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沈还是第一次来顾劼的宅子,许月落当初将那院子给她时确实说过这回事,不过他们平素议事要么在世子府,要么在与青楼,如今她已经是个声名狼藉爱逛花楼喝花酒的女罗刹了。
顾府跟世子府的布局很不一样,花木稀疏,且多是高大的乔木,回廊幽深狭长,寂寥里透着雅致,星沈闲散打量了几眼,倒也没发表什么意见。
“人抓到了吗?”
顾劼点头,“舌头割了,人关在刑部。”
星沈支着下巴,眼神有点发愣。
顾劼瞧她两眼,无奈道,“他虽然人在狱中,局势却一切都在他的把控中,李焓早守死了,没人能给明则透信儿,你若真的担心,入夜了自去见他便是。”
星沈不愿意应声,硬岔开了话题,“怎么抓到的?”
“你关心这个?”
星沈沉下脸色看他,气急了,话里还听得出裹着冰碴的笑意,“顾怀瑾,你是不是当我没脾气?你们是不是都当我没脾气?”
顾劼一时失语,半晌,低声道了句对不住。
星沈没接话,眉眼逐渐也浸染了那种危险的笑意,神色怎么瞧怎么锋利,一股子冷酷的邪气,看得顾劼浑身发寒。
他没见过唐星沈这种模样,现在想来,唐星沈这样的人,在那种环境里长大,浑身带刺才是正常的,平日里那种温和平静分明是一点点磨出来的。
“明日留给你做准备,后日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星沈扔下这句话径直离开,留下顾劼在原地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薛舫收到的那封告密信实则是许月落示意顾劼递出去的,不撒饵,鱼儿怎能咬钩。许月落让顾劼放出去的第二则消息便是有关密信的破局之法,向薛舫说明许月落已经拓印了数百封密信,这几日陆陆续续就要送到金陵大大小小官员的府上,意欲浑水摸鱼,并要反咬他们一口。
薛舫想起明则当日上朝前留给自己的一叠密信,那些都是真的,连同柳愿思的那一封,都是真真切切出自白川人之手,只不过那些信本来的作用并非勾连朝臣,只是捏在手中给他们做棋子而已。前些日子,就是这些东西已经将不少挡他们路的人送进了大理寺。一旦让许月落将真假混淆,漫天撒纸钱似的扔密信,他们从前的布局就全毁了。
眼下要紧的,是先保住他们的人,绝不能太招眼。薛舫招来侍卫,连夜照着明则那封仿制了一批假密信送出去。就算最后都是假的,也是出自麓国公府的假货,许月落此计确实可以解朝堂之困,可却把他自己圈进去了,他们不一定会输。
那夜薛府书房的灯烛燃了半夜未灭,薛舫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筹算了一圈,明日即是决战之时,成败就要见分晓,他心中有些什么要呼之欲出,躁动的睡不着。
次日朝会,皇帝屁股还没坐稳,李、顾、张三人就齐刷刷跪了一排,先叩首的是顾劼,他冷着脸陈情,“陛下,柳大人一案臣无法继续追查了。”
没等姚珏开口,顾劼从袖子里拽出来一封密信摆在膝前,李焓与张岳也垂着头往前摆,皇帝刚要震怒,被这整齐划一的动作晃了一手,就这一会的工夫,哗啦哗啦又是一群人跪倒,相似的动作看得姚珏哑然,好好的金殿地砖都被摆的跟刚贴上去一样,站着的薛舫等人就格外鹤立鸡群。
薛舫早有准备,还是难免心颤,他轻扯袖子手中就多出了两张薄纸,人顺势跪了下去,他以头抢地,先发制人道,“陛下明鉴,众多朝臣收到密信,真假难辨,臣以为是有人要祸乱朝纲啊。”
“那你倒是说说,是何人呐?”
“陛下,臣以为正是麓国公府怀抱狼子野心,臣收到密信也不过就这两日的功夫,心中极惶恐,私下也曾学明丞相以清水验之,果然出现麓字标识,他们分明是要除尽大宣的肱骨之臣,谋权篡位,其心可诛,还请陛下即刻下令,杀尽奸贼。”
“那柳愿思收到的密信却没有标识,薛爱卿以为是如何?”
薛舫心一横,咬死道,“臣以为,柳愿思是真叛国。”
头顶许久都没有回音,薛舫微抬起身子从半弯的手臂间探了一眼,心口霎时冰凉。皇帝的神情分明是半分未信他的话,甚至隐隐带着些杀意,那杀意竟然是冲着他来的,还没等他想明白,刀已经落下来。
“顾卿,你来说。”
“是。”
顾劼身形颀长,肩膀平阔,脊背挺拔,朱红的官袍落在他身上,艳色都穿出切雪断玉的清冽,仿佛生来便不可攀折,举手投足皆是赏心悦目的君子之姿。他的步子迈得极稳,一步一步都踩在薛舫的命上。
“陛下,臣幸不辱命,从何阿四口中问出一处院落,立即带人赶过去,查缴了十车军械,刀□□箭一应俱全,当时院中守卫的贼人,臣也悉数拿下,连夜拷问,这些贼人都指证了薛舫。”
薛舫垂着头,半跪的身子终于撑不住完全瘫在地上,他猝然抬头,死死盯着王座上的人,眸中血丝瘆人,事已至此,他没有不认的余地了。
但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算计自己的人,许月落!
薛舫深深叩下去,仿佛诚心认罪,却借着这个动作朝身侧递了个眼色。那人立刻心领神会,站出来道,“陛下,既然一桩事了,通敌叛国一事还望陛下尽快查清,勿使贼人误国啊。”
姚珏端坐上位,或许是真刀实枪的谋逆终于刺激到了他,这位陛下难得露出点属于帝王的狠厉,他玩味道,“那你来说说,怎么查?”
那人身子一抖,硬着头皮道,“薛舫虽然谋逆,但他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麓国公府功高如此,难免生了异心,陛下只需将众位大人收到的密信一一查验,看清这些密信上究竟有没有麓字标记,便知麓国公府的用心了。”
姚珏盯着他仔细看了好一会,眼睛像鹰的钩爪,“朕准了。”
顺辉招了招手,便有一排内监端着水盆上了殿,捡起地上的信纸一一查验,一共一百一十四封,每一封都有紫色麓字标记。
薛舫看着,眼底流露出恶劣的笑意,他薛舫就算要死,也要许月落这等人物为他陪葬。他死死盯着那些信笺被呈到皇帝手中,眼中凶光越发血气滋蔓,像见了生肉的田鸡,实在令人恶心。
星沈默默挪了挪脚步,为众人隔绝去这道目光。
薛舫已经是垂死挣扎,他咧着嘴等着听皇帝张口,那将会是一场大屠杀,是沾血的盛宴。
“来人,将工部郎中王治杨、立事章莱、户部尚书高阔,郎中薛舫,宝钞提举司副司杨力州、兵部武选司周振,武库司张仁,车驾司樊珖、礼部主事钱永铭、吏部稽勋司于演,考功部赵腾翊、御史台,翰林院一干人等都给朕拉下去。”
薛舫早在皇帝念出第一个名字的时候就眼前发黑,此刻更是心如死灰,寂寂难燃,他甚至不愿争辩探究,好似被人抽了骨一般,就这么给明武军拖了下去。旁的什么人还在哭嚎喊冤,薛舫却只是在踏出殿门的一瞬抬眸看了眼唐星沈,眸底涌起无尽深渊。
星沈毫不避让,瞳仁冷静的像颗琉璃珠,不过区区一个堕了恶鬼道的畜生,还妄想攀扯她一把。他下手抄家灭口,用烟土害得无辜百姓妻离子散都没怕,她何惧之有。
许月落和柳愿思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其余因密信入狱的朝臣也在同日都被放了出来。他们二人连洗漱都没来得及就被召进了宫,出来时每人被赏了两大箱珠宝,倒是明则,被放出来时只有夫人驾车马来迎,皇帝的赏赐随后倒也送进了明府,不过怎么看怎么敷衍,像是打错了巴掌后给的甜枣。更何况,皇帝下令要明则五日后前往锦州督察生铁开采,这是一个出局的讯号。
星沈不知道该不该去见许月落,既不知道见了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见与不见还有什么区别。
但她还是动身去了麓国公府,去撤兵。
魏衍已经整理好队列,见她过来,眼中生出几分意外,趁没什么人注意的当口,魏衍抱剑站在她身边,声音很轻地问,“将军怎么没去见世子?”
星沈深吸一口气,没搭理这茬,反而问,“魏大哥,你平素与嫂夫人吵架吗?”
魏衍摸摸鼻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星沈倒也没为难他,翻身上马就要下令,余光瞧见许清汝走出来,只好示意魏衍带人先走,自己迎了上去。
“许大人。”
许清汝经历了这样一遭变故,精神瞧着却同从前没什么分别,从容依旧,满身的书卷气,雅正高洁,与之相处仿佛身临阳春三月,清风和煦,日光正暖。
“唐姑娘,此番多谢你护佑我府上周全。”许清汝从身旁小厮手上接过一个小匣子,“我年纪大了,闲暇时会做一些小玩意,这是一枚前些日子刚打磨好的砚台,唐姑娘如若不嫌弃,便当做长辈的一点心意。”
星沈接过,真心实意露出一个笑,她很喜欢许清汝身上的平和,在这位长者面前,她不自觉就像个孩子,“多谢许大人,我很喜欢。”
“爹。”
许清汝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许月落的声音,他立刻转身去看,许月落已经梳洗过一番,少年英姿勃发,清眸含笑,多日的牢狱之灾似乎没让他染上一丝尘埃,依旧还是那个名动金陵的小公子。
许清汝笑着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细细上下打量了一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没受伤就好,回家了就好。”
语罢,他又想起唐星沈,想着干脆在家中开一桌宴,便开口去邀星沈,谁知姑娘闻言脸色却不太好。
唐星沈扯出个寡淡的笑,温和道,“多谢许大人盛情,但我还有些政事要处理,今日世子殿下归家,理应与家人团聚,星沈不便打扰,先告辞了。”
许清汝早看出了不对劲,沉沉一点头,眼见着人纵马远去,许月落心中焦灼,许清汝已经将马鞭递到他手边,眼神警告意味很明显。
许月落忽然扯唇一笑,□□神驹生风,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的心意。许月落在城郊的一片林子外追到了等在此地的唐星沈,姑娘面色平静,但许月落清楚,湖底燃着一片火。
“阿沈,”
“殿下,我来说吧。”唐星沈出言打断许月落,神思极冷静,“这个局,从明则来见你的那一日就已经布下,他想逼迫你放弃一方,你却决心以身入局,借此反制明则,是也不是?”
“是。”
“前些时日你屡屡进宫,便是为了借皇帝之手清理朝堂。你先将明则给你的那封密信给他看,指出了其中奥秘,也就是那个麓字标记。紧接着,你告诉他,麓国公府的信笺虽然是特制,但这几年用的那一批,因工匠的疏漏,麓字中间少了一笔,我猜测你应该让皇帝翻出了这几年许氏递上去的折子,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疑虑。然后,你引导他猜忌朝中有人要陷害麓国公府和朝臣,皇帝虽然昏聩,但不代表他想让江山易主,所以你提出仿制一批假的密信来混淆视线,借此查探出真正有异心之人时,他同意了。此刻朝中出现了三种密信,柳愿思手中那种,明则为拖你下水仿制的第二种,以及你仿制的一种。你早已猜到柳愿思会是那个阵眼,诱骗皇帝反以他为饵,垂钓“真正”持有白川密信的人,其余持有第一种密信之人得到你的警示自然不会再冒头。至此,皇帝已经相信,三种密信,除了薛舫仿制明则制出的第二批,其余全是假的,是配合你们清理朝堂的棋子。你还提出主动进入大理寺,既是为了博取皇帝的信任,也是为了找机会接近柳愿思,将你的部分计划告诉他,让他配合你,你还将明则也拉下水,让他被拘在大理寺,完全掌控不了局面,对不对?”
“都对。”
“你对薛舫连用两计,第一次他尝了甜头,暗卫却追踪到了军械的具体位置,这是你第二次赌,赌户部的库房里确实有军械,第一次是赌皇帝会信你。第二次薛舫当然会毫不犹豫相信你,主动把要命的密信都递交到他的同党手里,凡是跟他有勾连的,都会得到错误的信息,一个也藏不住。甚至明则你也没有放过,薛舫目前是将所有的罪名都揽了去,可当日明则在金殿上亲手验出了那个麓字,皇帝一定会怀疑他是否早就知情,这颗种子埋下去,或许改日他就会从太子太傅的位置上滚下来,我说的可有差错?”
“全对。”
“世子殿下真是算无遗策,对朝中局势,个人用心皆洞若观火,连明则在朝中会将哪些人视作拦路虎,绊脚石都算得一清二楚,我身处徽州废寝忘食,原来殿下在京中亦是殚精竭虑。你不对明则动手,只是让皇帝对他生疑,是忌惮明则手中体量不清的那些军队,他目前被秦瑞身上的那个秘密牵制,不会轻易动手,可如果他死了,棋盘就一定会翻。如若不然,我看殿下这次精妙绝伦的布局简直能将天纵奇才的明丞相置之死地。“
许月落一时没接上话,唐星沈于是步步紧逼,“可是殿下,你杀不了明则,难道他也不敢杀你吗?皇帝若不信你,若我们找不到那些军械,若我们没抓到潜入柳府的那个小厮,皇帝就会知道柳愿思根本不是你安排的人,后面所有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你会死的。”
“皇帝敢跟着你走,难道不是看见了这暗处的收益吗?”
“许月落,你会死的。”
分明重话是说给他听的,许月落却看见姑娘气喘哽咽的模样,心中骤然漫上一片尖锐的刺痛,他伸手去拉她的胳膊,认真道,“我错了,阿沈,我不该瞒你的。”
星沈别过头,眼圈有点红,声音闷闷的,“殿下,你步步策算,即使没有同我明说,我也还是全都猜到了,我一步步推动西北增援的促成,我遂了你的心意将子晔早早送离这个是非之地,我替你守着麓国公府,替你抓到那个小厮,替你去迷惑薛舫的视线,我做的不好吗?”
“很好,阿沈,你都做得很好,那日朝堂上我见你站出来警醒众人,便知道你已经明白了一切,我当时想,知我者,莫若唐氏星沈。”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够聪明吗?你担心我会坏事吗?”
懊悔和愧疚猛地激上来,许月落深吸口气把浓烈的情绪都咽下去,开口时声音还是哑了片刻,他是真的后悔了,早就后悔了。
明明相信唐星沈不会因为他要以身犯险就阻拦他,可还是心虚地不知怎么张口,直到此刻,她已被他隐瞒了那么多,声声质问里却没有一句你是否不信任我。
她从不怀疑他不信她,只因为他是许月落。
许月落快要愧疚死了,他连声认错,每一个字都奔着坦诚去。
“对不住,阿沈,你没有不好,都是我的不好,是我不想你为难,是我没有勇气在一切都还没做之前面对你的担忧,若你那个时候对我说,许月落,你会死的,”许月落顿了一下,眼眶也泛着微红,“那我会什么都做不了的。”
星沈怔在原地,任由少年将她揽进怀里,听着他哑声在耳边一遍遍道歉,“可是阿沈,我早就后悔了,你在朝堂上站出来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明知道你想同我一起面对的,我发誓,不会有下一次了,往后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一同面对。”
星沈将脸埋在许月落的胸膛,念想丝线一样捆得她心口疼,可发抖的不止她一人。她长这么大,甚少像这样被人当作珍宝般捧在手心,就连要放进哪个匣子都得再三思量会不会磕着。
许月落是一个真正光风霁月的人,不偏颇,不极端,不倨傲,不狭隘,有一颗公正之心,这也是她放任自己沉陷的理由。可现在许月落把这些也都带到了他们的感情之中,许月落不会放弃自己的信念,更绝不会动摇唐星沈的信念,因此他们之间的路才会走得这么难。他们两个人,谁也不会站在身后被保护,所以注定会抛开对方无数次。
许月落用尽一切想给她最好的结局,只能忍痛无视她想同他走下去的决心。
星沈闭上眼睛,伸手紧紧揽住少年宽阔的脊背。
“殿下,你别怕,我守着你。”
回程路上,二人并驾齐驱,星沈偶尔偏眸去看许月落,少年的面容轮廓在日落星移中已经蜕变完全,坚毅锋利,可以让人放手去信任。
突然,星沈听见许月落问她,“阿沈,你可知明则为何胆大到将军械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交手这些时间,星沈对明则的秉性也有了一定了解,她脑中闪过几个猜测,最终还是回到直觉,“因为他快要动手了。”
许月落哼笑一声,尾音里还扯出点漫不经心的意思,出口的话却寒凉,“我们此番动作,只能打乱他一时,叛军一日不灭,明则就依然稳操胜券,阿沈,四境守军不是我的私兵,大宣改朝换代比你我想的还要容易。”
“殿下所做这一切,便是为了不让大宣改朝换代?”
“我所为,是为盛世清平。”
“何为清平?”
马蹄慢悠悠踏在泥地上,飒沓的声音颇有节奏,少年的声音就在这样的掩映下不疾不徐地流出来,“生育同等,读书同等,申权同等,嫁娶同等,墓葬同等。”
“殿下,我信你。此事功成,造福千秋,若不成,我等共销白骨,有什么遗憾的。”
许月落笑起来,清明温融的光带自他的眉眼横披而过,那双眸清湛湛望进她眼底,少年姿容勾魂摄魄,仿若神祗,“若真能与你共销白骨,我确乎没什么好遗憾的。”
许月落还在大理寺的时候就在打算何时去见秦瑞,他那边计划一动,顾劼立刻就将人移送到了密处关押,不过在去见他之前,许月落被长公主召回了府,母子二人相对而坐,婢女们都远在百步之外。
“言聿,年后只有一月你就要加冠,关于加冠礼,你可有什么想法?”
许月落瞟了眼母亲,垂眸道,“眼下朝中震荡,最好一切从简,就在国公府办吧。”
姚瑄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侧首凝目,皓腕似月,指尖细白仿若青葱,轻抹去杯沿上的水珠,一双眉黛如远山,妩媚却不失英气,大宣长公主的美貌,也曾是惊动天下的。
“这件事我没意见,你同你父亲说一声便是,只是你已经到了年纪,可有心仪的女子?”
许月落眼皮一跳,淡淡道,“孩儿尚未思量此事。”
“也该思量了。”长公主眼睑轻抬,一双眸显出万方仪华,“平宁郡主与你自幼相识,虽久在封地,但其飒爽之名自西南远扬金陵,我亦让心华姑姑亲自去帮你看了,平宁生的明艳动人,待人接物举止高雅,是个文武双全的难得女子,定于你为世子妃,如何?”
“母亲,平宁是个难得的女子,何苦将一生幸福搭在我身上。”许月落眸色深沉如墨,语气无奈。
“如何便是错付,我姚瑄的儿子,差在何处?”长公主眸光已有迫人之色。
“母亲,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为了这些事,我想爱亦不敢爱,爱了亦不敢言,谈何成婚许人一生。如若我此生真有许人一生的机会,我恨不得把心剖出来捧到那个女子面前,用一颗完全的真心求娶她。”
姚瑄似有所动,许月落字句愈发柔软,“母亲,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只是我总要自己去经历一些事,撞破南墙,不枉我此生。平宁,亦或任何一个女子,都不该成为你替我求一时心安的牺牲品,她们都值得倾心相许的夫郎。”
“说来说去,你心中早就有了人。”姚瑄看着他,美目含哀凝愁,那目光看得许月落心头狠狠一跳,自懂事后他第一次有意识地凑到母亲膝前,高高大大的男儿蜷成一团,“母亲,我并非存心忤逆您,前路难料,我只求本心,决不妥协。”
姚瑄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又透过他看向不知多远的远方,许月落没动,姚瑄的手轻抚过他的长发,一下下梳理着,像是终于认命般地叹口气,“孩子啊,怕只怕,命运弄人啊。”
“我见过那个孩子一面,”姚瑄语气有种难见的温柔,“那双眼睛真漂亮啊,清湛若水,宽煦如风,住进里头的人不知会有多畅快,可是孩子,”姚瑄低垂眼睛看他,眸底哀愁披云凝雾,“这样的人注定一生坎坷,你的道,她的路,一个人已经够苦了……”
“娘。”
许月落打断了母亲,姚瑄却被这一声叫的愣了神,怔怔半晌才回过神,眼眸蒙了一层水波,轻轻应了一声。
许月落取出锦帕擦了擦母亲的眼角,心中从未有过的酸软,少年抿了抿唇,赌气般的只露出一个发顶,声音瓮瓮的,“娘,我本来应该说很多话来说服你的,应该说一大段一大段她有多好,当然,她真的很好。可是现在我只是想说,我只要她。”
姚瑄看过去,少年的十根手指乱七八糟地扭在一起,指尖用力到泛白,每一分动作都直白地表达着他的坚决,“只要她是唐星沈,我就值了。”
姚瑄一阵恍惚,多少年了,多少年未再见过这样孩子气的举动了呢,明明是她一次次推开了小小少年张开的手臂,却又在心底不甘地期冀着……
少年仍在絮絮,“您说一个人很苦,阿沈是和我一样的人,她一个人也好辛苦,我会想,她究竟付出多少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少年拄着膝抬眸看母亲,眼眶染上薄薄一层红色,眸光潮湿而晶亮,透出难耐的伤心,“唐星沈活着有自己的意义,她努力这么久不是为了走到谁的面前。她不顾一切所追求的东西才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我不想她为我舍弃这些,更加不会用她能否为我舍弃这些来衡量什么。”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永不改变,永不为风雨摧折。娘,我只是想守着这些,无关他日结局,只要她真心待我,她一日不变,我一日不悔。”
姚瑄垂眸看着许月落的眼睛,少年瞳仁黑亮,神情坚决,最深处却透着一份温文,这份温文瞬间扎穿了她的心口,姚瑄面色苍白,最终却只是抬手轻抚了爱子的鬓发。
许月落告别了长公主,从凉亭一角出来时便看见在不远处站了不知多久的许清汝,他心中一暖,走过去低声喊了句爹,许清汝拍拍他的肩,“去吧。”
许清汝独自坐到了长公主面前,这许多年,他们也甚少有这样平静的时光,大多数时候是不相见便不相厌。
“都听见了?”
“嗯。”
两人似乎再无话可说,片刻,还是许清汝开口道,“你是落落的母亲,你们为对方忧心都是应当的,我今日也是想给你们交流的空间。”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公主,落落已经长大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为人父母者,就像他身后一盏烛火,能照亮多少前路便是多少,但要是试图借着多活的几十年加固于他,这便是不对的,不论公主你遇见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又恨什么人,都不该强加在落落身上,他亦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不同于姚瑄的夹枪带棒,这段话许清汝说的几乎是心平气和,他此刻只是作为一个父亲,想要尽全力爱护好自己的孩子。
“许清汝,我一直不肯承认言聿像你更多,但现在我明白了,他该庆幸有一个你这样的父亲,让他不至于成为一个狭隘的人。”
许清汝一怔,成婚二十载,他还是第一次从这位高傲的长公主嘴里听到一句良言,离开时,他想了良久,还是留下一句话,他说,“公主,故人旧事,如若真的放不下,不如追随而去,你已在这孤城里困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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