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要正,落笔要稳,像这样——”
搁宫内日子待久了,总要找些事情做来打发长日里的光阴。
这齐国宫内的藏书能叫她看到的,都是些早个四五年她就能背得滚瓜烂熟的,于是闲来无事,索性问院内有无想读书习字的,由她来教。
只是学了十天半个月的,大多数宫人过了那个新鲜劲就放弃了,只有几个为数不多的还老老实实地来习字。
倒也怨不得他们,都是些平日里要做不少活计的人,读书习字于他们而言短时间内并看不出来什么好处,还不如攒些钱财去巴结那些掌事的人。
萧约也看的明白,并不强求,只日日巳时在宫内的葡萄花架下等人来。
葡萄叶枯黄,随风飘摇,时至九月院内有些萧索之感,唯有西南一角栽了几垄翠竹,还泛着墨绿。
风起抚过那人疏忽中散下来的一缕发丝,不巧遮了眼。那人不甚在意,信手往耳旁别了别,捉着那小宫女的手握着毛笔,在纸上落下几处墨迹。她听不见萧约对那小宫女说了些什么,但那神情专注而温柔,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让人感觉......她是鲜活的。
高瑛一进来便瞧见这景象。
这算什么,拒绝了教导她,转而倒是对宫人体贴悉心?
她来时特地让人免了通报,如今一时站在门口,不知进退。
“夫人,婢子新让庖厨做了份七返膏——啊,婢子参见陛下,陛下福绥安康。”弄云兴冲冲地端着一碟蒸糕跑来,谁知余光瞟见了高瑛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袍,竹竿似地杵在院门口。
那习字的小宫女定是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
高瑛心下嗤笑,那小宫女见到她原本拿笔的手都发抖了,甚至都忘了站起来给她行礼。
萧约不慌不忙地直起身,拍了拍那已经呆愣的小宫女,示意她站起来。信手将那笔墨收好,又将那小姑娘挡在身后,朝高瑛微微行礼:“妾身见过陛下。”
从礼数来看丝毫挑不出什么错处,可高瑛分明感觉到原本和乐温馨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她堂堂一国之君,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可转念又想到之前试探萧约被戳穿的时候,心下又有些心虚,原本还打算朝那小宫女发难的心思转眼就偃旗息鼓。
直挺挺地站到萧约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无措地像个懵懂的孩子。
“陛下请入座,”萧约知道这小皇帝心思重得很,如果可以,她宁可去闲云野鹤粗茶淡饭一生,也不想同这皇帝打机锋。
可这次她却是误会了高瑛。
萧约从弄云手中接过七返膏,“妾身这有新制的七返膏,陛下尝尝?”
“.......嗯”蒸出来的糕点还冒着热气,高瑛心不在焉地欲捻起一块,却不防被烫到,顿时痛呼出声:“嘶——”
“弄云,去取点凉水来。”萧约下意识地捉住高瑛的手。微凉的触感叫高瑛顿时怔忪了一瞬,目光凝在萧约同自己相握的手上。
弄云哪里敢怠慢,不一会儿就端了凉水过来。
“陛下,水来了。”
高瑛被声音惊醒,就感受到自己的手被萧约牵着浸入水盆中。她觉着那七返膏就算是再烫,也烫不过自己的耳后。
牵着高瑛的手在高瑛浸入水盆的那一瞬有抽开的架势。
意识到这一点的高瑛瞬间反抓住萧约的手,不往水盆里去了,“朕没烫到,没事的,不需要,撤下吧。”
这手分明沾了水,高瑛却如今不愿意撒开了。
这又是做什么怪?
萧约挣了挣,没有挣开。心下无奈:“妾身为陛下擦手。”
“擦手?”高瑛怔了一下,竟是自己掏出手帕将自己和萧约的手仔细擦干净了。
“擦、擦好了。”
少年人的耳廓处已然通红一片,面颊酡红。
萧约心下一紧,莫不是这小皇帝突然心悦于她了?
旋即萧约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小皇帝是个惯会演戏的好手,斛律宣也好,别的朝臣也好,十有**都忽略了这个小皇帝内心的锋芒与霸道,被她那仁懦温良的皮骗得团团转。
念及于此,萧约便就想通了,只等着她打心里的小算盘。
“朕今日来此,是有一事要问卿。”高瑛牵着萧约的手落座,饮了一杯竹蔗水才将面上的窘态消了些。
“陛下直说无妨。”话虽如此,但萧约可不相信这高瑛会说实话。
“卿可还记得江柳?”
“记得。”比起江楝的赋,很显然江柳的赋更加对萧约的审美,“‘若乃云山莽莽,崖峭阻绝,虎豹猿猱,山精妖孽。’婉约不失大气,明丽而雄浑,不错。”
“她欲拜你为师。”
“拜师?”萧约万万没想到高瑛居然为的是这个,只是......她算是高瑛的后宫妃妾,怎好给一外男拜作夫子?
“陛下莫要拿妾身取笑了,深宫妇人,怎好抛头露面,白白叫天下人耻笑妾身、耻笑陛下!”
愤然之处,竟是将高瑛的手给甩开了。
高瑛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李闼见状赶紧使眼色给弄云二人,带着一众宫人退下了。
“何来耻笑!朕是皇帝,朕的命令谁敢耻笑?!若有人敢不敬你、乱嚼舌根,朕就把他舌头拔了!看这天下有几根舌头够拔的!”
说到激动处,高瑛恨恨地锤了一下竹桌,竹蔗水洒了出来,在青黄的竹条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这话过于霸道,还有几分‘以杀止杀’的昏君之相了!
“尧舜以仁德爱民而得天下,桀纣以暴虐无道而失天下。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陛下不懂么?”萧约杏眼微眯,睨着高瑛,“民为邦本,本固邦宁。陛下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高瑛眼睛瞪得老圆,她不知道怎么着又惹着萧约了,她是皇帝,杀几个多嘴多舌的人难道有什么问题吗?而且还是为她!
“你、你不识好人心!”高瑛气闷,她屡屡见她伤神,哪怕对她曾经多有提防也不愿意她一身才华困于宫闱,她又不是真男人,不需要一个漂亮才女拿来装点自己的盛世。
“‘日暖风萦,鸟雀呼鸣。太液气蒸,横波千里。’朕读过你的《天阙赋》,”高瑛喉头哽了一下,但并不像上次那般哭出来——事实上她真心的眼泪并不多,“你就真的这么甘心么,在这后宫,困顿一生,就教这几个小宫女习字连书聊以度日么?”高瑛不耐地指了指桌上的宣纸。
“你到底在迟疑什么呢?那江柳也是女子,她坦坦荡荡,有为官做宰之志!怎么反倒到了你这江左第一才女身上,反而畏畏缩缩!”
江柳是女子?
萧约愣怔了一下,“她是女子?”
“是。”高瑛无甚好气,将桌上的竹蔗水一饮而尽,思忖片刻还是将在太极偏殿的事情三两句同萧约说了。
萧约默然。
梁国承泰四年,梁孝哀帝萧泽兴修寺庙,时值灾年,建康城下涌现了数以万计的灾民。朔风瑟瑟,裹杂着鹅毛般的大雪呼啸了整个金陵。
那些本就饥寒交迫的灾民十有**倒在了那个冬季。萧约一开始说动了阿耶,开府库,赈济灾民。可居然被朝中一些大臣抨击萧祐‘沽名钓誉’,那些弹劾的奏折比金陵的雪片更密,也更冷。
她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挡了那些世家大族趁着灾年囤货居奇,圈占农田,贱价收走农民土地的路。
更何况,她一家开府库又能如何能救那么多灾民?
流民中又有匪盗,鱼龙混杂,险些让她丧了命。
金吾卫将流民暴力赶出城郊,被风雪冻僵、冻得乌紫的尸体倒满了整个金陵城郊。
皇城之下,犹然如此,普天之下还有多少涂炭之生灵?
并非无人请命,一帮朝中少有的良心跪在了宫城门外,求见萧泽。不甘心的萧约连夜写了篇奏疏,孤傲决绝地跪在了他们之前。
那一年,她十三岁。
承泰四年的那场大雪淋了她满身,自早到晚,她在宫城门口跪成了雪人。好在宫门最后开了。
萧泽召见。
那些清流同萧约一齐到了萧泽批阅奏章的殿门口,所有人都能进去,除了萧约被拦在门外。
“里面都是男子,郡主不宜抛头露面,还请回吧。陛下已经收到奏报了,您的事情也禀告上了,郡主放心。”
萧约不明白,为何允她学了那治国之策,却让她报效无门。
只是因为她是女子么?
她也曾有过不甘,也曾有过不忿。
但这些不甘不忿最终也只能被一点点压了下去。毕竟......于礼不和,不是么?
“况且,宣文君亦曾为诸多太学生宣讲、苻秦高皇帝苻登之皇后毛氏,擅骑射,曾亲自率军抵抗后秦主姚苌,不屈而死!”
高瑛叹息,“朕是皇帝,所谓礼法纵使是要遵从,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挟泰山以超北海,此不能,是诚不能;为长者折枝,此不能,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高瑛一双桃花眼,却无多少风流之态,眼中全然是萧约曾有过,而后又慢慢丢弃的坚定。
小皇帝这若不是真心,未免演技也太好了些。
若是你不是这齐国皇帝,若你遇见的是更年轻时些的我,该多好啊......
萧约心下酸涩,轻叹一口气,替高瑛倒了一杯竹蔗水,软了语气,“陛下恕罪,方才妾身言语之间多有冒犯,还望陛下海涵。”
末了还朝高瑛行了一礼。
不知怎地,她就这么轻易地消了火气。
“那、那你是允了江柳所请?”
“......嗯。”萧约松了口,欲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又将话咽了下去。
高瑛点了点头,饮了一口竹蔗水,心底的那点火气算是彻底地浇灭了。
七返膏:出自唐代韦巨源烧尾宴菜单,反正是一种糕点。
皇城之下,犹然如此,普天之下还有多少涂炭之生灵?——《大明王朝1566》
宣文君:前秦时期经学家,教育家,苻坚令学生一百二十人从她受业,赐号宣文君,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女博士。
毛皇后:前秦高皇帝苻登之妻,擅骑射,太初四年,后秦姚苌偷袭(这人是个抽象二五仔),毛皇后率众抵抗,杀伤后秦兵甚重,最后因寡不敌众被俘虏,不屈而死。
挟泰山以超北海......——《梁惠王章句》,大概意思是说,把泰山夹在胳膊下跳过北海,说做不到是真做不到,为一个老年人折树枝,说做不到是不愿意做,而不是不能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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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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