上不显愠色,他站在全金陵最高的地方向下俯瞰,眼中已渐渐变了颜色,那种深沉是弱冠之年的明则不屑一顾的。
仁泰八年十一月,又一个冬天,星沈照常处理公务,只让十七吩咐小厨房给她煮一碗面,十一月十一,星沈的生辰,但她实在不愿让太多人知道,往常的许多年里,自母亲故去,她都是将这一天混在其他日子里一起过的,今日之所以特殊,大概是因为今日她及笄,过了今日,她便算是真正的再无归处,唐诣连血缘带来的种种都不必同她再维持。
管家小心进来添了几次烛火,唐星沈伸手往前一顺,摸了个空,掀起眼皮望了望,公文已经阅完了,她长舒口气,身子往后一靠,习惯性抬手捏了捏脖颈,眼神散散的往四周梭巡着,方才发现已是夜色深重,真累人。
发了半刻的呆,星沈从案头摸了一册看了一半的医术,正对着烛火细读,十七从外面跑了进来,小少年近日个子猛窜,以至于骨肉跟不上,看着单薄的很,她叹了口气,捏了捏十七没什么肉的脸颊,“每天吃那么多肉,都长到哪去了?”
十七笑眯眯,“阿姐,你都好久没亲自做吃的给我了,我这才饿瘦的,就今日,好不好?”
星沈用两根手指解救出被十七攥在手中的衣袖,无奈地收起医书,被小少年一路拉到了小厨房,此刻已是夜半,府中一片寂静,冬日里连鸟叫都听不到几声。
星沈掀开锅盖,正要挽衣袖和面,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拿着锅盖的手顿住,沉凝着半晌都没有动作,十七站在她的身侧,目光带着局促和期冀,在锅里和星沈脸上来回打转。锅里,是一盘捏的只能看出胡须的小老虎,那是她的生肖。
“阿姐,”星沈太久没有回应,十七小小地叫了她一声。
星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糖放太多了,甜的齁人,甜的把她十几年的苦都盖过去了。
星沈吃了一个又一个,默不作声将一盘都吃完了,十七眼睛亮晶晶地看她,眸中糖霜都快要滴出来。
“真好吃。”唐星沈赞道。
“阿姐喜欢,我以后经常给阿姐做,但我笨,不像酒楼王掌柜家的弟弟,可以帮他阿姐算账,也不像张阿嬷家的弟弟,会给他阿姐裁衣,但阿姐却是最好的阿姐,什么都会,什么都答应十七,从来不嫌十七麻烦,还每天都让十七跟其他人一起玩……”
小少年还在絮絮叨叨阿姐的好,未曾发现星沈看他的目光那样空旷柔软,“十七”,星沈喊了一声,十七安静下来,他还未曾听到过阿姐这样郑重的声音。
“你才十四岁,阿姐不拘束你,是想让你拥有在这个年纪应当拥有的最稀松平常的东西,你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来,这点阿姐向你保证。你不会拿阿姐去同王掌柜家的阿姐比较,我也不愿意拿你同张阿嬷家的弟弟比较,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十七眼神中还带着些懵懂,他不理解星沈口中的稀松平常背后是什么,但他听懂了星沈想要他快乐,于是他重重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两个长木盒。
“大的那个是主子给的,小的那个是我同子清一起上街给你挑的。“十七摸了摸鼻子,脸颊窜上一抹红,转身就要往外跑,跑到门外,又刹住脚步探出半个头笑着朝她喊,”阿姐,生辰快乐。“
星沈一直站在原地,眼底漫出浅浅一层水,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先打开了小木盒,里面躺着一只桃木簪子,簪头上刻着拙稚的两朵桃花。她的弟弟,在她生辰这一日拼尽全力向她递上了一份真心。
星沈难耐地闭了眼,温热的液体还是濡湿了眼睫,她缓了缓,伸手打开许月落的生辰礼,金丝缠玉的簪子,玉体通透,金丝暗镂,别致脱俗,华美珍贵,世无其二。
她没有笄礼,无人为她挽发,但有人惦记着给她递上了世间最珍贵的一枚簪子,这簪子上凝的是他们对她一生的期盼,温情如初,璀璨明亮。
星沈的目光久久栖息,直至烛火跳跃间熄灭了最后一丝光亮。
母亲离去时的撕心裂肺似乎早已远去,眼角的残泪却毫不顾忌撕碎她的自以为是,失而复得的牵绊,终究令她感到畏惧,仿佛冷到极致打的寒噤,咬破唇齿也难以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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