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燕王府中。
裴珩正在书房里听垂野与重江二人的禀报:
“属下在兰芽山一带四处走访,从山民处探听到消息,每月十五前后,都有商队押送货物从兰芽山过。但车马上具体运的什么,没人知道。”
“为今之计,只有等下月此时,到山中守株待兔。就是不知道贪狼卫与这批商队是什么关系。”
“我们埋进贪狼卫的钉子,上个月也被拔除了。否则何须费这许多功夫,只消趁机找机会往里头递个信便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裴珩按了按眉心:“着人盯着那边吧。除此之外,最近可有人向府中下人打探王府的动静?”
好不容易送了个刺客进王府,武功招式纹身印记都做得齐全,最后却什么都没捞着。泼盆水到地上尚且还得留团湿痕,偌大的王府里死了个刺客却没半点风声,想也知道不寻常。
这背后的人,没达成目的,总不会甘心。
重江闻言,默了默,没做声。
垂野神情微妙地,支支吾吾开口:“倒、倒是有……”
“哦?”
“属下也是今日问了松循才知道,谢三小姐前些日子派了个小厮来打探您的事。”
“什么?”裴珩微微蹙眉,“打探本王什么?”
“打探您素日里的出行饮宴、与哪位大人交好、常去的酒楼食肆之类……”垂野说着,忽然福至心灵,“难不成其实我们都看错了,这位谢三小姐看着不显山漏水,活脱脱娇滴滴一个闺阁千金,实则这只不过是她的伪装,她这般费心打探王爷的行踪,说不准就是得了太后授命,要安排针对您的刺杀?”
重江曲肘捅了捅他的腰。
蠢货闭嘴。
要是谢三小姐有这样的本事,那她还能看上太子?
能不能少看点《嫡谋千金》《凰命在我》《艳杀》之类的话本子,也别成天幻想定京城里个个大家闺秀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行不行。
裴珩也冷笑着道:“若真是这样,你该自裁谢罪。”
他站起身,往外走:“让松循继续盯着府里的人,明日一早谢明鸾若是来了,放她进来便是。”
他说完,人已经出了书房,徒留下垂野重江两人诧异相顾,俱皆无言,大眼瞪小眼。
*
谢明鸾第二日果然守时,不多一刻,不少一刻,就在卯时正,进了燕王府中。
她从家里出来时,天边晨光熹微,朱雀街上尚且少有人行。
别说她自己一路在马车里困得都快厥过去了,就连到燕王府时,来迎她进府的那个年轻管事,看起来也是一副哈欠连天的样子。
“王爷上朝去了,这时候想来还在宫中,谢小姐请自便罢。”松循将人带到花厅,微微笑着说罢,便转身离去。
谢明鸾这时候才看明白裴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想拖延时间,等她坐不住起身走人,到时候好倒打一耙?
她才不给他机会。
谢明鸾忍住想把面前这张桌子啃了的怒气,深吸一口气,安安稳稳地端坐着。
*
裴珩下了朝,便去吏部。
他是皇上最宠信的幼弟。当年先帝驾崩,贵妃跟着去后,皇上就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这份尊荣,便是如今的太子也未曾有过。
再后来,他被封了王,这些年又是挂帅出征平定战事,奉旨赈灾治理水患,又是杀贼剿匪,一桩桩一件件都做得十分漂亮,于是素日行事愈发气焰高涨起来。
譬如今日。
他端坐高堂,以左侍郎佟进章为首的一众吏部官员,在他面前,都只有站着说话的份儿。
没人敢问燕王为何大驾亲临。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
佟进章微微低着头,连身子也佝偻下去,可面前始终有一道寒光闪烁——那是燕王正在擦拭他的佩剑。
在他身边,员外郎张诲宁颤颤巍巍地陪着笑开口:“王爷您位高权重,就别为难微臣了。不是微臣不肯将甲历给您送去,只是铨选在即,甲历实不能外调啊!倘若微臣今日为王爷开此先河,那日后吏部衙门于公于私,还有何威信可言!”
张诲宁说着,只觉得心里发苦。
“是,本王也理解你们的难处,所以也不往外调甲历了,还特地从兵部借了个人过来,让你们使唤。省得你们到时候忙不过来,还说本王不管事。可怎么听说,你们这才一天,就闹起来了呢?”
另一边的兵部员外郎张修勤昂首挺胸:“王爷明鉴,昨日微臣初来乍到,几位大人便凑钱置了桌酒席宴请微臣,可微臣去了酒楼才知,几位大人竟都在衙门里吃咸菜拌饭!这微臣如何能忍,当即只好掀了他们的桌子,以示微臣与同僚修好之决心!”
张诲宁被他这一番话说得面色扭曲,只觉得昨天被他大力拍过的肩膀此刻又隐隐作痛起来。
但他偏偏还只能笑着应是。
——总不能说他们原本是想将这张修勤安置在酒楼里,等前期磨勘事了,他们该做的事做了,张修勤也每日都来衙门里点卯上工,如此说出去大家各司其职,各尽其责,该捞的便宜也都捞到了,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谁知张修勤压根不上道。去了酒楼里发现陪坐的都是各司主事,当即就回了吏部把他们的桌子给掀了!
说起来真是荒唐可笑,堂堂的吏部衙门,竟然成了武夫斗勇之地!
然而这事若说破了,到头来还要被燕王拿住话柄。所以如今他们也就只能顺着张修勤的话点头。
裴珩拿起剑,映着衙门外昭然天日,微微眯了眯眼:“让你们办事也办不成,给你们人你们又闹成这样,本王觉得,这吏部里是不是人太多了?要么死一半吧,死一半,人少了,说话的声音也就小了,本王说的话,便能被听到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扬剑挑起面前佟进章的下巴,剑尖直抵他的咽喉:“说话啊,佟大人,佟侍郎?”
佟进章梗着脖子,咬紧牙关:“为国家计,佟进章死而无悔!”
吏部众人看着这一幕,有经过大场面的,还能在一旁劝阻求情;至于剩下的一些,早已经抖如筛糠,连话都说不出来。
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站在裴珩面前。
铨选初定至今,已过了大半月时间,各州选人解状*已经陆续送抵定京。接下来便该由主官分派官员,整理甲库档案,好等月底各地文书解状收齐,由南曹官员对比文书档案,以定选人去留。
往年都是这么个章程,然而今年燕王任了铨选主官,先要让吏部将档案呈送到王府,后又调了个兵部的张修勤过来,言明让他到时候也同吏部员外郎一道,负责文书档案的对检勘照,审查核实选人的资格条件。
吏部这边,不敢开罪燕王,却也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铨选水深,这背后的学问,可广了去了。都不是初入朝堂的生瓜蛋子,他们看得出燕王想做什么,调档案也好,调人也罢,无非是为了防止有人在这其中做手脚,闹出些冒名顶替,弄虚作假的事来。
可燕王只是来吏部镀个金,他们这些人却指着这个饭碗养家糊口。有些事早已是约定俗成,现在燕王要进来横插一脚,他们没胆子陪王爷闹这一场,只希望将面子功夫做足,到时候相安无事地把这尊大佛送走。
裴珩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从外头走进来一个穿着孔雀补服的年轻官员,拱手沉声:“王爷息怒。您今日便是一剑抹了佟侍郎的脖子,任明日再换个什么王侍郎李侍郎来,也是一样的。大邺吏治积弊已久,其根源不在我部,而在朝堂重臣,公侯之中。”
裴珩手腕翻动,剑身一转,直刺来人目前。
来人却静立如山,不闪不避。
裴珩慢条斯理地收了剑,淡声笑了:“有胆色。你便是右侍郎杨誉?”
“回王爷,微臣正是右侍郎杨誉。”
裴珩将剑入鞘,用剑柄敲了敲桌:“他们都说不清楚,那换你来说。你们这些人,都说自己有难处,要本王体谅,本王倒是想问问,谁来体谅本王的难处?”
他按了按眉心,看着面前济济一堂的蠢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晃得我眼花!”
众人如梦初醒般,纷纷拱手告退,出了厅堂,到得院外,方才惊觉背后已经被汗浸透。
*
到吏部里喝了两盏茶,回到王府,已近巳时。
他进了府中,抬腿便要往书房去,才转过身,便听松循提醒道:“王爷,谢三小姐还在厅堂候着呢。”
裴珩抬了抬眉:“是吗?她几时来的,还没走?”
“卯时正便到了,等到现在。”
“一直等着?也没说什么?”
松循顿了顿:“说了。”
裴珩看向他。
“谢三小姐要了纸笔,列了张食单,让厨房做了端上来。”他算着时间,“您现在去,还能赶上吃杏仁豆腐和绿豆糕。”
裴珩伸出手指了指他的鼻子,又气得放下,往花厅赶。
在他身后的垂野瞪着眼睛问:“她要你们就给?”
什么杏仁豆腐绿豆糕?他还没吃上呢!
松循摸了摸鼻子:“王爷请来的娇客,难道咱们府上不该好生款待?”
垂野懒得和他掰扯,跟着赶到了花厅,便见着谢三小姐慢吞吞地吃完了一碗杏仁豆腐,仰脸朝他家王爷笑道:“皇叔您总算回来了!”
裴珩皮笑肉不笑:“谢三小姐倒是宾至如归。”
解状:包括郡县乡里名籍、父祖官名、内外族姻、年齿形貌、优劣课最、遣负刑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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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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