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野被他说得脸红,又气闷地不知道怎么反驳,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你了个半天,最终还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说王爷怎么想的,刺客的事就不追究了?”
初十那天,王府里遭了刺客。
按理来说这事非同小可,整个定京城都该被掀个底朝天才是。可他们家王爷硬是生生将这事按了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也不让我们追查,也不报大理寺,就这么算了?那刺客来的时候还打伤了咱们府里的护卫呢!而且他一来就直奔书房,其中必有蹊跷!但咱们王爷,不是我说,在这朝中树敌太多,要往这方面去查的话,三天三夜也摸不清头绪来吧!”
重江听他一顿分析,只恨今天出门大意,忘记带塞耳的棉花。
他忍无可忍地出声打断:“那刺客来的时候你没看清楚他的招式路数?你就不觉得眼熟?后来王爷吩咐松循把尸体扔去乱葬岗,半夜出城去验尸的人不是你?”
垂野猛地一拍大腿:“看清楚了啊!眼熟啊!那人使的不就是流云掌?”
他当时看的时候只是怀疑,后来趁夜里去乱葬岗扒了刺客的衣服,这才得以确认。
“那依你之见,这幕后主使是谁?”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太后了!”
流云掌是宫中贪狼卫秘学之一,而这支贪狼卫,如今正掌握在周太后手中。
重江点了点头:“你想明白了,自己都不觉得荒谬吗?”
垂野:“……”
“这事明摆着是周太后下的手,但以她老人家的手段,会做得这么不干净?”重江又问。
周太后忌惮他们王爷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太初年间,江东王勾结武将举兵,谋反未遂后,大邺历任皇帝为免兵祸再起,便开始有意识地抑武重文。直至六年前,大邺最后一位名将病逝,而历经几十年休养生息的西夷,正是兵强马壮,野心勃勃的时候,他们从中嗅到了可乘之机,于是一夕之间,集结兵马,势如破竹般攻破燕疆。
两国战事,一触即发。
此后两年,西夷举兵而进,锐不可当,破下门关,直捣鼋州,眼看就要过麓河,取苍夷,昭觉,建阳三城,边关主帅换了几茬,俱不能守;朝中文臣,也被噩报频传吓破了胆。直到贤王战死,皇城之中,大殿之上,一向吵得不可开交的臣工们终于统一了意见,纷纷上书一力主和,妄图割边郡以全国都。
唯有他们王爷,于金銮殿奏对君王,言称祖宗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于是连夜出京,持兵符至苍夷主持大局,率三军迎战,死守麓河,苦鏖十月之久,终退夷军于下门关外,至今不敢来犯。
然而不为人知的是,周太后在他们随王爷班师回朝的路上,假借西夷暗探,对他们王爷发动了数次暗杀。
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有的是半路伪装成难民,有的则早便蛰伏军中,他们查到最后,所有线索都指向西夷暗探。
直到他们抓住了一个漏网之鱼,才获悉了周太后的阴谋。
这是一个心狠手辣,而计谋缜密的政治家。
当初在行军途中,她都能做得天.衣无缝,将一切矛头指向西夷,如今在定京城里,她只会更如鱼得水。
即便是要闯燕王府的书房,也不会是在青天白日,还不先调虎离山。
重江冷笑道:“倘若王爷真将此事归结到太后身上,那才是正中了幕后之人的下怀。”
“所以,我们现在其实是在演戏?听说昨日贪狼卫从兰芽山上过,故而王爷今日虽然拒了宣德侯府的帖子,但也还是带着我们来了这儿?”
“不容易,你终于聪明了一回。”重江感叹道。
两人正说着话,见自家王爷在前方的山路上忽然蹲下了身,连忙对视一眼,拔腿飞奔过去:“王爷,怎么了?”
裴珩从地上深陷的车辙印边捻起一撮地上的尘土,在他指尖上,那一小撮沙砾细壤中,夹杂着一些洁白的晶体,在阳光的照射下,正闪烁着细微的光芒。
垂野见状,也捻起一撮土,伸出舌头尝了尝。
“是盐!”他惊诧之后,反应过来,“属下这就去走访山中农户。”
若是运送官盐,何须走这山野小径。这情形,定是有人从南边运了私盐来卖。而贪狼卫,今日竟恰好从此处过……这样的巧合,实在无法让他不多想。
裴珩颔首道:“重江你也一同,相互之间好有照应。记得乔装一番,小心打草惊蛇。”
“是。”重江应声,又不无担忧地开口,“那王爷您?”
命刺客闯王府,想借此嫁祸太后的人还没查出来,如今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暗中窥伺着他们。值此多事之秋,他和垂野怎么能都不在王爷身边。
他问完,便见太子已带着人往这边走来。
“太子怎么知道王爷在这儿?”垂野诧异开口。
裴珩冷淡抬眼:“恐怕不是太子知道,是姚瑞轩知道。”
自户部铨选之后,姚瑞轩便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仿佛他下一步便要借着这个机会结党营私,提拔门生,架空东宫。
今日不止派人从燕王府跟到兰芽山,还在这时候向太子通风报信,让他赶过来,是想做什么?以为他出现在这里,是想拉拢结交宣德侯府?
“有东宫随行,你们还担心什么?”他冷嗤一声,神情清淡地看着裴忌安一行人。
山风吹得他衣袍猎猎,而他就站在那里,骨重神寒,如瑶阶玉树,琼楼春柳。
裴忌安来到他面前,垂眸拱手,唤了声皇叔。
在他身后的宋怀谨等诸人,俱低眉垂首,态度恭谨。
论家世才学,出身门第,他们都已是大邺年轻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也正因如此,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面前这位燕王,是何等说一不二、杀伐果断的人物。
“听闻皇叔拒了宣德侯府的宴帖,还想着待宴散后去皇叔府上拜见,没成想在此处遇着您。”
裴珩眼皮微掀,恹恹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一面往马场行去,一面淡声开口:“殿下寻我有事?”
裴忌安跟在他身边:“听闻吏部那边,一直给皇叔使绊子。见微欲为皇叔分忧。”
见微是他的表字。
身居高位,最忌安于现状,蹈常习故。要想洞察这富贵荣显下的纷纭错综,人心幽微,就要学着见微知著,睹始知终。
“你有心了。”裴珩神情淡淡,“本王向来只知征伐之事,于朝中政事素无心得,吏部对本王心怀不满也是情理之中,谈不上使绊子这一说。”
裴忌安隐隐约约地察觉出他这话里似有深意,然而没等他细想,抬眼便见着一道窈窕身影自高楼之上翩然而下。
这已经是谢明鸾下的第二次楼。
两次都是为了裴珩。
只是区别在于,第一次是她以为自己从人群中瞥见了裴珩的身影,故而匆匆下楼去场上寻他,结果自然无一所获;而这一次,他与裴忌安一起,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面前。
谢明鸾想,她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至于裴忌安,两人现在还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况且又当着裴珩的面,她也不能对他视若无睹。
于是她只好态度僵硬地向裴忌安唤了声“殿下”。
一声“殿下”之后,谢明鸾立时转过脸,神情殷切地看向裴珩。
经了上回的事,她居然还没被吓倒?
裴忌安听她先与自己打招呼,正要应声,下一瞬便见着她转而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裴珩。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阿鸾也寻皇叔有事?”他问道。
谢明鸾点头,望着裴珩道:“自有幸见识了王爷的射术,臣女便惊为天人,这几日一直在府中勤加练习,只可惜无论如何也不得要领,故而特来向王爷请教。”
少女明眸善睐,颜色清淡的青衫粉裙上都用金丝银线绣了连枝花卉,在四月亮冽的风日下隐隐生辉,更衬得她顾盼神飞,艳色动人。
像是暗室中,被昏黄的夕光透过窗纱,照亮的一枝芙蓉,阴绿的枝叶被镀上翡翠独有的亮泽,而枝叶之上,被托举着的一朵芙蓉,则笼上了一层金色缎面一般,柔软而冶艳的光辉。
在她面前,所有奇珍宝玉都沦为陪衬;在她身后,天地山河也会失了颜色。
裴珩忽然懂得了她在兰芽溪边与婢女说话时,她言语间流露出的那种骄傲的决心。
——“想让他真正懂得什么叫做怜取眼前人,那就要先让他体会到失去的滋味。”
如果换一个人,恐怕即便单单只是这样被她注视着,也会忍不住为她倾尽所有。
偏偏她遇上的是裴忌安。
这个从出生起便坐拥一切的东宫储君,于他而言,儿女之情,是最不必要的东西。
裴珩心神冷淡地想,可她未免对自己自视太高。
既然连裴忌安都不会为她停留,那她怎么敢笃定,他就会吃她这一套?
至于善心大发地陪她做戏?
裴珩轻嗤一声,他没有这样的功夫。
“何须本王。见微的射术便承自本王,你不去请教他,反而来劳动本王这个外人,”他眼睑微垂,朝她笑得温和,做足了长辈的姿态,“舍近求远事小,歧路亡羊事大啊,谢三小姐。”
谢明鸾想过他会拒绝,但却没想到他会让自己去求教裴忌安,一时怔住,呆呆地望着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
裴忌安闻言,见机道:“皇叔政务缠身,并不得闲。你若想学射箭,是该来问我。”
他虽也并非有这等闲散时间,但既然她想学射箭,他总是会抽空教她的。
从前兴许是他不对,待她太过凉薄,这才伤了她的心。
但他们有婚约在身,太子妃只能是她,这一点总不会变。
为此,裴忌安愿意容忍她。
即便她无理取闹,又对他若即若离,但是裴忌安想,只要他们把话说开,就好了。
谢明鸾皱着鼻尖道:“我不要。”她学裴珩说话,“姜都是老的辣,既然殿下的射术都是向皇叔学的,那我肯定也要向皇叔学。跟殿下学,只怕殿下减师半德,到时候更连累我这个学生歧、路、亡、羊。”
她尤其加重了“歧路亡羊”这四个字音。
裴珩意外地看向她。
虽然睚眦必报了些,但眼光,倒是不错。
裴忌安还想再说话,却听身后的宋怀谨提醒:“殿下,蔺公子那边,还等着您过去评判高低呢。”
今日难得太子也在,一众勋爵公子都想趁这个时机,能在储君面前露一露脸。于是便想法子借着作诗的名头,求到了宋怀谨的面前,想请储君品评一二。
这是收拢人心的好机会,又可一观池中鱼龙,裴忌安自然不会拒绝。
听了宋怀谨的话,裴忌安抬眼望去,便见着远处马场中,有人策马驰骋,而场边,则是一众锦衣公子正望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翘首而待。
他颔首,与裴珩说了一声,便朝他们走去。
“你还不走?”
裴忌安走后,裴珩稍候片刻,见面前少女竟没有半点去意,不由得摩挲着腰间的白玉镜佩,开口问道。
谢明鸾乖巧摇头:“臣女是真心想向皇叔请教射术。”
她叫皇叔叫得颇为顺口,想与他拉近关系,也希望他听多了便真将她当侄女一般对待,好让她能如愿。
裴珩对此拧了拧眉,却没说什么。
她是裴忌安的太子妃,虽还未过门,但跟着太子唤他一声皇叔,算不得僭越。
何况,他也看出来了,这个谢明鸾,身上很有些不屈不挠的精神。
不过也是,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能在这几年里,始终如一日地忍受着裴忌安的冷淡。
但这不代表他会迁就、纵容她的小心思。
他抬起眼,却又懒得与她再费口舌,索性应道:“想学射箭?可以。明日卯时来我府上。”
他听说这位谢三小姐一贯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从小便因此气跑了不少谢观为她请来的西席先生。剩下的一些,也因为三小姐实在顽劣,教不下去而打了退堂鼓。
裴珩微微翘起唇角。
他会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什么叫做知难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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