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药煎好了,我扶您起来喝一口,好不好?”
斛律宣的大将军府坐落在离皇宫不远的安宁坊中,府邸的位置同他的为人一般霸道——昔年修缮大将军府时,斛律宣大手一挥就将大半个安宁坊圈了起来,限令坊内住户一月内搬走,否则便由他的亲兵护卫“帮忙”迁走。
后院内花草葳蕤,群芳争荣。
来自太湖的奇石垒成了一座小山,有曲水自山中流出。依水又修长亭,四处搜罗来的乐工伶人日日在长亭内唱着曲儿,美人如云,姬妾成群。
靡靡之音,未曾断绝。
可就是在这金玉堆砌、由无数民脂民膏垒做的府邸,斛律三娘却只能同自己的阿娘瑟缩在一个狭小的别院。
胡床上躺着的妇人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头发随意披散着、油腻地散成一缕一缕,只能从两弯柳叶眉处可依稀窥见她当年的风华。
可如今却恍若只消一阵寒风,就能叫她玉殒香消。
冯氏含糊着应了一声,她烧的迷糊,只能听见斛律三娘依稀的声音。
斛律三娘仔细地将她扶起,室内的灯火实在昏暗,但眼力好的斛律三娘依旧能瞧见冯氏有些起皮了的嘴唇。
小心喂了口药汁,却不想刚入口,冯氏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犹如破碎风箱的声音自她的胸腔内传来。咳嗽一阵一阵直至抽搐,每一声都叫斛律三娘的心又揪疼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斛律三娘才将那小半碗药汁给冯氏饮尽了。
将阿娘小心侍奉躺下后,斛律三娘的心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冯氏的身世太过悲惨。
北方连年战乱,流亡百姓数不胜数,冯氏不过是那万千流民中,较为幸运的那一个。
她生的标致温婉,侥幸没成为乱军下的白骨、黑市上的菜人。但却以一种极为无尊严的方式流落风尘。
后来斛律宣同高瑛的某个皇帝叔父攻克了那座城池,那些闹哄哄的鲜卑士兵一拥而入,在城内烧杀掳掠。
冯氏就这样被士兵带到了斛律宣面前。
成为了斛律宣后院无数美人姬妾中的一个。不多时,生下了斛律三娘。
斛律宣的子女太多了,多到两只手都未必数得过来。这世道,女子的名字多半是出嫁前由阿耶取名,抑或是嫁人后由自己的丈夫取名。
因此她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只称行序。
晚风又将窗棂吹开了。
远处水榭歌台的乐曲声飘飘渺渺,如梦似幻,偶有几声肆意畅快的大笑,震得人心里发寒。
斛律三娘眼瞳中的怒火似是要将那舞榭歌台、庭院深深都将其点燃,付之一炬!
多少个夜晚,冯氏就这样站在窗台前,遥遥地望着,盼着他的到来。
可是她等啊等啊,却等到的只有越来越寒酸的月例。
她总是和她说,要好好孝敬阿耶,他是天底下的英雄,若没有他,她们甚至连这一方别院都是奢求。
可是那权势滔天的人物心中,怎会看得上她的真心?
尘土感恩行人不将其从衣裳上拂去,孰知行人却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事发生。
饶是如此,斛律三娘还是想去他面前问一问,去争一争。
不是为了让无心的人拥有良心,只是希望他能够给予一个眼神,让娘亲的日子好过起来。
如此,足矣。
......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高瑛摩挲着手上的佛珠,闭眼琢磨:“魏文帝一代枭主,却不想写起闺中诗词却十分细腻。”
萧约曾在脑海中想过无数次自己会被如何逼迫,如何难堪,却不曾想过小皇帝意外地好相与。
除了一开始将她牵至案边,并无多少亲密举动,只是央着她同她多说些。萧约本就喜好诗词,精通文藻,也就依着她说了下去。
食案早就撤了下去,殿内焚起了宁心静气的香。
“若单看诗词,谁能想到他会逼献帝退位,断了大汉的国祚呢?”
这涉及朝政,萧约适时地住了嘴。她虽是斛律家选择送进宫巩固地位的工具,但她想活下去。
“抱歉,”高瑛歉然地望了望天色,雨早就停了,天空明净如洗,月上中天,已很晚了。
只是李闼想着陛下正在兴头上,又同萧夫人有许多话说,故而没有出声搅扰。“同你说了这么多,差点误了就寝的时辰。”
此话一出,殿内原本还算温暖的氛围,一时之间冷了下来。
......
终究还是......躲不过吗?
萧约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终究是归于平静。
“妾身.......侍奉陛下就寝。”
她不愿意。
高瑛心如明镜,她本也不可能今晚同萧约发生些什么,但是萧约如此模样,却叫高瑛动起了坏心思。
萧约本是眉眼低垂,半阖着的模样。
忽而唇边被一冰凉的物什抵住,赫然睁眼,高瑛正眉眼含笑地将一盏清水递在她唇边。
这番举动太亲密,也太暧昧了些。
还未等萧约反应什么,却听得那个看起来率真可爱的小皇帝唤她道:“爱妃方才同朕说了那么多,想必渴了吧?”
‘爱妃’一词在萧约的耳中炸开。
她素知北朝风俗剽悍,不拘小节,亦知北地君王多暴虐好色。
可谁承想这个刚刚还端坐在案前含笑温柔,看起来天真明媚的小皇帝,突然就称自己为爱妃了?
加之高瑛更是只是个半大少年,萧约差点就将她当做是一好学晚辈了。
谁知她竟....竟......
“怎么了么?你可是不愿朕唤你爱妃?”
......
“陛下厚爱。”萧约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妾身,惶恐。”
“惶恐?”高瑛惑声道,“为何惶恐?”
“妾身无功,亦未.......侍奉陛下,得陛下厚爱,妾身害怕担不起。”
“噢~”高瑛佯作天真,在萧约看不见的地方眼中笑意愈发浓了,“朕不要卿惶恐,既然卿惶恐,朕便换另一个称呼吧?”
高瑛将手中的杯盏随意地放置在一旁。
萧约感受到高瑛的靠近,不受控地闭上双眼,身体不住地想要往后移。
“卿可否告知朕,卿的小字?”
萧约赫然睁眼。
小皇帝天真含笑的面孔就近在咫尺,“朕也算是你的夫君,告知朕小字,朕私下也好唤你。”
萧约愣怔地看着高瑛。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比她小七岁的小皇帝,似乎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无害。
......
小字本就只有亲密如家人、夫君才能知道,如今她入了齐国的宫廷,高瑛也确实算她夫君,告知她也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
萧约看着小皇帝琥珀色眼瞳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身影,本能地觉得告知后,未来会有些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
薄唇微微张开,正当害怕小皇帝失去耐心的时候,高瑛开口了。
“好啦,朕只是说笑的,卿不愿意,朕不逼你。”
高瑛缓缓起身,少年的身影在烛光的映照下扯得老长,将萧约整个笼罩在她的身影下。
少年回眸微微一笑,薄唇轻启:
“所以......卿还有没有什么,想同朕说?”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by 曹丕 《燕歌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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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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