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里,众弟子面面相觑。
割裂,太割裂了。
他们季堂主,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啊!
云寰剑宗的刑律堂负责监管宗门弟子,上到诸位峰主,下到外门弟子,只要触犯门规,都要去刑律堂领罚,另外,琅洲六国一旦有邪修作恶,普通士兵应对不了,也可以上报云寰剑宗,刑律堂负责追缉凶犯。
总得来说,刑律堂对内监管,对外缉凶,堂内弟子修为若是不高便难以服众,因此能进刑律堂的都是内门弟子中最拔尖的那批。
季云涯十九岁入刑律堂,修为突破大乘期后正式接任堂主,别看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其实一直以手腕强硬闻名宗门内外,这次之所以亲自带这些满眼写着“清澈愚蠢”的新晋弟子出来历练,不是因为那只小女鬼有多强悍,而是因为这座育婴堂背后的隐情比较复杂。
其实季堂主指点新人还是很尽心尽力的,虽然有时过于“妙语连珠”了。
当他们手忙脚乱围堵暴走的小女鬼时,季云涯就靠在屋檐上,长腿晃晃悠悠,懒洋洋的指点:“坎位再上六步……唉?那是离火,啧,十六头贴着符篆的野猪用嘴拱都能破阵了……”
“醒神的阵法也能画错?吃饭真的不会把勺子塞进鼻孔里吗小友?”
“你们啊,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以至于他们一看见季堂主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都觉得他又要花样开嘲讽了。
但季云涯其实是个嘴毒心软且相当靠谱的人,一路上不停指点他们的剑术,还在变故发生时,没把他们这些拖油瓶给一脚踹开。
只是……
见惯了阴阳怪气的季堂主,再看眼前这撒娇甜笑的青年,真的很难不怀疑季堂主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上身了。
怪吓人的。
院子里,季云涯的目光冷飕飕的扫过来,这群人嗖的一下把脑袋缩了回去。
谢檀衣任他牵着袖子,两人一起往西厢房走,谢檀衣询问道:“你传讯于我,是遇到棘手的事了?”
“嗯,情况比较复杂……”想起什么,季云涯斜睨了一眼带路的小女鬼,吩咐道:“去避雨,没有传唤不用出来。”
小女鬼点头,忙不迭的跑了。
季云涯转而问谢檀衣:“师兄一路走来,没发现什么古怪吗?”
谢檀衣的目光落在西厢积满灰尘的台阶上,沉声道:“唯一古怪之处就是落雨后地上并无积水,只有雾气,我以为是域主心智年幼,创造的域有纰漏,但是……”
他看向西厢房,整间房子,都被淡金色的阵法笼罩住了,阵法边缘处的雾气尤为浓厚,几乎连成一片氤氲的白烟,与白烟接触的地方像是被腐蚀了,灵力形成的透明结界在不停波动,嘶嘶作响。
似是想起什么,谢檀衣蹙眉在身前又打出一道避雨符,雨水落在上面,半通明的灵力屏障泛起涟漪,波动很小不太明显,但很快,光滑的屏障上出现了坑坑洼洼的细小凹陷。
难怪季云涯撑着油纸伞,这雨水和雾气,竟会腐蚀灵力?!
季云涯少年时就跟在谢檀衣身边,见他神色变化就知道师兄已经发现了端倪,继续解释道:“这育婴堂里的怨灵境界不算太高,原本不该让刑律堂来度化,但这桩旧冤案的罪魁祸首如今已经是昱国的高官了,普通弟子处理不了,江师叔才让我带人过来搜集罪证。”
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前,季云涯推开门,侧身让谢檀衣进去,室内一众云寰剑宗的弟子肃立行礼道:“见过谢长老。”
室内空间并不大,被戒律堂的弟子们打扫的很干净,通铺上放了几只简单的行囊,看屋内陈设,是孤儿们曾经住过的卧房。
谢檀衣颔首。
季云涯摆手示意他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拉着谢檀衣的袖子进了偏厅,看得出季云涯这些日子是在偏厅打坐休息的,收拾干净的旧床榻上还放着没完工的木雕符篆等物件,被他一挥袖子收了起来。
谢檀衣走到窗边,推开合不严的窗子,望向结界外连绵的细雨。
季云涯凑过来,不抓袖子了,勾住了谢檀衣的小指,晃了两下,外间看不见他的动作,谢檀衣就由着他了,只是眉梢轻挑,无声的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季云涯就揉捏着那冷白修长的手指,继续说之后的事。
“恢复了那小姑娘的神智,我们打算带她和后院许多孩子的遗骸去昱国捉拿凶犯,但这里的怨灵不止她一个,度化需要时间,原本这些小事他们去办就可以了,但这个时候,域内开始下雨。”
起初没人当回事,怨灵数量众多,所有人都忙着干活,一团团灵魂小小的,模糊的面孔上满是稚嫩,看得众人火冒三丈,院子里此起彼伏的“狗官”。
半夜的时候,一个金丹前期大圆满的弟子突然骂了句“我草”,不过大家都在骂人,也没人注意他,直到他跑过来找到季云涯,颤抖着说:他的境界下跌了。
“堂主,我的修为明明就要突破到中期了,丹元中的灵力为何突然少了许多……”金丹在他体内,是什么情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修真界从来没听说过谁的修为还能不进反退,他急迫的想证明这件事,嗫嚅半晌,只憋出四个字:“弟子真的……”
季云涯搭上他的手腕,探查他的金丹,发现并没有损伤,即便如此,他还是立刻叫停院子里忙活的人,命他们探查自己的丹元。
这一查,除了季云涯,所有人金丹境界的人都出现了这种情况。
“确定是雨水?”谢檀衣皱眉,“凭证是什么?”
“当天有个弟子刚突破至金丹境,我让他打坐稳定境界,他没参与度化怨灵。”季云涯顿了顿,“我知道师兄想问为何不怀疑是怨灵吸食了灵力,因为我发现,低级怨灵也被雨水‘侵蚀’了,刚开始我们没注意到雨水还会吞噬魂力,有那么两只低级的小鬼魂已经不成形了。”
“这个未知的邪祟甚至能吞噬魂力,这就意味着他也能伤到普通人,一旦我们撤离,荒村周围的百姓就成了活靶子,所以我没有第一时间带他们离开,就错失先机被困在这里了……”季云涯懊恼的叹了口气,眼尾都沮丧的落了下来:“两日后,我发现渗入屋里的雾气也能腐蚀灵力,原本我不会受雨水影响,我以为这邪祟实力比我弱,应当低于大乘境界,但现在……”
他眯起眼睛,伸手握拳,又缓缓张开冷白修长的手指,声音沉了几分:“雾气吞噬灵力的能力在变强,开始腐蚀我设立的结界,想要把人全部完好无损的带出去,就要确保每个人都在结界里,我身为结界的阵眼,转移的过程中太过被动,一旦雨雾背后的妖邪现身,我怕难以应对,所以……”
他看向谢檀衣,眨了下眼睛:“我就大喊‘师兄救命’了。”
谢檀衣嗯了一声。
又想到刚成婚时,季云涯哼哼唧唧的要他多说好听的哄一哄道侣,于是顿了顿,伸手摸了摸季云涯的脑袋,生硬道:“你做的很好。”
季云涯眼睛亮了亮,抓住那只手凑到唇边亲了一下。
反正没人看见,谢檀衣并不抗拒他的亲近,任由他亲了几下,才继续问:“那妖物现身了吗?”
季云涯摇头,“我用了搜灵阵,一无所获,担心是我学艺不精,所以就没再打草惊蛇,想等师兄你来了再做定夺。”
“你搜灵阵学的很好,不必妄自菲薄。”谢檀衣觉得自己很客观,刑律堂要负责缉拿凶犯,季云涯这阵法当然学的很好。
季云涯却很高兴,要是有尾巴,估计已经摇晃起来了,他伸手抱住谢檀衣,下巴抵在谢檀衣的肩上,小孩子撒娇一般晃来晃去,在谢檀衣耳边笑着说:“师兄多多的夸我好不好?”
谢檀衣抬手拍拍他的背:“你做的好,这是事实,若是做的不好,我不会刻意哄你。”
“嗯……”季云涯笑了,“那离开倚云峰前的那天晚上,师兄夸我是因为我确实做的好,还是在哄我?”
谢檀衣竟然认真想了会儿,片刻后耳朵骤然红了,轻声呵斥:“荒唐!轻狂!”
季云涯低笑,胸口的震动两人都能感觉到。
谢檀衣觉得自己这个师兄做的愈发没有威严了。
成婚后他们住在云寰剑宗的倚云峰,寝殿内终年燃着安神的白檀香,时间久了浸染到衣物里,即便离开倚云峰半月有余,身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白檀气息。
彼此身上都是熟悉的气息,让人感到安心的同时,又有那么一丝旖旎温存。
“好了。”谢檀衣抬手拍拍季云涯的肩膀,“我再去布阵试试。”
“嗯……”季云涯放开他。
谢檀衣去了院子里,屋里一众戒律堂的弟子又趴到窗户上围观,那可是化神期的修士在布阵,平时哪里能轻易看见,这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每个人都不想错过。
外间时不时传出一两声惊叹。
“哇!剑尊连看都不看就知道该把灵石放在哪个方位吗?恐怖如斯……”
“这么大的搜灵阵,要多庞大的灵力才能支撑啊!”
“唉?我怎么渐渐看不懂了?谢长老是不是落下几步啊?为什么剑尊的搜灵阵这么简单啊……”
“我去!亮了亮了!缺的灵石完全不影响阵法使用啊,这得省下多少灵石啊!”
破旧的院子里,银蓝色的符文腾起,裹挟着凛冽剑意刺破浓厚的雾气与夜色,雨丝凝滞,乌云退去,星月倾洒下朦胧的光,庞大无形的波动向四面八方蔓延,阵中人衣袂拂动,湛蓝色的眸子被符文映亮,冰冷的杀意几乎凝结成霜。
季云涯斜倚着窗框,目光里满是柔软。
室外一片叽叽喳喳声中,突然混入一道慵懒的嘲讽,近的就像有人凑在他耳边说话。
那人说:“你看你的师兄啊,多强大啊,多伟大啊,人人都愿意追随他,如同追随神明,不过也快了……”
那声音充满恶意:“他如今化神期圆满,已是半步飞升之境,封神是早晚的事,纵然你天赋异禀,是修真界最年轻的大乘期修士又如何,你还是追不上他,又要被抛下,啧啧,真可怜。”
季云涯仿若未闻,唇角的弧度都没变。
那声音于是喋喋不休的蛊惑:“毁了他的剑髓之体如何?让他做你一个人的师兄,你可以把他关起来,让他日日夜夜只能与你纵情欢愉,你可以对他做任何……”
“我已经做过了。”季云涯嗤笑着打断那鬼东西的喋喋不休,“我们,新婚,闭关一个月。”
“……”
“你不会以为我们纯闭关吧?”季云涯吹了声口哨,“呦,这么纯情当什么心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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