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咬着笔杆苦思冥想的贪财鬼手中一顿，他也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活人生气。

两人思忖之间，鬼域上方常年漆黑的幕布中，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突然划破宁静，旋即一声轰隆雷声，像极了夏日暴风雨的前夕，秦橦不自觉地捂着那颗早已不会跳动的心，心口这里竟然隐隐有些疼，宛若有无形的火焰在燃烧 ，莫名的疼痛令他一时间忽略掉了客栈外愈发靠近的人间生气。

来不及思考心痛的原因，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以摧枯拉朽之势刺向鬼域，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轰鸣，鬼域向来热闹的街市一下子空空荡荡。

秦橦坐在桌前，他心口的疼痛愈发强烈，握住酒盏的手开始颤抖。

奇怪，早已不会跳动的心似乎被人取出攥在手心，又似乎被生锈的钝刀在敲、在打、在砍，似是要把自己生生凌迟了一样。

倏然间，一道闪电刺亮了黝黑的鬼域，惨白的亮光下，一张人脸出现在客栈门口。

纵使贪财鬼见惯了鬼域的魑魅魍魉，此时也着实被门口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他破口大骂：“小东西你他娘的要死咯，打雷划闪的不死到窝里躲好，出来也不怕被劈得魂飞魄散啊！”

骂完，贪财鬼心疼地看向桌子上的凶兽皮，刚才惊吓中不小心血水泼洒在了兽皮上，他取出抹布擦干，却后知后觉感知到不对劲。

门口那个是活人！

贪财鬼猛地抬头，却又是一惊，那人已经站在了自己柜台前！沾血的抹布“啪”一声掉在兽皮上，留下一个更大的污渍。

“嚯，吓死老子了！”贪财鬼拍了拍心口，闪电劈下一道又一道，他借着客栈内幽暗的烛火和惨白的闪电光，总算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是个少年，十**岁的模样，长眉若柳，唇红齿白，眼神明亮澄澈如同天上星，属于一打眼就知道是活人的状态，此时怀中抱着个娃娃，一脸郁气地站在柜台前，。

说实话，在鬼域看见人和在人间看见鬼的可怕程度相当。

不过，少年怀里的娃娃？

贪财鬼拧眉，今天怎么还就和小孩子过不去了？

他想着上前细看，眼前少年却突然横剑于前，挡住了他凑近的视线，幽暗的烛火闪烁，贪财鬼瞥见了剑上的两字。

“仙玄！”他大喊出声。

是言一出，客栈角落里捂着心口的秦橦身形陡然一滞，拟作肉身的魂魄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了，他抬眼望向门口的背影，青天流裳，是仙玄弟子的服饰。

少年问道：“掌柜的，你可知这小孩父亲人在何处？”

小孩父亲？

贪财鬼紧张地揉搓着抹布角，疑惑地看向少年手中抱的娃娃，看到后只觉得两眼一瞎，这不就是饿死鬼要送走的那个娃娃么？

额头上秦橦贴的符咒还没撕开呢。

至于他的父亲······

贪财鬼控制着目光不往大门口的尸体上瞥，露出谄媚的笑容，“道长，不知道啊，活人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

“不可能，你们客栈门口是人间生气最浓郁的地方，”少年目光紧逼，一字一顿，说：“刚刚这里，一定有人。”

少年的话音落下，恰巧难以计数的闪电群从天而降地劈下，带着一种摧毁万物的气势，吓得贪财鬼身子一抖，他在心里把艳鬼和饿死鬼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眼下却只能陪着笑脸对面前的少年修士打哈哈：“鬼域可不是人能进的地方，道长您带个孩子来我客栈，不合适吧。”

“合不合适，与你何干。”少年横眉冷对，丝毫没注意到客栈中还有道目光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秦橦咬牙死死压着心口的疼痛，目光却恨不得穿过柜台前的少年，一望再望。

一百年了，竟然有活人进鬼域了，还是仙玄的少年。

真是好笑，又一道雷电落下，秦橦疼的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声音一出，少年陡然回头，捂住怀中小孩，大喝：“是谁？”

贪财鬼举着白烛小跑步从柜台后绕出来，向秦橦那边跑去，嘴里翻个不停：“是鬼是鬼，是鬼啦，别怕啊。”

少年：······

他能不知道是鬼么。

烛火照亮了秦橦所在的角落，少年看见一个长得不太像鬼的鬼。

鬼由执念所生，由**而化，其形状大多不复生前样貌，好比他刚刚斩杀的饿死鬼，嘴大如盆，舌长两尺，一看就是对食物渴望至极。

再比如这客栈中的贪财鬼，一只断手和算盘寸步不离，紧跟其后，估计是临死都没舍得将算盘珠子和财宝抛下。

而此时角落里笑出声的鬼，少年一时还真看不出来个所以然来，不由警戒起来。

秦橦勾起嘴角讥笑：“怎么，来鬼域了还怕鬼？”

“谁怕你了。”少年走近，他看到那鬼捂着胸口的手不停颤抖，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站住，别过来。”秦橦虚弱地笑起来，目光看向少年却满是戏谑：“我会吃小孩儿的。”

秦橦熟悉此时的心痛，是生前斩杀妖王之后所出现的，就像是一种诅咒，纠缠他至死。死后，魂魄凝结的躯体没了肉身的疼痛，秦橦以为自己会对这钻心的痛苦陌生到忘记。

但，并没有。

窗前，惨白的脸在闪电的映照下更显一丝狰狞，少年也不由愣了神。

秦橦有些想和眼前的少年说说话，可是心口实在是太疼了，不过眼下该操心的其实不是能不能和少年聊天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该担心这少年会不会脑子一热，把自己砍的魂飞魄散。

秦橦：“仙玄不是有道规嘛，你怎么冒冒失失一个人进了鬼域？”

少年：“这男人和孩子被你们鬼域掳走，我要将他们带回去。”

秦橦：“呵，鬼域掳的人多了。”

少年：“你放心，我今日只是来带人走，不会破坏了人间与鬼域的规矩。”

秦橦失笑，摇了摇头，也不知还想说什么，就要说出口的话被疼痛的呜咽声吞下。

痛死了，心口太他娘的痛了，怎么当个鬼还有这么痛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最为可悲的是，他是鬼，也不会满头大汗，更不会泪流满面，只有一点可悲的情绪，挣扎着被疼痛疯狂左右，还要被这个仙玄后辈看在眼里。

秦橦挑眉，拖着腔调笑道：“那你，先别走了。”

说罢，流香阁客栈的门窗一下子被关了起来。

见状，少年倏然抬起剑作出防备姿势，闪电划过，秦橦痛苦嘶喊声被淹没在了轰鸣的雷声之下，他艰难地举起痛得发颤的右手，将木剑，稳稳地刺入自己心间。

少年一下子被眼前鬼的行为弄得不知所措，怎么有人关门自残啊？

鬼域都是神经病吧？

贪财鬼抱着躲进怀里的断手算盘藏在角落，探着脑袋同样看得目瞪口呆——

诡异的天气，人间的少年，发疯的秦橦。

这都是什么事啊！

秦橦在鬼域拟作肉身了几十年的魂魄，在那一剑之下开始虚晃透明，他单手撑在桌子上摇摇晃晃，此时但凡来个凶狠胆大的地幽鬼都可以直接将他吞食了去，当然，那个人间少年也行，但少年似乎看呆了，一时没有反应。

流香阁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随后，秦橦抬起右臂拔下木剑，一个回旋，剑走龙蛇般向少年而去，见此，少年眯起双眼，手腕一转，长剑直直刺向了秦橦。

两厢交锋，秦橦陡然迎向前去，少年手中的剑，猝不及防地，刺向了他心间，和木剑所刺为同一位置。

闪电划过，天雷轰隆，秦橦的魂魄变得虚晃，仿佛随时就要魂飞魄散一样，见状，贪财鬼尖叫一声，甩着膀子匆忙跑到柜台后，翻箱倒柜后捧出一个巨大的蛇皮，不管不顾地缠绕在了秦橦身上。

“哎呦呦，祖宗，你的功德还没给我呢，灰飞烟灭了我找谁要啊。”

秦橦任由贪财鬼用千年蛇皮包裹着护住他的魂魄，看向少年的目光温柔又亲切，“真爽啊。”

方才少年那一剑，刺穿了他的灵魂，一下子和心口的痛，打了个对穿，他随意削的木剑刺入身体根本没办法缓解疼痛，只有人间的剑，刺的火辣辣的，就像要再死一遭似的。

死前他疯癫多年，被这份心痛折磨得不人不鬼，拖累了那么多人，早就该一剑刺穿心口的，现在被一个仙玄后辈刺穿魂魄，秦橦只觉得爽快。

秦橦朝少年笑着，可魂魄虚弱，他连拟作实体都难了，头颅掉下来挂在脖子上，可脸上伪装的笑容却没有卸下，少年看着眼前诡怪的一幕，皱起眉头，捏紧手中的剑，作势就要再刺去，却被贪财鬼拦住。

“诶诶诶，等等，你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杀鬼的，小心杀了橦大人，走不出鬼域。”

贪财鬼撑手拦在两人中间，一个头两个大，这绝对是他开店以来最麻烦的客户关系，要不是舍不得秦橦的功德，他才不会拦住，要不是这边不是仙玄人，他也才不会拦着。

枯骨寒鸦在老树上发出尖锐的叫声，天空中的圆月泛着诡异的橘红色，颜色逐渐加深。闷雷依旧，闪电依旧，一切显得那么阴诡。

秦橦在蛇皮的包裹下，四散的烬幽之力慢慢恢复，他抬手扶正了自己的头颅，缓缓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谢谢你那一剑，我心口不疼了。”

少年咬着牙：“不谢。”

“诶对了，小道士，你叫什么名字？”

“莫青桑。”

秦橦裹着蛇皮，感觉十分怪异，却挣脱不开，贪财鬼凑近说：“保你魂魄不四散的，我这不是怕这小子咔咔乱砍嘛。”

“放心吧，他不会。”秦橦让贪财鬼帮忙脱开。

“是这样的，现在脱开也是三万冥币。”

秦橦：······

秦橦脱开蛇皮后，看了眼胸口的剑伤，觉得有趣，当鬼之后摆脱了人身凡躯，靠这烬幽之力便能恢复，此时胸口处烬幽之力缠绕，缓缓修复着伤口，秦橦用木剑挑开伤口，又往里扎了扎。

“嘶——”

还是有些疼。

自生前斩杀妖王之后，他便时常疼痛如斯，疼痛倒是其次，但那被无边恐惧包围之感，才是真正的可怖。死前，所有人都以为是妖王临死前的最后一击打散秦橦一魂三魄，引得五年疯癫，秦橦也一直以为，自己一直恐惧的是魂魄缺失带来的空心感。

但现今，他魂魄归位，死得透彻，估摸着坟头草都有了三尺高，心痛起来却是丝毫未减，似是要将那魂魄生生分离了出去一般。

也真是不理解了，现在魂魄归位，死都死了，还恐惧？？恐惧个毛。

嗯，马上就去盘算自己还有多少功德，投胎之前一定要让贪财鬼调查清楚要搞个明白。

莫青桑看着眼前鬼自残的神经样子，一下子都忘了自己来鬼域所为何事，意识到正事后，他索性不理这边两个起不上作用的神经病，从怀中取出罗盘，自顾自开始搜索起丢失的男人。贪财鬼见状，急忙上前阻挡，唧唧歪歪说个不停。

秦橦一脸欣慰地看着莫青桑，灵识中却突然传来一阵波动。

来自人间小鬼魂魄上的搜魂术却突然发出了微弱的光芒，星星点点的光在他沉寂的灵识里像扑棱的小火苗，一窜一窜。

陌生又猝然的感应让秦橦一愣，旋即醒悟，这是他用来寻找曜灵的搜魂术。

百年来，搜魂术第一次有反应。

找到了？

来自灵魂的恐惧与疼痛未曾完全消失，仙玄剑刺穿胸口的洞，还大喇喇敞着呼风。

秦橦捂着心口不敢置信，却倏然间嘴角不自觉上扬，漆黑的眼眸中仿佛被撒满天上的碎星，发出嘶哑的笑声，让莫青桑和贪财鬼惊讶回头看这哥们又发什么神经。

千里之外，小鬼灵识中的颤抖害怕被秦橦下意识忽略，毕竟他连自己心尖的恐惧都还没消失，他此刻只觉得福至心灵，稍微清醒的脑海中仿佛有小人在旋转、跳跃，浓烈的情绪包围着，执念在此刻被具象化。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

他笑得弯了腰。

见状，贪财鬼想来想去，还是先不管莫青桑了，他默默走到柜台后面，将值钱的放入怀里，拿起玄武龟壳挡在身前，总觉得今日不宜开店，搞不好还要把小命交代在外面，今日真不应该把秦橦约出来的——

他一会儿痛苦不堪一会儿又狂喜万分，如此狰狞，比吃人的鬼还可怕，外面的雷也没劈在他身上，怎么好像傻了呢？看见个仙玄后辈至于乐成这样吗。

秦橦微微颤抖的手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水滑过喉咙是意犹未尽的感觉，他干脆执壶往嘴里倒。

道心稳下来之后，秦橦向来凌厉的神色也软了几分，清夭流转的眼眸扫过流香阁墙面上醒目的一排人尸，声音嘶哑又笃定：“艳鬼刚送进来的男人，我要了。”

闻言，柜台后的贪财鬼眉毛一挑，倏忽站起身，怀里的财宝掉落一地，满是不可置信：“呦！”

“我们橦大人今日是要开荤了吗？”

“什么男人？”莫青桑听见后突然发问。

秦橦冲他一笑：“就是你正在找的男人啊。”

说罢，窗外的落叶陡然化成黄符，飞进客栈内贴在了莫青桑身上，将他定在了原地。

“我要回去一趟。”秦橦说道。

即便在鬼域待了百年，去人间依旧是回家。

秦橦：没关系哒没关系哒，他不死就等他死咯（摊手.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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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人间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